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散文組首獎】劉子新/天鵝踩破湖水
圖/阿力金吉兒
陽光瑣碎地灑在樹幹上,我們好像闖進一片野林,踩碎樹葉就像踩碎被陽光脆化的塑膠,枯藤與新枝在樹和樹之間交織,葉間撒下像柵欄的光漫山遍野。鞋底很難抓住泥土,我低聲向媽媽抱怨,又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來時聽爸爸說這條山道是八通關古道的一條分支,其實我也不算太確定自己聽得究竟對不對,畢竟我一直都興致缺缺。更何況今天還有喜歡的偶像團體的直播,在山裡我無論如何都接不到訊號。
我開着所剩無幾的流量,撥開樹葉奢望網路能被風吹進密林,能讓繞着圈圈的直播畫面出現轉機,能讓我喜歡的人清晰地動起來。
「手機收起來,回去再看重播就好了。」媽媽回頭和我說,錯落的光影打在她的圓盤帽上。
可是那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我討厭看重播。
路況漸漸開始荒謬起來,石板與木階梯全然不見,只剩下天然的泥土陡坡,不知是野草淹沒了這裡原先的石板,又或者我們走錯路了。
爸爸嘗試用手機確認方位,腳步卻沒有停下。爲了跟上他,我們只能嘗試抓住旁邊的樹幹,地上枯黃的落葉大幅降低了摩擦力。還有其實我一直覺得厚實的落葉像被踩扁的、季節的屍體。
後來我只好把手機收起來了,卻沒有死心地開着聲音,聽着他們在口袋裡斷斷續續地說話。
從手機傳出來有些扁平的電子聲音混雜着夏天的蟬鳴。此前我實在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太願意去上學,要面對現實無論如何都有點太痛苦了。就像撕開血淋淋的傷口,就像要感受自己被時間一腳又一腳地踩過。
可是明明可以選擇閉上眼睛、戴上耳機,那麼爲什麼要去面對呢……就算有一天總要揭開傷疤,那也不是今天。
終於陽光的碎屑灑在前路,我們終於看見土坡的盡頭。
「這真的是路嗎?」我忍不住抱怨。
「我看別人是這樣走的,可是有些山路一段時間沒有人整理,路就會不見。」爸爸先走到土坡下,可是前面就算是平地,草卻高過眼睛就像軟的牢籠,也因此山變得像綠色的熔爐,連呼吸都像要被熨熟,還有蟲蟻爬上鞋子,就好像牠們也在翻山越嶺。
蒼蠅在混着泥土腥味的空氣中飛,我好害怕自己呼吸進牠們的翅膀。手機還在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我把這個當作最後的慰藉,最後乾脆切到音樂程式,塞上耳機,把輕快的、有海洋氣息的前奏塞進耳朵,又覺得自己好像在作夢,眼前的東西好像假的,蟬鳴又遠又近就像泡在水中的火警聲音。
爸爸揮着登山杖劈倒雜草,濃稠的空氣似乎終於稍微能夠流動,他讓我們站在原處等,他去找找看路,如果找不到路就要原路繞回去。他就這樣踩折了那些銳利的草,踩出一條不甚清明的路來。
我看着手機上的網路符號像潮起潮落一樣拍打到上方,再慢慢落回來。最後嘆了一口氣,又把音樂開大聲了幾格。
所以人爲什麼要登山呢?我無法從中獲得樂趣,更害怕走了許久,前路卻被攪進濃霧裡無法看清,又要原路折返。我不知道爲什麼我們總是要冒險,要走一眼看不到頭、不知道有沒有終點的路?
媽媽也拿着登山杖撥開了另一邊的草,可只是輕輕向下一壓,綠草的另一頭竟是一塊小小的池塘。
耳機裡的人聲好像突然在那瞬間被畫面稀釋了,那突如其來的池塘裡竟然還有一隻鴨子。那鴨子拍了拍翅膀,就在草與草的縫隙中的一攤濁水裡遊。
我蹲在草沒蔓延過來的一塊泥土地,怔怔地看着那隻像夢一樣的鴨子,牠甚至張了張橘色的嘴巴發出有點乾燥的叫聲。我摘下耳機,真實的鳥鳴與風粗糙地摩擦我的耳膜,爸爸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他說讓我們順着他剛剛踩的地方過來,再十公尺就是水泥路了。
我與媽媽於是跟着過去,我聽見媽媽向爸爸抱怨,再兩公尺就是水池了喔,掉下去怎麼辦?
那十公尺的雜草路也許是因爲那水池的緣故很是溼潤泥濘,鞋子踩進去會微微陷下去,舉步維艱,走下一步時又要把後腳從中拔出。從水泥路切出去,就是柏油路了。
我們久違的車就停在那裡,可是我一直想到那隻鴨子。
離開那荒山終於能夠打開直播,可是我一點進去,偶像團體頭像邊的光圈頹然繞了繞就消失了,直播就在我點進去的那一秒結束了。
我索然無味地刷着其他有好感的樂團的MV,在車上確實有點頭暈,媽媽一直要我把手機放下,可是我心情不好,不知道要怎麼排解。我討厭鏡子裡的自己,討厭考卷上的自己,甚至討厭手機關上時映出的自己,只好讓它一直亮着,或者閉上眼睛。
在搖搖晃晃的車上我戴着耳機睡着了,等再睡醒,窗外就已經渾黑一片。那天晚上的夜色像是流動的墨,我在一次煞車時撞上車門才醒來,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額角,耳朵裡喜歡的樂團正好唱到我最喜歡的副歌。
我永遠記得那天,也許是因爲那天真的太熱、太熱了,又或者是因爲在那天我在音樂包裹着的世界裡看見那隻生在那一攤隱蔽綠水中的鴨子。
後來,偶像團體裡我最喜歡的成員退團了,他說他的夢想沒辦法在團體裡完成,所以決定離開。那之後我不太敢再聽他們的歌,因爲我已經無處可藏、退無可退,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麼逃避,反覆切了幾次歌單堪堪躲過,其實對於偶像,要避而不見算容易的,我們本就是最遠也最近的陌生人,卻看見許久沒聽的樂團的一支舊影像拼接而成的MV。
不知爲何,我以前從沒看過這個版本,我的心臟莫名地跳得很快,幾乎就像在發呆似地看見手機上出現解析度極差的畫面,有一隻朦朧的天鵝正蹬着腿、拍着翅膀,像是要飛。
天鵝沒辦法飛吧?清淡的和絃在我的耳朵裡顫動,我想過就這樣得過且過生活下去。我慣於守成,找到危險的平衡就想就這樣最低限度地延續。沒什麼夢想,學不會即時停損,急流勇退。可是卻會喜歡這樣的人,並且隱隱然想成爲這樣的人。
有時候,我都好想問他爲什麼能夠那麼勇敢?
我可是連日常生活都需要挖掘逃避的洞穴,需要暫時戴上耳機纔有辦法勉力支撐下去的。我一直把這些東西當作重心,花很多錢買周邊想把櫃子和心都填滿,結交同好,一起分析喜歡的人說過的話、寫的歌詞,一起跑現場,一起寫同人文,接受評論裡萍水相逢的誇讚。那些時刻我都很喜歡,也覺得自己幸福,可那種幸福就像陣痛,尖銳地痛過就消失。好像快樂就只是這樣的。但我真的有在變好嗎?有時候我也好想問問他。
爲了能播放CD,前幾個月我的房間添置了一臺CD播放器,那機器運轉前會發出像是哽咽的聲音,就像早將我靈魂的一角攪進去似的,我安靜地聽着、聽着,我卻變得越來越少。
茫然好像也是一種痛覺。
一直以來我努力撥開迷霧想要找到方向,可是一切都好像那天在破敗的山道里的、斷斷續續的音訊,就這樣一圈、又一圈頹然且孤獨的繞着。
後來我問過爸爸有什麼理由喜歡爬山,他思考了一下,說爬山的話就只要想腳下要踩哪裡。
「不過我也喜歡從森林走到外面的那瞬間。」他說。我聽完沉默了很久,直到現在,我腦袋裡也還是會不斷出現這句話。
我最喜歡把挑選過的歌單開隨機模式,隨大數據調動情緒,反正只要那當下可以什麼都不想就好了。直到我又聽到那首畫面裡有天鵝的歌。
短短几秒的畫面,那隻陳年的老舊天鵝搧搧翅膀、伸長了脖頸,我看見牠在螢幕的池裡掙動了一下,踩破了一池深綠的湖水,那一刻好像要陷下去,又好像要飛起來。
不知爲何,在看清那種生動的決絕時,我好像突然有些理解了爲什麼我爸總想帶着我們闖入每座欠缺管理的矮山與森林,理解了喜歡的偶像他遠大到有點天真的夢想,也有點理解了那個擅長逃避的自己。
也許只是因爲我們有真正想去的目標,卻又仍需要一些地方棲息。還有我們是不是總有一天都要,或者早就已經該從樹蔭濃密的森林裡出來?
想到這些的瞬間,我好像又陷入了那座荒山的盛夏泥濘裡。雖然我還在思考、還在回想。但我經常會在無所事事時想起那段好像會發出老舊的雜音的回憶,會想起那隻莫名其妙的、難以理解的、在荒山的山腳下的鴨子,牠浮水的方式。
所以也許有一天我會的。我是這樣想着。
●透過古道的健行,到戶外探索出路,與網路直播時把耳機塞起來,處於個人的宇宙中,這兩種意象呈現了開放與封閉,實與虛的對照,設計恰到好處。(簡媜)
●非常喜歡這篇文章,寫出一種隨時可能發生的日常片段。(陳大爲)
●對聲音的描寫貫串全文,像是隱形的線索,串接作者想表達的內涵。(李欣倫)
●決審記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