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的《日子》
亞儂弘尚希(左)是蔡明亮在泰國遇見的。(照片提供:汯呄霖電影,張鍾元攝影)
亞儂弘尚希是蔡明亮的演員班底。(照片提供:汯呄霖電影,張鍾元攝影)
蔡明亮的《日子》,其實就是小康與亞儂的生活點滴。(照片提供:汯呄霖電影,張鍾元攝影)
蔡明亮的《日子》,其實就是小康與亞儂的生活點滴。(照片提供:汯呄霖電影,張鍾元攝影)
2013年的《郊遊》不僅讓蔡明亮重回威尼斯影展拿下評審團大獎,也再次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但頒獎那天我在後臺新聞中心看他更興奮的是李康生奪得金馬影帝的時候。《郊遊》之後,他沒有再寫劇本,卻也沒停下來,他更專心在李康生身上,拍了多部「慢走長征」系列短片,還有延伸的舞臺劇、美術館裝置。現實生活中的李康生同時也經歷了一場怪病,宛如野柳女王頭忍受頸椎的疼痛,卻更吃力地讓其下垂。蔡明亮說他不敢正視生病的模樣,卻以鏡頭捕捉,只是不曉得拍下來做什麼。
大約三年前,他在曼谷遇見亞儂(Anong Houngheuangsy),像小康一樣黝黑但年輕,在李康生演出蔡明亮第一部電影《青少年哪吒》(1992)那年纔出生於寮國南方。這個農家子弟高中畢業後搭長途巴士到曼谷打工,後來變成非法外勞。聽說是在美食廣場賣面時遇見蔡明亮(就像李康生當年在電玩店外把風而結識他),兩人變成用手機通訊的朋友。
這兩樁人與事好像沒什麼直接關係,卻又冥冥互相牽繫。2018年,亞儂加入蔡明亮的新作《日子》。他的電影出現了兩名男主角,亞儂也成了演員。不過這些在《日子》裡都沒說。沒有前情提要,也不要自我介紹,只有日常。
影片一開始,小康坐着,鏡頭應該是透過玻璃窗拍他吧?室內的他安靜無語,戶外的風雨因此更顯嘈雜。他靜止不動,身後的牆上樹影益發搖曳。長單鏡頭包含了剪輯所能提供的所有訊息,卻更多了他想捕捉的氣息。漫長是讓你不僅發現,甚至感受。就像下顆鏡頭小康泡在池裡,水如鏡,鏡頭外的則以倒影出現,跟前面異曲同工。即使小康不在的下一個空鏡頭裡,也有云緩緩飄動。李康生由「慢」變成徹底安「靜」,反而是身外那些物,在訴說時間的進行。
有趣的是蔡明亮拍李康生總是很「近」,彷彿取代了真實的碰觸,強化了目光原有的侷限或羞怯。尤其是他帶着小康求醫問藥,看他的肩頸又是燒、又是刮、又是針的,凝視遂變成一種擔憂、心疼。然後在對方喊燙的時候,「客觀」突然不存在,因爲導演的聲音「闖」進了畫面,焦急着跟師父說哪裡不對勁,但「破壞」的同時,反而加強了「真實」。
拍亞儂的時候就不一樣。剛開始是側面、背面,而且他整個人沈在陰暗中,你看不清他在工作還是拜拜。而且總有欄杆擋在鏡頭和他之間。也不像小康總是被箍在畫面裡,打赤膊的亞儂總是鏡頭內外進進出出,你看他在屋裡燒炭煮飯、在浴室裡洗菜,臥榻是張薄薄的牀墊,雖然什麼都沒講,但從旁人與物件的空缺,你大概猜測得到那不是他真正的家。亞儂應該是個異鄉客。
亞儂與小康的區別,不只在於健康與病痛,自力更生和有人照料。
還記得李康生在蔡明亮上部作品《你的臉》(2018)最後嘆道「但我也不年輕了」。蔡明亮的每部作品,幾乎就是他成熟或衰老的刻度表。一個掠取,一個供予;殘酷的時候,也最溫柔。在《日子》裡,李康生冷不防被拍下治療後浮腫的模樣,讓鏡頭爬梳他臉上被椅枕壓出的印子、注視着微潤溼紅的雙眼,疲憊、沮喪、痛苦、滄桑全寫在上面。亞儂則是好整以暇地打理着自己的餐食,好像透過味蕾想念一下家鄉,補充完能量後便沖澡洗頭,然後爲年輕的身體換上合身的T恤。
但無論哪一個,寂寞好像都一視同仁。小康歪着脖子在熙來人往的異國街頭,即使車水馬龍,他都像一塊奇異的拼圖,硬切進去還不如漂泊自在。亞儂出現夜市的鏡頭也怪,原本以爲應該如魚得水,但總有股格格不入。直到他們遇到對方。
《日子》神奇的地方也在這裡。它極其簡單。前面說穿了不過就是小康與亞儂的生活點滴,原本彼此無關;卻在蔡明亮的電影裡,變成一種對望,而讓我們期待可以產生交集。這個交集表面上是從「真實」跳入「虛構」,但無論是身體尺度、情感慾望,「虛構」的部分又顯得無比「真實」。我想很多人已經從先曝光的劇照上猜到部分。這場很容易掉入情色窠臼的戲碼誠然大膽(這也是全片極少數鏡頭有稍稍移動的時刻),凝視了撫摸、挑逗、親吻到高潮的所有細節,但更驚人的是它幾乎變成另類的治療,甚至渡化。看李康生事先在旅館房間整理棉被、數鈔票,後來才瞭解他在等亞儂來「服務」;完事後明明已經送對方到門口,又忙不迭追了出去(我喜歡鏡頭繼續駐留在房內直到電源自動切除變暗),有種讓人忍不住想笑的可愛。之後兩人走到「王子戲院豬肉粥」一起吃東西,那真是過於喧囂的浪漫(而非孤獨)啊!
但是對蔡明亮而言,寂寞應該還是更永恆的。兩個人遇見,給了慰藉,但又分開,各自過日子。只不過後來李康生的夜不成眠,或是亞儂的若有所思,大概都成爲各自的秘密吧!唯一證物是李康生送給亞儂一個音樂盒,轉出的曲子是卓別林(Charlie Chaplin)在《舞臺春秋》(Limelight,1952)爲女主角譜的〈Terry’s Theme〉,1950年代李香蘭在美國聽到後取得授權,先後灌錄過中、日文版本,中文由陳蝶衣填詞,叫做〈心曲〉。中文版的〈心曲〉正是蔡明亮2006年作品《黑眼圈》的片尾曲,《日子》的音樂盒沒有歌、只有曲。無論如何,顯然它更像是蔡明亮的示愛,他用這支曲子聯繫起李康生與亞儂。所以影片最後,你以爲又回到他們兩人的生活「紀實」,我倒覺得剛好相反,那是蔡明亮的情思竄進了兩人的生命與演出裡。
《日子》片末的演職員表幾乎比一部學生製作還要短。這部親密的作品工作人員極少,他的長期助理張鍾元擔任攝影和剪接,製片王雲霖也出現在李康生遊走街頭的場景做臨演,全片僅有幾句不算對白的對白,所以也無需字幕。原初與前衛,根本一體兩面。片中有個鏡頭我很難忘,像是天光取代路燈流淌在斑駁的建築牆面上,光影發酵時間,讓蒼涼也變得美麗,而成爲小康與亞儂相遇的前奏。古人說「言有盡而意無窮」,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都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