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忽視今天的“影視觀衆學”

電視劇《三十而已》在上海掀起了一波取景地打卡熱潮左圖劇照中王漫妮老家的取景地正是上海楓涇古鎮

胡一峰

看完電影或電視劇後,你會幹什麼?寫一篇評論去投稿,到點評網站去打分,在朋友圈裡點贊或吐槽,這些可能都是不錯的選擇。如今,許多觀衆又多了一項選擇:把影視作品中出現的地點或物品,加入自己的打卡計劃。親口嚐嚐心儀的主人公喜歡的美食,或到取景地拍照留念,已成爲觀影看劇的“延長線”。尤其是一些爆款影視作品,經常給予人們超出作品本身的文化體驗,越來越像投入人們社交生活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推動產生更多的文化消費。

與此同時,影視作品的思想內涵審美趣味也順着 “延長線”和“漣漪”,更隱蔽、更持久地影響人們的觀念和情感。這一切在改變影視生態的同時也要求其作出改變。

作品:從“洛陽紙貴”到“社交貨幣

文藝產生 “溢出”作品之外的影響,本不新鮮。《晉書》中記載了一個故事左思的《三都賦》寫成後,“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爲之紙貴”。一部文學作品竟帶動了京城紙業發展,“洛陽紙貴”的故事生動地說明了文藝的“溢出”效應

當代影視作品引起的文化熱潮更是數不勝數。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不但帶火了西安鐘樓,而且解鎖了不少西安新玩法;電影《八佰》的熱映則把許多人“引流”到上海四行倉庫遺址。三年前,筆者到東南大學開會,剛報完到,幾位年輕同事便相約往該校大禮堂合影,原來這裡是熱播劇《人民名義》的取景地。

影視作品不僅“帶火”了景點,還經常成功“帶貨”。且不說作爲影視衍生物的文創產品豐富多彩,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不僅讓我們瞭解了祖國各地的美食,而且在我們的旅遊計劃上種草無數。更值得注意的是,有的影視作品造“梗”能力極強,引發二次創作的濃厚興趣。比如,《人民的名義》讓手機裡多了“達康書記表情包;網絡劇《隱秘的角落》大火之後,“一起爬山嗎”“我還有機會嗎”風行一時。以至於茶餘飯後不談談時下當紅的影視劇,與朋友聊天不嵌入一兩個“影視梗”,竟會產生自慚形穢之感,似乎自我放逐於社交場之外了。

回頭再看1700年前洛陽城裡爭相買紙抄寫《三都賦》的“豪貴”,固不乏真懂左思之人,但也未必個個有深厚的文學賞鑑力,“洛陽紙貴”所包含的除了尊崇文學的時風之外,還有社交需求的滿足,以及世家大族間的文化認同。時至今日,現代社交愈發廣泛,互聯網技術和社交平臺的飛速發展,又推動社交模式發生深刻變革,藝術本就有社交屬性,影視作爲一種大衆藝術,其社交屬性愈發明顯。

2019年11月發佈的《互聯網時代的電影發展研究報告》表明,當下的用戶越來越願意在社交平臺上發佈觀影偏好、交流觀影體驗,社交平臺提供了電影交流的輿論場。電影有望成爲社交平臺上重要的“社交貨幣”。這項研究雖針對電影,但以日常經驗而言,電視也同樣適用。所謂“社交貨幣”,指的是社會中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個體,在獲取認同感聯繫感之前對於自身知識儲備的消耗,通俗地說即“談資”。生活在當下社會的我們,人手一機、機不離手,人與人幾乎無縫連接,“在線”是生活常態,“秒回”是社交法則,對於羣體認同和融入的渴望,從未如今天這樣急迫,對“社交貨幣”或“談資”的需求,也從未如今天這樣強烈。在這個意義上,欣賞一部影視作品,不僅是欣賞情節或演技,也常是爲擴充自己的“談資”,爲自己貯備“社交貨幣”。

觀衆:從欣賞者生產

正因如此,今天看待和評價一部影視作品,特別是爆款作品,既需立足作品,又需跳出作品,關注作品與其嵌入的社交場域之間的複雜關聯。當前,有的影視作品質量不錯,卻“火”不起來,這與其和社交場域之間存在斷裂有很大關係。

影視創作當然要緊扣作品本身。畢竟,衍生也好,延長也罷,都建基於作品之上。抽離了作品,一切都將歸零。然而,正如“叫好”與“叫座”並不正相關一樣,作品本身的影響力與作品的“溢出”效應並非簡單的對應關係。比如,前段時間“老許,你要老婆不要”成爲爆梗。這本是電影《牧馬人》中的一句臺詞,對於這部30多年前的作品,許多玩着“要老婆不要”梗的年輕人,或許並沒有完整看過;至於電影所描繪的那個年代,更是依稀朦朧。然而,這句臺詞契合了時下年輕人的情感困境,電影中“老許”單純而美好的愛情,令人敬重又羨慕,時空錯置反使其發揮了情緒宣泄減壓閥的作用,完成了一次“遲到的流行”。再如,《隱秘的角落》只有12集,觀衆卻樂此不疲地挖掘“隱藏劇情”,如把玩一套可反覆組裝的積木,營造了一場劇外狂歡。《人民的名義》裡的“李達康”一度爆火,迷妹們紛紛表示要守護達康書記的GDP,據說也出乎創作者意料。這些看似“錯時”“錯位”的例子,顯示了從“看影視”到“玩影視”的變化。影視不但可以欣賞,而且可以“把玩”,這正是社交時代的新現象。

或許有人會說,這是一種碎片化的欣賞和傳播,對作品本身構成了拆解。這不能否認。但同樣不能否認的是,影視作品深度進入社交場域後,從被觀衆欣賞的內容轉化爲被觀衆生產的內容,當作品由一輪月化作滿天星,以碎片形式嵌入大衆文化,藝術生命事實上獲得了延長。影視作爲“社交貨幣”的意義也因此實現了累積和增長,前述“漣漪”式的外溢效應也會更加充分。

網絡:從播放平臺到社交紐帶

毋庸置疑,影視藝術應致力於滿足觀衆的欣賞訴求,然而,在全民社交時代,這並非指以一部作品或一類作品滿足多樣化的訴求,相反,當作品成爲用戶生產內容的素材,演化出各種表情包、梗、短視頻,進而引發文化共創衆創熱潮,觀衆的文化需求才能得到更真實的滿足。因此,影視創作應從作品出發,除了關注作品本身,還應研究作品從創意到創作、從生產到消費、從傳播到欣賞的環環鏈條,更應研究作品與觀衆相遇的時機和情境,把握從影視本體到各種“溢出”現象的層層漣漪。這就要求影視從業者轉變視角,創新創作理念,調整生產模式。

當然,這裡所說的創新創作理念,不是指簡單粗暴地在作品中堆砌熱搜話題,而是在準確認識全民社交時代的影視觀衆的基礎上,將可傳播的元素巧妙藝術地植入作品。比如電視劇《都挺好》把蘇州評彈嵌入其中,一方面讓劇集更加文雅,有味道,另一方面帶動了蘇州評彈這個古老藝術重新進入更廣泛的社交網絡。

將近40年前,著名電影評論家鍾惦棐先生倡議研究 “電影觀衆學”,他說“觀衆在電影中居於很權威的地位”,“無論是電影創作,電影評論和電影製片,無視觀衆的意向,是註定行不通的”。(《話說電影觀衆學》,1981年)影視觀衆不是抽象空洞的概念,而是坐在銀幕或屏幕前的活生生的個體。不同時代的觀衆各有欣賞影視的方式。一個時代的影視潮流和美學趣味,不僅體現爲這個時代的觀衆喜歡看什麼,也體現在他們喜歡怎麼看。

第4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0年3月,我國網民規模已達9.04億,互聯網普及率達到64.5%;手機網民規模8.97億,網民使用手機上網的比例達99.3%;微信朋友圈、微博使用率分別爲85.1%、42.5%。顯然,今天的影視觀衆大多數已是網民,這是“觀衆”二字的時代內涵。當“觀衆”與“網民”越來越重合,如果僅認爲這表明人們習慣於上網欣賞影視,那未免過於粗放了。今天的互聯網早已超越了信息傳播平臺和作品播放平臺,而成爲社會關係的紐帶和羣體聚合手段。當下的影視觀衆不但在時空上廣泛地聯繫在一起,而且審美偏好上也前所未有的互相影響和滲透。事實上,一部影視作品哪怕沒有在網絡平臺完整播出,也不妨礙其憑藉網絡化社交以碎片化的形式入場,成爲“社交貨幣”甚至跨界增值。這就更有必要接續鍾惦棐先生倡議的“觀衆學”,認真研究作爲社交網絡結點的影視觀衆,從他們“玩影視”的偏好和趣味中尋找規律性的東西,構建全民社交時代的“觀衆學”,爲影視行業發展提供幫助。(作者爲法學博士、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