銃天堂(中)

圖/可樂王

交貨那天,浩哥要他陪着去。

「喔好啊。」他穿上外套,抓起那包紙袋。

那天很熱,熱到新聞都在報導是什麼五十年來最熱的幾天。他們跟阿原約在外縣市一座隱蔽的小山上,沿着產業道路往上,經過一大片私人竹林以及廢棄農舍,沿途有蟬在大叫,偶爾還有豬的哼唧,輪胎在年久失修的私人柏油路上摩擦,嘎吱嘎吱。

下午三點,日頭開始偏斜,卻是暑氣蒸騰最甚的時辰。阿原那夥已經在產業道路盡頭的廢棄鐵皮屋前等着他們了。他瞥到鐵皮屋裡有幾輛BMW還有賓士,沒有掛車牌。

「那些是贓車啊,你別亂看。」浩哥提醒他,他點點頭,紙袋越抓越緊。

「欸阿浩,東西帶來了?」阿原走近,拍拍車窗。「快點我趕時間。」

「好啦好啦這不就來了?」浩哥不耐煩說,他的指節泛白,像卡楯一樣箍着紙袋口。

……。

「對着竹林開。」浩哥指向竹林深處。

他點點頭,手上感覺到銃的重量。他的手有點抖,手心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朝着竹林扣下板機。

碰,碰碰。

幾隻斑鳩被驚到,撲騰飛起。

阿原吹了聲口哨,浩哥鬆了口氣。

他也練過幾次,但今天的銃不知爲啥,後座力比較大。他回頭看了看浩哥,浩哥點點頭。阿原對他招招手,讓他把銃拿過去

「哎呦,這次做工不錯。」阿原把玩銀色M9,卸彈匣,拉滑套清槍動作熟練而順暢,完畢用空槍指了指他跟浩哥,咻咻兩聲,對他們媚笑,但那笑容像是把五官扭在一起,像鑽歪的槍管膛線,或是扭曲變形的滑套、彈簧零件。

「好啦,你K仔呷多頭殼歹去了是?嚇囡仔好玩?」浩哥拍拍阿原,把紙袋塞進他懷裡。  「吶,五把都在這裡,我不管你要去衝三小朋友,都不關我的事。」

「好啦。」阿原皮笑肉不笑的。「下次請你喝幾杯啦,一定喔。」

臨走時,他從後照鏡看到阿原還掛着詭異的微笑。

「一,定,喔。」離開時,他們看到阿原用脣語對他們說,附帶一個嫵媚詭異的微笑。

「幹伊娘咧。」浩哥低聲罵,怕被外面聽到。「這人又在起痟。」

那天晚上,他用樓上辦事聲當配菜打完手槍,卻難以入睡,隱隱約約聽到有如耳語般的細柔說話聲。好不容易睡着了,夢見浩哥倒在水溝裡,頭上破空,有三個彈孔,眼睛死瞪無光像菜市場冰塊上的吳郭魚還是肉鯽仔。而他被一羣人壓在地上,看着浩哥的四肢呈現不自然的扭曲。

他冷汗驚醒,再也睡不着。遠處野狗嚎叫,還有救護車的鳴笛。

「爲您報導最新消息,今天下午OO市發生槍擊案件,所幸無人傷亡。」

天氣涼下來了,浩哥終於有胃口吃爌肉飯。他買爌肉便當時,新聞又在報導槍擊案。

「啊呦,現在大家都有銃喔。」打菜阿姨又開始噴口水。「就我沒有。」

「阿姨我也沒有啦。」他只能苦笑。

「啊到處都是啊!」阿姨又一邊噴口水,一邊打菜。「阿弟仔你每天都來,再多給你一顆滷蛋。」

他只是微笑點頭,拎走兩個便當。

工廠沒有人,只有浩哥的紅萬寶路氣味還殘留着,菸屁股還在菸灰缸裡冒着淡淡的煙。桌上安靜躺着那塊綠水鬼,貼着一張紙條「給你了」。滿室金屬粉塵味道、火藥味、煙味,還有紅牛加咖啡的氣味,像是浩哥還在的樣子。

他起先是困惑,接着是生氣,最後是悲傷,彷彿浩哥在他背後開了幾銃一樣。那天他一樣做着自己的工作,接單、打電話、叫料,檢查車牀、鑽牀有沒有上好油料,做一些零碎的打磨工作、用銼刀磨平金屬疙瘩。銃管的工作一直都是浩哥的責任,他沒有動,就放在那裡。

一天下來,空氣越來越滯悶,剩下的那個便當開始飄出淡淡餿味,幾隻巨大蟑螂在桌邊探頭探腦,肖想那盒便當。他做完手上工作,開始發呆,空氣中飄浮着金屬粉塵,在夕陽照射下一閃一閃,像電玩裡角色大招的聖光,所有敵人給的負面狀態全數去除,還有神聖加持。

他感覺自己知道了什麼,於是把綠水鬼戴上,給機臺上了膛線刀,打開電源。

警察來了。

不是抄工廠,是抄他家樓上。

警車的鳴笛聲,皮鞋靴子踩踏樓梯聲,大聲斥喝以及手銬的喀喳聲,男人的咆哮聲以及女人的啜泣聲,把他從午睡中吵醒。

他躡手躡腳跑到樓梯間,看樓上發生什麼事。滿身割線的極瘦吃藥仔被好幾個警察壓在地上,手臂上的線條紊亂,他能看見就只有幾頭不清楚的鯉魚搖頭擺尾掙扎、蓮花在燃燒,不動明王面容扭曲,像在哭又像在笑──那個吃藥仔的表情也是又哭又笑的。

吃藥仔旁邊是穿着小可愛與超短熱褲的越南妹,啜泣着被女警上手銬。越南妹的大E奶快掉出來了,深色挺立的乳頭,如兩粒豐熟的果子,他嚥了口水,蹲在那裡,看着越南妹屁股肉抖動,晃着奶子被帶走。

鳴笛遠去,他回家又打了一次手槍,配菜是越南妹最後的奶子。

神奇的是,幾天後他隔壁房老在酗酒的阿伯突然死掉了。接下來一個月,來來去去好幾個法師和尚誦經作法,還有好幾家清潔公司人員。不管看得見還是看不見的,那個禿頭矮小的又愛碎碎唸的神經病房東,都試着要洗掉。

隔壁沒空多久,搬來一頭黑長直髮的二十幾歲妹妹,五官像是越南來的,但跟樓上越南妹仔有着微妙的差異,額頭比較高,眼睛比較大,皮膚小麥色。沒幾天,又開始牀板撞牆,女人的呻吟,以及男人在射精前的低沉喉音。

笑死,他又有配菜可以用了。

笑死,哈哈。

有時候打完手槍進入聖人模式,他會想起第一次從浩哥手上接過手銃的感覺。第一次拿手銃的人,都會說「啊好重!」──他也一樣:沉重的鐵塊,剛硬的線條,以及一種滿滿當當的實感。那種紮實可以貫穿一個人,不論是肌肉骨頭還是靈魂,撕裂碾碎的那種貫穿。

這讓他感到一股血液往上也往下流,潮紅與熱感,他勃起了。

「很重齁。」浩哥笑了,點起一根菸。「我第一次拿也是這樣感覺。」

那時的他看着桌上成排完成的銃,覺得新奇。

「這些傢伙喔,都是打一打就扔的消耗品啦。」浩哥側着臉,吐一口煙,像在惋惜。

「欸?爲啥?」

「打完一匣差不多就報廢了啦。制式真鐵仔黑市都要二三十萬,又不好找料跟囝,道上兄弟哪那麼多錢?當然買改的啊。」

「但是齁,這些傢伙就這樣被扔掉,可惜啊。」

「是喔。」他吸了一口珍奶,那是浩哥請的。

浩哥邊說,一邊給膛線刀口抹上油,準備壓入實心管內,鑿出膛線。他在一旁看着,像是某種竹編陶瓷金工首飾的手藝師傅與他的學徒一樣。打磨、車削、衝壓……,慢工出細活,浩哥老是說,通管要對準管心,壓歪了整根都報廢,管子的錢要他用屁眼賠。

現在都他一人在做,再也沒有人罵他屁眼不值錢,沒有。

鐵皮工廠就是這款不舒服,夏天熱得要死,冬天又冷得要命。

這幾天寒流剛來,他哆嗦着拉破竹筷塑膠袋,正打開口水阿姨的滷肉便當,幾個穿着黑色羽絨衣壯漢像拎小雞一樣,抓着個瘦瘦小小營養不良,年齡大概十五六歲的囡仔來到工廠。

「這猴死囡仔交給你了。」阿原的人邊擰着小鬼的耳朵,粗聲講。「阿原老大也拿這小子沒辦法,說你要個人手,就給你了。」

「喔好。」他說。

人走後,囡仔一直縮在牆邊,頭埋在雙臂中間,透過縫隙偷看他。他看了看手上的便當,又看了看這個囡仔,也沒說什麼,把便當放在桌上。

「緊呷。」然後走到工作臺,準備做組裝。他聽到橡皮筋鬆開的便當盒,竹筷刺破塑膠套,還有扒飯與咀嚼。

……。

臭小子不吵也不鬧,學得也很快,沒多久就會大部分解,一些簡單的切削,一些砂紙打磨的工作,手腳俐落,不惹麻煩。

浩哥剛收他時,曾來來去去幾個學徒,但不是偷吸K仔後飆車把自己摔死,就是學一學跑掉不見蹤影,被發現時死在某個水溝或山坳竹林裡裡。最後只剩下他跟着浩哥。

反正這小子沒家人也沒地方住。他在工廠一角擺了他搞來的牀墊、枕頭、羽絨被,還有一兩個登山睡袋。

「後面有熱水器,會開齁?」他問,順手丟了一罐熱的伯朗咖啡給小子。

小子點點頭,摀着咖啡爬回牀墊上,用被子捲起自己,像國小學生養在牛奶盒裡的的蠶寶寶那樣吐絲結繭。他沒說什麼,打開電視。那是他新買的,裝在工廠,怕小子晚上一個人無聊。

「爲您帶來最新的新聞報導,警方破獲暴力討債集團,擁有強大火力,起出長短槍數把……。」

那把銀色M9出現在新聞畫面上,跟其他一看就知道粗製濫造的土炮銃,以及濫竽充數的BB槍擺在同一列。不知道是打光太重了還怎樣,唯獨M9發着光,像是在說我跟旁邊這些爛貨不同,不要放一起好嗎?他腦中閃過阿原的臉,那張接過M9後狂喜扭曲的表情。阿原現在的臉,還是像鑽歪歪的槍管嗎?或是斷掉變形的彈簧?歪折的滑套?或是早已跳上某艘往大陸的漁船去了?或是躲在山上那棟塞滿贓車的貨櫃鐵皮屋裡?

「該集團,擁有做工精良之強大火力,不排除,該集團,與菲律賓軍火集團,有密切的合作……。」肥胖的條子發言人表情嚴肅,義正嚴辭,但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斷句。

他嘿嘿冷笑,那把M9是他跟浩哥一起做的--滑套是他拋光電鍍的,零件他組的,槍管浩哥鑽的,竟然被說是菲律賓阿山的手筆,哈哈,笑死人。反正也不關他的事,他只要按時交貨就可以了,像浩哥一樣就好。

……。

幾個月後,他注意到臭小子看銃的眼神開始不一樣了。

「這些都是打完一匣就扔。」他說。「不是玩具,但也沒什麼價值啦。」

小子點點頭,但眼睛還是死死盯着那些銃。

「你好臭,有沒有好好洗澡?」他捏了捏鼻子。

「我以後有錢,可不可以買一把?」小子突然很認真。他嗅到一絲硝煙味,像試槍時手工9mm發射後的焦臭味,其中夾帶着男女的尖叫聲,以及牀板撞牆的聲音。

「幹什麼?」

「拿去殺那些欺負我的人。」講得很慢很平淡,他在小子的眼中看到火光,像阿原的眼睛裡,像那個被警察抓走的打線吃藥仔,有時候油用不夠的膛線刀也會鑽出這種火花。

「我們做銃的,不可以用。」浩哥跟他說。

「我們做銃的,不可以用。」他跟臭小子說。

「爲什麼?」他們同時問。

他們只是笑笑。

「你以後就懂了。」他們同時回答。(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