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本海默》的成功背後:諾蘭與基裡安·墨菲的長談
克里斯托弗·諾蘭與基裡安·墨菲談《奧本海默》票房驚人背後的厚積薄發
某種程度上,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反英雄大片《奧本海默》是疫情時代的產物。直到2020冬,諾蘭一直是華納兄弟的忠實擁躉,華納的標識也被印在諾蘭編劇、導演、監製的每一部電影裡。
儘管諾蘭從未與華納深度捆綁,但自1999年他憑藉獨立電影《記憶碎片》成名,並與華納合作《失眠症》以來,就一直與華納維持着“一夫一妻式”的合作關係。
直到華納傳媒前CEO傑森·基拉爾作出了將華納新片全部投放到HBO Max平臺的盲目決定後,一切都變了。這位一向性格溫和的導演終於爆發了。華納只想着爲自己旗下流媒體吸引訂閱者,全然不顧實體影院日漸蕭條的窘迫,這令諾蘭和許多人出離憤怒。在全球仍未完全擺脫疫情封控的背景下,華納堅持公映《信條》的做法更是令諾蘭深受打擊。
儘管沒有任何一部諾蘭電影在流媒體和院線同步上映,但他還是替《沙丘》、《黑客帝國4:矩陣重啓》《神奇女俠1984》和後來在奧斯卡獲獎的《國王理查德》感到憤憤不平,它們本來只爲大銀幕而生,卻不得不與流媒體同步上映。同馬丁·斯科塞斯、昆汀·塔倫迪諾一樣,諾蘭是傳統院線觀影的捍衛者。他也終於下定決心拋開華納,尋找新的合作者。對華納來說,這可不是無謂的威脅,要知道僅諾蘭爲華納執導的影片票房就超過了60億美元(如果加上他製作發行的DC電影,票房會更高)。
當《Deadline》雜誌透露諾蘭將執導《奧本海默》,還有憑藉出演斯蒂文·奈特的黑幫連續劇《浴血黑幫》而聲名鵲起的基裡安·墨菲可能會領銜主演時,這則消息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各大電影公司蜂擁而至,有傳言稱華納兄弟可能連跟諾蘭會面的機會都沒得到。最後的幸運贏家是NBC環球集團總裁唐娜·朗雷,她同其他幾家公司一樣,同意了諾蘭要求的1億美元的製作成本、創意控制權以及全球上映的要求。
朗雷說:“我想與諾蘭合作已經很長時間了,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首選導演之一。在影迷圈中要選出最佳導演時,諾蘭的名字也總是名列前茅。另外從戰略角度來看,我們走出疫情陰霾後,必須有無與倫比的觀影體驗才能將觀衆拉回電影院,諾蘭的作品無疑是最具有電影特色的。他製作這部影片的初衷也是爲了觀衆能夠在影院中欣賞。對環球來說,這也是一項戰略要務。”
在朗雷讀完劇本後,更加堅定了她拿下這個項目的決心。《奧本海默》通過多條時間線的交織展現了科學家J·羅伯特·奧本海默在上世紀40年代初作出的貢獻,比如位於洛斯阿拉莫斯沙漠裡的絕密的曼哈頓計劃——它直接促成了原子彈的誕生以及二戰的終結。劇本還涉及奧本海默後來產生的負罪感,以及美國當局在利用完他後對他的迫害。
電影中有兩個主要角色,一個是愛爾蘭演員基裡安·墨菲飾演的奧本海默,另一個則是小羅伯特·唐尼飾演的路易斯·斯特勞斯,他是艾森豪威爾任命的商務部長。斯特勞斯爲遭到奧本海默、愛因斯坦以及其他科學家冷眼對待一事耿耿於懷,後來他在掌管美國原子能委員會時,試圖通過舉辦一場有爭議的聽證會來撤銷奧本海默的安全許可,並使其名聲掃地。
“我被它深深地吸引了,”朗雷說。“當我發現這並不是一部需要憑藉百科全書才能理解的晦澀難懂、撲朔迷離的科幻大片後,感到如釋重負!這是一個在歷史與時代浪潮下有血有肉的人的故事,這也是我職業生涯裡讀過的最好的劇本之一。
這是一部帶有強烈諾蘭色彩的電影,時間線的變換,複雜的角色,它還有一個深深觸動朗雷的精神核心。“感人的同時還兼具深度”她說。“當時世界正處在崩潰邊緣,多國在追逐技術革新,而美國必須在這場競賽中勝出,現如今我們又深陷烏克蘭戰爭中。我真的被這個故事的共鳴力和切題性所震撼。正如諾蘭對我說的,‘這是在電影裡從未被講述過的最偉大的美國故事’。”
基拉爾和華納兄弟出局了,新東家環球更親近影院,院線終於再一次成爲了電影的優先選項。跟環球的合作是否只是露水情緣,諾蘭不置可否,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將自己最好的作品獻給了環球。這部長達三小時的非系列電影在七月上映後就賺了將近十億美元,斬獲了英國電影學院獎的七項大獎(包括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而且大家也普遍認爲《奧本海默》會成爲今年奧斯卡的寵兒,13項奧斯卡提名意味着這部電影有望獲得更多的重量級獎項,墨菲、唐尼和艾米莉·布朗特在表演類獎項的優勢大家也有目共睹。
諾蘭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看到墨菲的時刻:是在一張報紙的封面,可能是《舊金山紀事報》。當時他住在舊金山灣區的一家酒店裡,忙着撰寫和修改正《蝙蝠俠:俠影之謎》的劇本,另外也負責主演的試鏡工作。那會兒他正爲誰扮演蝙蝠俠而發愁時,突發奇想,“我幹嘛不看看備選之外的人呢?”
諾蘭看到的那張照片是丹尼·博伊爾的末世殭屍驚悚片《驚變28天》的一幕:儘管墨菲渾身是血,但他明亮的藍眼睛與從喪屍羣裡死裡逃生的殘酷現實形成了鮮明對比。“那是一張超酷的照片,”諾蘭邊說邊看向墨菲。“你的眼神和你的氣質,真的讓我不能自拔。”
“你當時看了那片子嗎?”墨菲問。
“沒有”,諾蘭說,“我只是看到一張劇照,那之後好久我纔看了那片子,但這抵不住我對你的興趣,完全是出於本能,它是觀衆與演員之間交流,是一種本能的、即時的情感聯繫,確實是一見鍾情!我當時看着那張照片心裡就念叨,“噯,這哥們兒有點意思哈!”
之後諾蘭邀請墨菲去洛杉磯會面,二人一見如故,墨菲被安排進入了蝙蝠俠角色的試鏡名單裡,但最終這個角色歸了克里斯蒂安·貝爾。“但我記得你那會兒比現在瘦很多,”諾蘭回憶道,“你走進來時,我心裡都在嘀咕,‘他真的能成爲蝙蝠俠嗎?’”
儘管如此,諾蘭還是很想看看墨菲的演技,他爲墨菲搞了一個朗讀布魯斯·韋恩臺詞的小試鏡。他們在華納兄弟的一間有着全套專業燈光的攝影棚裡用35mm膠片拍了些片段。“我真的希望大家能夠看到墨菲的才華。”結果讓他驚訝,“我記得劇組裡有一陣興奮的情緒波動,”他說,“好萊塢的電影人非常專業,但也很麻木,他們見識的太多了,能勾起所有人興趣的事可不常見。”
墨菲並沒有抱太大期望拿到那個角色。“我知道那只是一個試鏡,”墨菲說。“對我而言,作爲諾蘭的粉絲,能走進影棚參加試鏡,我就很開心了。在我職業生涯的那個階段,我非常滿足於說,‘天吶,我竟然和克里斯托弗·諾蘭共處一室,我們還一起拍了些片段’。後面他給我打電話勸我不要失落,我根本沒想到他會問我,‘要不要試試別的角色?’”
另一個角色是大反派稻草人,墨菲出演該角色標誌了蝙蝠俠系列的重大轉變,“啓用一個沒有啥名氣的演員出演這樣重要的角色是很大膽的行爲,但我就是忍不住,”諾蘭說。“以前所有的大反派都是由阿諾·施瓦辛格和傑克·尼克爾森這樣的名角扮演的,他們是整部片子最大咖的明星。資方也被諾蘭如此大膽的嘗試震驚了。
那麼,什麼因素令墨菲只適合演反派而不是演蝙蝠俠呢?“我認爲他當時的身材條件不太好,”諾蘭說,我們當時以布魯斯·韋恩和蝙蝠俠的身份條件測試了每個人,克里斯蒂安的驚人之處在於,他明白自己的表演要基於現實。那完全是一種真情流露,當你穿上蝙蝠服時,你必須真的成爲蝙蝠俠。克里斯蒂安恰恰擁有這種驚人的能力,他已經弄清了角色的定位以及如何將其呈現出來,就像他在電影裡塑造的那樣。他與角色融爲一體,更確切的說,他以蝙蝠俠的身份打敗了銀幕與現實的界限,他的表演完美無瑕!
“很多年後我在看《浴血黑幫》裡你塑造的湯米·謝爾比,真的很有趣,”諾蘭轉向墨菲說,“你完全融入了那個角色,那是一個壓迫感十足的代表性角色,當他走進房間時,瞬間鴉雀無聲,他完全主宰了那裡,就像蝙蝠俠或者其他的代表性角色那樣,他的動作充滿自信與力量”諾蘭頓了一下,“這是你這些年有意識培養的嗎,還是接到角色後單純地思考如何塑造它。”
“我覺得兩個都有”,墨菲說,“細想一下,我當時也能感受到那是一種我從未有過的表演體驗,過去我還沒有接到過這麼有壓迫感的角色。諾蘭,我一直覺得你最被低估的一個優點就是選角,人們清楚你所有的超凡優點,唯獨忽視了你細緻的選角才能。我真的覺得稻草人是我職業生涯裡在那個階段能接到的最適合的角色”
“所以,是什麼讓一個演員開始跟之前合拍的角色合拍呢?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諾蘭說,“我有次內森·克勞利閒聊,他是蝙蝠俠三部曲的美術指導。他跟我講他看過《浴血黑幫》了,當時我還沒看,他說,‘基裡安爲了那個角色增重了,塊兒大了不少。’我看後卻覺得‘哪有啊,根本不是那樣啊,’我的意思是說墨菲可能確實增重了,也可能就是越來越成熟,身材更有型。但是那並不是我的切實感受,我當時想的是,‘這肯定還是原來的墨菲,只不過他在運用他的天賦,他的表演技巧,以一種我之前從沒有見過的方式展現他的氣場。’”
看起來墨菲的確耗費了一些時間才磨練出那種氣場,墨菲也同意這種變化其實更多跟表演技巧有關,而非單純增重。“我年輕時,大概16歲,有幸在倫敦國家劇院看到了喬納森·普雷斯演出的《麥克白》,”他說。“之前我只看過他在《妙想天開》等電影中的表演,他是一個相當瘦小的傢伙,但我在現實中看他表演時,能感受到他身上蘊藏的那種強大力量,那完全是表演的功勞”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諾蘭說,“可能是你不喜歡的某種過分的自我意識的投射,但我的確看到你的轉變,湯米給我們展現出來的,是一種超越你身體特徵的能力,超脫自身後,人們再看這個角色會完全以一種不同的角度,我覺得這是偉大演員的天賦,我雖然沒搞懂,但我大受震撼。
“我也不知道那是啥,”墨菲說。
不管那種難以捉摸的特質到底是什麼,諾蘭知道他需要利用它來講述羅伯特·奧本海默的故事,從他的首部長片《記憶碎片》到《蝙蝠俠黑暗騎士三部曲》,再到後來的《盜夢空間》《星際穿越》《信條》這些打破常規的作品,諾蘭一直用於挑戰野心勃勃且複雜燒腦的作品,但講述奧本海默的故事註定是他導演生涯裡最大的挑戰。
諾蘭在20世紀80年代的英國長大,當時正處於冷戰時期,人們密切關注着美蘇軍備競賽所帶來的危險。諾蘭對奧本海默的好奇心始於1985年的歌曲《俄羅斯人》中的一句歌詞,歌手在歌聲中發問:“我怎樣才能從奧本海默的致命玩具手中拯救我的小男孩?”
“我比墨菲稍大一點,但他應該也記得英國80年代的那些事,”諾蘭說,“那是一個對核武極度恐懼的時代,我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聊過這個話題。他在60年代古巴導彈危機的陰影中長大,80年代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到處都是抗議活動,流行文化裡一大堆關於核武的內容,但我第一次聽到奧本海默的名字是在斯汀的歌曲《俄羅斯人》中,歌聲中充滿了對核末日的恐懼。”
2005年的凱·伯德和馬丁·J·舍溫合著的《美國的普羅米修斯》(中文譯名《奧本海默傳》)更加激起了諾蘭對奧本海默的興趣(在古希臘神話中,普羅米修斯因私自將火種傳到人間激怒了奧林匹斯衆神)。讀完《美國的普羅米修斯》後,我似乎看到了把這個故事搬上銀幕的可能性,通過奧本海默的視角審視一切,其他的因素隨後展開。要闡釋一種對核武器的恐懼,你必須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那也是奧本海默的心聲。
這本書最震撼諾蘭的情節,是奧本海默和他的弟弟在很小的時候就去過洛斯阿拉莫斯沙漠露營。“洛斯阿拉莫斯和他研發的核武器之間的聯繫,始於奧本海默的童年。”諾蘭指出,“奧本海默試圖將他從前在新墨西哥玩牛仔遊戲的那種戶外激情與物理學相結合,就跟他後面在曼哈頓計劃中做到那樣。”
還有推動故事情節的要素,即美國人必須與時間賽跑以擊敗納粹,更讓諾蘭堅信這部電影的可行性,“當我讀那一節時,彷彿看到了一種個人羈絆,”他說,“一旦你有了人物,接下來就得聚焦事件,1945年後,針對奧本海默的白色恐怖接踵而至,這是多種要素彙集造成的悲劇。”
原子彈丟到廣島和長崎後的確終結了二戰,但也奪走了超過10萬人的生命。奧本海默造出一種恐怖武器,如果落入壞人手中足以毀滅世界。後來他因受到政治指控而被剝奪了安全許可,成了一個備受排擠的人,這更加劇了他的精神負擔。
“《美國的普羅米修斯》是一部非常出色的著作,在凱·伯德加入之前,馬丁·舍溫已經爲這本書辛苦耕耘了二十年,後來他們倆又花費了五年時間纔將其完成。整整四分之一世紀的研究和採訪。我真的受益匪淺,真的太棒了!”
這個故事最吸引人的部分是奧本海默本人,諾蘭決心解開這位科學家的謎團。我們在《閃亮》《美麗心靈》甚至《心靈捕手》等片中看到了對天才脆弱性的描寫,以及這些絕世天才是怎樣陷入困境的。但是奧本海默似乎很享受他在二戰後登上《時代》和《生活》雜誌封面的榮耀以及各種演講帶來的名氣。他到底是一個自戀者還是英雄?
“我認爲他絕對是一個英雄,也絕對是一個自戀者,”諾蘭總結道,“他一生經歷了很多,非常的戲劇化。我從《美國的普羅米修斯》中看到的,也是一開始就令我着迷的是,奧本海默在年紀輕輕就征服那些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抽象概念的同時,又是一個有着很多神經症,還惹出很多亂子的人。我們試圖融合這些元素,來展現他內心的能量,以及展示他如何掌控這種能力。我覺得奧本海默的內心世界的轉變與核裂變的原理很像,作爲一個特殊的年輕人,他的內心中蘊藏着大量危險的緊張情緒和精神能力。
事實證明,墨菲在身體條件上與羅伯特·奧本海默非常匹配。奧本海默年紀輕輕就憑藉才華名滿天下時,他英俊的外表也令他成爲了理論物理學家中的風流胚子,那雙閃亮的藍眼睛就是奧本海默早期學術生涯中狂野的理想所指。當《Deadline》透露諾蘭的下一個絕密項目是《奧本海默》,而且他想要同他合作過五部電影的墨菲來擔任這次的男主角時,墨菲感到又驚又喜。
“我一開始不敢相信這件事,我從沒有收到諾蘭或艾瑪(諾蘭的太太,也是他的搭檔和製片人)關於這事的消息。”墨菲說,“消息一出,所有人都給我短信,我告訴他們,‘不可能,這肯定搞錯了’,‘這只是謠言’,諾蘭他們也沒有跟我談起過這回事。一兩天後,諾蘭給我打電話了,這太令我吃驚了,因爲他從來不專門給哪個演員量身定製劇本,其實這是非常明智的,因爲他不會被編劇或是演員設定搞得束手束腳。所以,這完全出乎我意料,而且更湊巧的是,當時我沒有開工,也沒有接別的角色。”
“時機剛剛好”,諾蘭說,“就怕他說,‘嗯,我還有別的事......’”
墨菲當時剛剛完成《浴血黑幫》的工作。“我記得還沒看劇本,就應下了這個角色,”他說,“我總是這樣對待諾蘭的本子。”
把劇本拿給墨菲時,諾蘭很緊張,“我說,‘這本子你感興趣嗎?’墨菲說他願意出演後,我才飛到了都柏林,他來到我的酒店,坐下讀劇本。我去了休·蘭恩畫廊,看了弗朗西斯·培根的工作室,我老早就想去看看了,回來後,我倆聊了一下這個本子。我記得在拍《蝙蝠俠:黑暗騎士》時跟希斯·萊傑也是這樣合作的。他先答應出演,然後我再給他看劇本。有那麼一瞬間,我會想‘你對這個抉擇滿意嗎’。”
他看向墨菲。“那會兒你似乎對劇本很滿意,你似乎很......我覺得不是鬆了一口氣,而是興奮得不得了。”
聽到這兒,墨菲露出了燦爛的微笑,“這是我讀過的最棒的劇本之一,”他說,“太驚人了,當然我也知道這是一項巨大的挑戰,我知道這不是一個我可以拖延一段時間再開始的角色,我必須立刻開始,‘好吧,該死,該死,該死,該死,我必須做好一切,這工作量真的太大了。’事實上,在看劇本前,我已經開始角色的準備工作了。我知道我必須制定一項策略,並且要非常細緻地處理一切,因爲我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無論是情感上、身體上還是學識上。”
墨菲可不僅僅只試戴了奧本海默的標誌性禮帽,“我立即開始控制卡路里的攝入,”他說,“距離開機還有六個月,這是一個蠻蠢的事。但我還是想盡快感受角色,我看了他所有的歷史資料,當然我也讀了這本書,我還在網上看了他的所有講座,任何跟他相關的東西我都看了。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描述對我來說非常有趣。我還和基普·索恩聊過,他是本片的科學顧問,曾經聽過奧本海默的課,這些對我幫助很大。”
諾蘭插嘴道。“跟基普交談很有必要,我和他合作過幾部電影。《星際穿越》原始概念就是基普構思的。我給他打電話時是想請教他量子物理學的知識,過程中得知他曾經在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聽過奧本海默的講座。於是我立刻說,‘你可以和墨菲通個電話,聊聊奧本海默是怎麼講課的。’
這些回憶幫助電影重塑了許多觀衆不會注意的奧本海默的舉止習慣。
墨菲說,“基普聊到了奧本海默在講臺上拿菸斗的姿勢,以及他一手拿香菸,一手拿粉筆的樣子;我們還聊到奧本海默有多在意自己的存在感,地位和傳說。”
“我記得你和基普聊完後把這些也告訴了我,後來我們也把它們融入了電影裡,”諾蘭說,“奧本海默喜歡讓大家放開了討論,百家爭鳴,他很擅長總結討論。我認爲在拍曼哈頓計劃的戲時,這是不容忽視的一點。”
“奧本海默是一個很好的整合者和領導者,”墨菲坦言,“他可能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無可替代。”
諾蘭和墨菲還一起爲奧本海默瘦長體態找了一些風格參照,其中之一是大衛·鮑伊,約莫1976年的樣子。諾蘭對墨菲說,“他的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奧本海默構建了自己一切的個人形象,他全部的自我。這也是爲什麼我給你看大衛·鮑伊的照片,墨菲,這是瘦白公爵時期的大衛·鮑伊,他穿着瘋狂的高腰褲,與奧本海默在洛斯阿拉莫斯末期穿的款式很相近。鮑伊是一個癡迷於自我包裝的頂流巨星,我認爲奧本海默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以他自己喜歡的方式。我當然明白他倆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奧本海默的確利用自己的形象辦成了不少事。”
墨菲一開始是想從事音樂事業的,後來他拒絕了一份長片合同,進入演藝行業發展,這段經歷也啓發了墨菲。“我把諾蘭發給我的那張照片打印出來貼在了我的劇本上,”墨菲說,“他發給我時沒有解釋,但我明白他的用意,我是一個音樂迷,能看出其中的聯繫。所以,在拍攝過程中,這張照片一直在我劇本的背面。”
然而,更重要的是墨菲要爲表現奧本海默的精神壓力做好準備,尤其是他在洛斯阿拉莫斯成功後的遭遇。歷史對英雄並不公平,就好比英國數學家、計算機科學家艾倫·圖靈破譯了納粹的英格瑪密碼機,極大推動了二戰進程,卻因爲當時同性戀是違法的而遭處罰。奧本海默同樣也遭到了不公正的政治迫害,被卸磨殺驢。
“我曾經爲《黑暗騎士》裡的一句臺詞感到困擾,那句臺詞不是我寫的,”諾蘭說,“它是我弟弟喬納森寫的。‘你要麼像英雄一樣赴死,要麼就苟活下去,看自己墮入惡人之伍。’這句話最能令我產生共鳴,但當時我卻無法參透它的內涵,這令我倍感煎熬。我在他的草稿裡看到這句話,我當時想,‘很棒,我會保留它,但是我沒搞懂它的含義,這真是一回事嗎?’然後,從那部電影上映到現在,一切越來越真實。在本片中就是這樣,人們先是造神,接着再打倒他們,這就是我們對待英雄的方式。”
墨菲認爲與諾蘭近二十年的合作使他變得更有衝勁,“如果你沒有那段經歷,或者與製片人的信任程度,”他說,“我不知道你是否會像我一樣,這麼奮不顧身的投入這樣一部電影裡。”
諾蘭也有他自己的見解。“我可能講的不是很恰當,”他看向墨菲,“但我覺得,在拍完《浴血黑幫》後你在事業上正處於一個特殊位置,因爲你已經扮演同一角色很多年了,而且很成功,無論是創意上還是藝術上,也有許多人認可這種成功,你一定覺得在待在那個角色中很舒適。斯蒂文·奈特的劇本非常棒,能不斷挑戰這個角色的潛能,那對你來說是一個溫馨的舒適圈,現在你進入這樣一個毫無憐憫的鬥獸場,可是一種冰火兩重天的體驗。”
諾蘭很感激墨菲付出的努力。“對我來說,尤其是有着如此龐大的演員陣容,墨菲是我完全可以信任的要素,”他說,“我記得那是拍攝快結束的時候,唐尼殺青的那天,他跑來對我說,‘你知道墨菲這傢伙爲你工作有多賣力嗎?他真的快掏空了。’
我說,“唐尼,謝謝你,他會沒事的,”當時看他的狀態確實不錯,因爲我總是把墨菲在片場的付出看作理所應當,我知道他表演起來有多投入。但直到後面我坐在剪輯室的時候才意識到他表演的重要性。我覺得,所有最偉大的表演大抵都是這樣,你在片場能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在剪輯時才能真正看清演員是如何表演的。儘管我一直按不同的順序拍攝,但他已經想到了所有這些片段該如何組合在一起,然後你就能看它們如何完美融合,發生反應,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第一個看完這部電影的製片人說了一句話,很是觸動他,“我們無法見證一個演員意識到他的表演有多完美的那個時刻。”諾蘭立刻就會意了。他說,“因爲這纔是表演。尤其是在嚴肅的電影裡,當一個演員有一個好的表演機會時,你經常會發現他們演過了頭。但總有這麼一個時刻,沒有表演的痕跡,那種表達完全是純粹的。對我來說,這種表演更加接近現實世界,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這並不是什麼壞事,人是複雜的集合體,我們有好的方面,也有壞的方面,奧本海默就是很好的例子。墨菲的表演擁抱了這一切,也感染了觀衆。但如果演員沒有潛移默化地做到這一點,那它就根本行不通,”
墨菲感到受寵若驚,“這可是你對我的最高評價,”他微笑着說,“我記得在我演出時,無論什麼情況下,每當我感到彷徨、焦慮或是不安的時,我總會想,‘穩住,諾蘭在我身上看到了某種潛能,而且他正在將那些我從不敢相信的潛能激發出來。’我記得我在開機前跟諾蘭聊過,他總能以一種最好方式鞭策我,也鞭策所有其他的演員,“盡你所能來鞭策我,我知道我們別無選擇。”
電影結尾,觀衆知道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湯姆·康蒂飾)到底和奧本海默說了什麼,這裡與前面有一處情節相呼應。斯特勞斯等候了愛因斯坦很久,但愛因斯坦直接無視他離去。斯特勞斯是一個如此小肚雞腸的人,以至於腦補出他們的談話不是兩個擔負着研製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天才之間的私密話題,而是非議自己......嗯,讓墨菲來說吧。
“我一直都在關注第三幕和結局,”墨菲說,“我在都柏林讀劇本時,知道那是諾蘭最擅長的部分,我當時想,‘這結局太他媽了不起了,’簡直不可思議,它源自諾蘭的想象力,雖然不是真實歷史,但它的確是一個天才的結局。編劇經常要不寫一個超牛的劇本,要麼一念之間就把自己寫進了死衚衕裡,如果你沒法兒搞出來一個特牛的結局,觀衆會覺得自己被你耍了。”
諾蘭說:“我們很認真地探討了凱迪(艾米莉·布朗特)說‘如果你任由他們對你爲所欲爲,世界會原諒你嗎?我不會。’的那一幕,我很喜歡墨菲那裡的表演,對我來說,達到我想要呈現的效果很重要,儘管我也拿不準我到底想要什麼,但只要效果達到了,一切不言而喻,它很考驗我們在即興條件下的高度自覺。
“電影中還有一些奧本海默做過的其他一些有點虛榮和自負的事,但他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們,”諾蘭說,“也是在那一刻,我覺得他在向觀衆敞開自己,心想,‘再看看。’因爲他把問題留給了觀衆,‘你覺得世界會原諒你嗎?’‘再看看。’我認爲大家始終沒有給出定論,但我也在想如果沒有遭此劫難,他的路可能不會走得這麼遠。
對諾蘭來說,讓奧本海默和墨菲在電影的後半段經歷磨難能夠引發許多更高層次的反思,“當我第一次同凱·伯德聊起這些時,我說,‘這就是我對他到底是誰的看法,也是我個人的感受,奧本海默比那些在審判席上折磨他的人超前太多了,他對人類如何利用核有自己的遠見,這其中既有對世界毀滅的恐懼,也有合理利用核裂變的構想,部分也跟歷史將如何評價他有關。不管他多努力,不管他勝利與否(歷史都會審判他)......’
“這有點像耶穌,不是嗎?”他說,“贏的唯一方法其實是輸,這也是我體會到的奧本海默內心深處的痛苦,墨菲在表演過程中其實也伴隨着巨大的痛苦。另外我覺得傑森·克拉克那場戲演的非常棒,不在片場的人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當時我們正在拍攝你的另一側,克拉克突然發狂了。”
墨菲打斷道。“確實,你真的快把他搞瘋了!一瞬間我都覺得他要過來揍我了,就像這樣猛地撲過來,別人和我都對諾蘭說,‘老兄,我們不知道你跟他說了啥,但他就像一個瘋子一樣’。”然後那段鏡頭就過了。
諾蘭回想起那個時候,“他當時在扔東西,那基本就是我們想要的鏡頭,儘管需要多個角度的組合鏡頭,但那個鏡頭是最關鍵的,我覺得那太棒了。當時還沒有拍到另一個機位,而且我也很擔心他會失聲,不過好在第二天我們補拍了另一側的鏡頭。”
“這個例子不錯”,墨菲說,“我們拍一些對情節有重要推動作用的戲時,我會使眼色,‘你覺得這段行嗎?’你表情像是,‘嗯,我們再來一遍。’我喜歡你的認真,有時候你明明可以說,‘大家收工下班了,’但最後你說的是‘我們再來一遍。’大多數情況下都要拍好幾回,但那一次真的是一條過。
當原子彈試驗成功後,奧本海默像一個剛贏得超級碗的橄欖球教練那樣被別人高高舉起。但在對日本投下奧本海默的原子彈的美國總統哈里·杜魯門(加里·奧德曼飾)那裡,他對奧本海默的懺悔感到厭惡。奧本海默在廣島和長崎核爆造成的屠殺與滅絕中扮演的角色,與諾蘭預想的角色定位平衡有一定距離。
“創作劇本時,”諾蘭說,“你會試圖專注於什麼?是作品必須表達的核心理念?還是你想要觀衆被打動的關鍵反轉,創作《奧本海默》時,我的思路很清晰,劇本核心就是要在儘可能在短時間內,從核彈試驗成功後無上榮耀的頂峰,跌落至看到廣島慘狀的低谷。
“這總歸是一個瘋狂的轉變,”他繼續說道,“我們在電影前期原子分裂的那一幕就探討了很多,”當路易斯·阿爾瓦斯雷(亞歷克斯·沃爾夫飾)重現這場實驗時,劇本里的奧本海默像他現實裡那樣,突然蹦出了一個想法,我們可以用它來造炸彈。墨菲的表演很精確,沒有任何預知性在裡面,他扮演的是一個正在討論原子彈的天才,但我們無法向觀衆坦白研製核彈的負面作用和道德困境,以及他以後將要承擔的精神負擔。你也絕不會想在表演中預示這點,也不能預示。這只是奧本海默有趣的人生征程的一部分,對他來說,一切都令他感到興奮。
在諾蘭看來,自己的工作就是去描繪一幅畫面,幫助觀衆形成自己對核武的看法,而不是背叛自己的道德,大口大口地喂觀衆吃電影菠菜(指平淡乏味的說教電影)。諾蘭說,“對我來說,電影永遠不會是說教的,因爲一旦電影告訴你要思考什麼,你就很難再接受藝術和情節了。這種情況很多,尤其是每年的這個時候,似乎人們希望用電影去傳遞訊息一樣。我跟某位大亨的想法一樣,‘如果你想傳遞訊息,去找西聯匯款(曾經是美國電報業龍頭,現轉型爲金融服務公司)。’在觀看《奧本海默》時,我敢說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核武器是一個好東西,所以跟觀衆說教這點沒有多大意義。”
諾蘭頓了一下,“我很抱歉在這個話題上浪費這麼多時間,但這的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必須提前跟大家說明,我對拍一個關於聖母科學家如何意外造出世界上最可怕的玩意兒然後爲此痛不欲生的故事不感興趣。奧本海默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知道事情會走向何方,關鍵是,他們必須這麼做,因爲他們相信,如果納粹先搞出了原子彈,對全人類來說那絕對是最糟糕的事。所以他們必須做這件事,哪怕知道後果可能會很嚴重。”
“這就是爲什麼從人類的角度來看,這個故事如此引人注目。並不是說科學家們沒有意識到會發生什麼,而是他們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翻譯:石安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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