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英雄”和特效大片怎麼突然就沒人看了?

2019年4月最後一個週末,北京首都影院將七成座位都排給了同一部電影,包括所有最大、最好、最震撼的影廳。此片不負衆望,在那個週末貢獻了影院近九成的票房。在很多觀衆眼裡,那顯然是一部感人至深的傑作,他們走出影院時,臉上掛着淚痕。

那是《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簡稱《復聯4》)上映後的首週末,一個月裡,這部電影“制霸”了全國影院,豪取42.5億元票房,攀升到中國影史票房第三。由於《復聯4》最後一次聚齊了初代漫威超級英雄,影院瀰漫着過節的氣氛。

影片結尾處,鋼鐵俠搶過滅霸的手套,一個響指,拯救了人類,卻犧牲了自己。影院裡哭聲一片。11年前,漫威電影宇宙正是由他開啓,此刻的退場,在戲裡戲外都引發一場告別。

《復聯4》之後,漫威系列電影從中國影院消失,長達將近4年。再度歸來時,銀幕上已換了另一些面孔。漫威的中國觀衆也迅速流失了,這些電影再也扛不起票房。

2019年4月23日晚,山西太原市一家電影院內,大批影迷和《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中的“滅霸”形象合影。圖/中新

在中國電影市場,不僅漫威在衰落,佔據半壁江山20多年的好萊塢大片集體都“失靈”了。2023年,沒有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在中國賺取超過10億票房,最賣座的《速度與激情10》賣出9.84億,排名年度第十三。全年票房最高的超級英雄電影,是6億元的《銀河護衛隊3》,僅僅位列全年28位。而同年有6部國產電影,票房超過20億。

變化發生在一夕之間,見慣了影市潮起潮落的影院經理們也難以解釋。“有些現象我也很疑惑。”首都影院副總經理於超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面對新一階段的漫威電影,影院每次還會視爲主力,“但肯定不會貿然給那麼誇張的排片了”。

情況是什麼時候變化的?好萊塢爲何打動不了觀衆了?

超英疲勞症

人們似乎很久沒有聽說過好萊塢超級英雄們的消息了,尤其在中國。上一次超英電影上熱搜是什麼時候?或許還是要追溯到5年前的《復聯4》。那是超英電影迄今的票房天花板,某種程度上,也爲漫威超英的世界掩上了大門。

今年,好萊塢第一部超英片是索尼影業出品的《蜘蛛夫人:超感覺醒》,票房口碑雙撲,豆瓣評分4.6,中國票房僅獲得尷尬的580萬元。在全球市場,這也是一部失敗之作,“爛番茄”(外國影視評分網站)新鮮度只有12%。“這是好萊塢歷史上超英最低谷之一。簡直是切爾諾貝利級的災難。”《好萊塢報道者》稱。

《好萊塢報道者》回顧一年以來的超英片表現時稱,除了漫威的《銀河護衛隊3》,其餘無論出自哪家片廠的超英片都表現不佳——“‘超英疲勞症’這個詞已經變成了行業現實”。

超英片在中國的式微,比在美國更突然,也更徹底。根據“漫威電影宇宙”的規劃,《復聯》《復聯2》和《復聯4》基本是前三個階段的終篇,前三階段合爲“無限傳奇”階段,主要角色就是人們熟知的鋼鐵俠、美國隊長、雷神三大核心,以及綠巨人、黑寡婦、鷹眼等。《復聯4》的終局之戰後,除了雷神,初代英雄或死去、或隱退,後一階段的影片,在中國始終沒有撬動票房。

左圖:於2008年上映的《鋼鐵俠》開啓了漫威電影宇宙。

右圖:2019年,《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最後一次聚齊了初代漫威超級英雄。

而至少在去年,《銀河護衛隊3》在美國票房榜上依然名列第四,《蟻人與黃蜂女:量子狂潮》排名第八,這兩部在中國僅僅排名年度第28位和第47位。更早前,2018年的《黑豹》在全球賣出13.48億美元,是漫威宇宙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影片之一,超過任何一部鋼鐵俠、雷神和美國隊長的單人電影票房。而在中國,《黑豹》僅收穫平平無奇的6.6億元人民幣,對這個黑人星球的故事,文化隔閡的中國觀衆興趣索然。

由於迪士尼對中國市場戰略的調整,疊加電影之外的各種形勢等多重因素,第四階段的漫威電影缺席中國內地銀幕,客觀上加速了觀衆興趣的消退。

這些客觀原因之外,超英電影本身內容創作的瓶頸,也早已飽受詬病。對於漫威電影套路化、工具化的批評,一直不絕於耳。作爲宇宙的一塊拼圖,每部電影都承擔特定功能,以便精確地鑲嵌進拼圖,以致於常常會限制題材本身的發揮。一開始,這種環環相扣的密度,正是漫威宇宙獨特吸引力所在,而當巧思成了固定套路,每個角色就成了爲體系查缺補漏的螺絲釘。

“超英的敘事再一次被類型困住了,所有的類型都必須內部更新,或者與其他類型‘雜交’,才能生存下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副教授、《流浪地球》系列劇本指導王紅衛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類比生物的物種繁衍規律,保持基因多樣性和適應環境的變異,才能避免滅絕。”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影視傳播研究中心副主任樑君健對超英電影有過專門研究,他認爲漫威電影本身難以克服的問題,在於人物發展會達到飽和狀態。一開始,漫威角色的吸引力在於人物的成長弧線,從青澀、犯錯到覺醒、接受使命,類似青春片的敘事模式,觀衆對一個成長故事總能感同身受。鋼鐵俠、美國隊長、雷神三大核心分別以幾部單人電影實現了成長弧線。一旦人物失去成長性,只能從以人物爲中心轉爲以世界觀爲中心。當世界觀的拓展達到一個極限時,IP就走向了末路。

電影IP的流行遵循週期律,同一類影片生命力有時限。影史最漫長的IP——007——也經歷過低潮,過幾年改造升級,再度歸來。“說白了,觀衆想換換新口味。”樑君健說。

實際上,超級英雄片是一種模式,除了來自漫畫中的擁有超級能力的超級英雄,很多動作片的角色本質上也是超級英雄,早有《第一滴血》中的史泰龍、《終結者》裡的施瓦辛格,近有《碟中諜》系列的湯姆·克魯斯和《速度與激情》系列中的亡命車手們,等等。樑君健總結道,這類電影都屬於電影劇作中的動作驚險樣式,如今的超級英雄電影,也屬於這個樣式。

左圖:《第一滴血》劇照。 右圖:《終結者2》劇照。

中國觀衆對這類電影總體上都吃膩了,全部給予斷崖式冷遇。去年全球票房第八的《碟中諜7:致命清算》,在中國僅以3.49億元排名第40位,和國產文藝片《河邊的錯誤》成績差不多,而5年前的《碟中諜6:全面瓦解》尚能斬獲12.5億票房。《速度與激情》系列命運相似,也遭遇了從高峰20多億元到不足10億元的墜落。

“商業IP就是要一浪高過一浪,直到IP死掉。”孫小杭說。他曾爲甯浩導演的《心花路放》《瘋狂的外星人》等電影擔任編劇,經歷了十餘年來中國商業電影浪潮。他覺得,漫威的“爆米花程度”越來越高,必須不停地放大視覺奇觀,“電影裡獨特的人生體驗就被擠壓掉了,只剩懸浮的無聊重複。”如國外評論所說,如果賭注是整個世界的命運,就等於沒有賭注。

人們對於這些英雄片的疲勞,除了電影劇作的重複和懸浮,與外部世界的變化或許也有關聯。漫威最火的那些年,全世界都瀰漫着樂觀主義情緒,這正是好萊塢近百年獨霸世界電影市場的精神引擎。如今,樂觀主義在全球消退,逆全球化思潮興起,英雄神話帶給人們的不再是單純的亢奮和激動,也有隔膜和懷疑。

“人們不相信了。”孫小杭說,“就像多年來建立的海市蜃樓,突然有一天發現,跟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

漫威的難題

爲了讓枝蔓日益盤根錯節的系統顯得有條理一些,迪士尼將漫威電影宇宙劃分成了不同階段。一開始,規劃是有效的,前三個階段任務分明、結構清晰,但越到後來,切分越來越不起作用了。

當首都影院副總經理於超對漫威宇宙發生興趣時,正是如日中天的第二階段。第一階段終篇《復聯》的爆火,是漫威電影宇宙史的關鍵事件,很多正是從這時“入坑”。在於超看來,第二階段幾部續作呈現出了更高水準,尤其是被漫威迷奉爲經典的《美國隊長2:冬日戰士》,在漫威迄今所有單人電影的豆瓣評分中排名第二。

排名第一的,是這個宇宙的起點——《鋼鐵俠》。

2008年4月30日零點,小羅伯特·唐尼坐在裝甲車裡,從阿富汗庫納爾省的荒漠中駛來。兩分鐘後,他將遭受猛烈的火力襲擊。爲了逃出恐怖組織的綁架,他飾演的軍火商兼發明家託尼·史塔克假意答應幫他們製造導彈,實際上徒手爲自己打造了一身全金屬戰甲,將自己像粒花生米一樣包裹在其中,獲取夢幻般的戰鬥力和防禦力。漫威電影宇宙的核心人物——鋼鐵俠——由此登場了。

爲了趕上五一檔期,《鋼鐵俠》登陸中國院線甚至比美國還要早2天。該片最終在全球獲得5.85億美元票房,漫威電影宇宙一炮打響。

實際上,在漫畫公司漫威擁有的幾千個漫畫角色中,鋼鐵俠原本並不太顯眼,美國隊長和蜘蛛俠顯然更有名氣。但現實世界裡的票房和觀衆緣,改變了局面。小羅伯特·唐尼的選角是成功的關鍵之一,後來幾乎所有漫威的超級英雄,演員都受益於角色,唯有鋼鐵俠起初是演員成就了角色,最後相得益彰。

最早的一部超級英雄電影,可以追溯到1978年的第一部《超人》。往後三十年間,銀幕上的超級英雄陸續出現過超人、蝙蝠俠、蜘蛛俠、變形金剛、綠巨人等不多的幾位。而從這一天起,一批新的超級英雄像批發一樣登場。最大的超英工廠當屬漫威,DC、環球等公司製造了少量幾位,如新版蝙蝠俠和超人,以及金剛等。

《鋼鐵俠》上映的那一年,北京奧運會開幕,獲得世界矚目的成功。后街男孩、席琳·迪翁等外國歌手都在中國舉辦演唱會,北京五棵松體育館在奧運會後的第一場演出,是正當紅的艾薇兒,那年她把巡演開到了中國七城。

在電影市場上,2008年,中國銀幕數量從5年前的一千塊增長到四千多塊,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逐漸在中小城市消失的電影院,又逐漸重建起來。基礎設施的完善,爲超英片爲代表的票房大片時代鋪墊了道路,票房與影院和銀幕數量攜手攀升。到《復聯4》上映的2019年,中國銀幕數量增長至近七萬塊,是2008年的17倍。2019年票房總量,也達到2008年的近15倍。

截至2023年,15 年間,漫威電影宇宙創造了33部電影、25 部電視劇,獲得近 300 億美元收入,成爲有史以來最成功的電影生意。作爲漫威影業的擁有者,迪士尼賺得盆滿鉢滿,從2009年到2019 年,迪士尼的北美票房市場份額從11.33%升至 33.48%。2019年,迪士尼以 111 億美元的全球票房,獨佔當年全球425億美元票房的四分之一。

2020年7月16日,暑期二次元盛會CCG中國國際動漫遊戲博覽會期間,漫威、DC等公司的漫畫角色手辦吸引粉絲關注。圖/中新

迪士尼和漫威的成功,引發了各種“電影宇宙”的效仿。最接近漫威的,是手握超人、蝙蝠俠、神奇女俠、海王等動漫角色的DC影業。其母公司華納兄弟影業也試圖組隊“正義聯盟”,但並不成功。環球影業試圖推出“黑暗宇宙”,請來巨星湯姆·克魯斯出演開篇之作《新木乃伊》,但糟糕的票房和口碑讓“黑暗宇宙”胎死腹中。傳奇影業打造了哥斯拉和金剛組成的“怪獸宇宙”,成績還算不錯。但沒有一家複製了漫威級別的成功。零星的人物,連稱爲“宇宙”都顯得牽強。

索尼影業計劃以《超凡蜘蛛俠》爲核心打造“蜘蛛俠宇宙”,但2014年的第二部票房不如預期,索尼隨後與漫威合作開發蜘蛛俠,由漫威製作內容,將蜘蛛俠加入漫威宇宙。這筆交易不僅爲索尼帶來了商業成功,也爲漫威的未來點亮一束光。

漫威將“小蜘蛛”湯姆·赫蘭德加入了漫威宇宙,並與鋼鐵俠構建了類同父子的情節聯動。《復聯4》是漫威宇宙的革命性節點,初代聯盟成員鋼鐵俠、美國隊長、黑寡婦、綠巨人等就此退出舞臺。爲了將新一代復聯“扶上馬、送一程”,鋼鐵俠在2017年的《蜘蛛俠:英雄歸來》中,被安排成爲新一代蜘蛛俠的導師,手把手引導上路,頗有交班意味。

但《復聯4》之後,漫威還是陷入了混沌。被漫威模式培養成熟的觀衆,已經無法忍受一個沒有核心團隊、缺乏清晰的主線任務的新宇宙。新階段的復聯核心成員是哪幾個,始終不明朗,漫威彷彿在挨個測試。票房一部比一部高的蜘蛛俠,最接近新團隊的核心地位,除此之外,潛在的有力人選黑豹,因爲主演查德維克·博斯曼因癌症離世,被從名單中劃掉了。可能性比較大的,還有奇異博士、驚奇隊長等角色。隨着迪士尼收購二十世紀福克斯,後者手中的X戰警和神奇四俠也重回漫威,但角色重啓還需要時間鋪墊。

日益膨脹的英雄陣營,已經人滿爲患。而第四階段電影幾乎全部缺席中國銀幕,對於很多新角色,中國觀衆已經漸感陌生。面對一個環環相扣、互有關聯的電影系列,中途下車容易,而半道入坑很難。如果你沒有一開始就進入這個世界,便很難在中間下定決心投身進去,要補的課太多,知識太雜。

即便是“老粉”,追漫威也越來越力不從心。爲了拓展流媒體“迪士尼+”以抗衡網飛,迪士尼規劃了大量漫威衍生劇以引流。此舉效果顯著,2019年年末上線的迪士尼+,3年內用戶數便首次超過網飛。但劇集分走了電影的預算,一些後續電影製作不如預期,備受期待的動作大戰往往只是浮光掠影,便草草收場。一些漫威宇宙的關鍵情節,現在被安排在劇中披露,比如獵鷹在劇集里正式成爲第二代美國隊長。還有很多人物的單人劇情也在電視劇裡完成,比如《旺達幻視》《洛基》《月光騎士》等。枝枝蔓蔓、縱橫交錯,只看電影已經不夠了。有粉絲評價,“很多項目本身是毫無意義的,明顯是爲了拍而拍。”

於超感覺,電視劇集的加入,使得電影之間的關係不再緊密,而且第四階段以後的角色之間,關係也不如“無限傳奇”階段的角色那麼密切,這使得漫威電影帶來的趣味性沒那麼強了。

於超從1999年進入影院行業,正是影市的低谷時代。緊接着,他見證過《指環王》系列帶來的視聽震撼,也見證過《哈利·波特》系列引發的文化現象,他看着一個又一個IP此消彼長,走完生命週期。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IP,據他觀察,漫威宇宙的核心受衆,大致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到90年中期出生的人,而這些觀衆已經不常光顧影院了。雖然迪士尼和漫威可能不這麼覺得,可是在這個中國影院經理的眼裡,“漫威是一個經典的系列,但這個系列已經過去了”。

作爲影院經理,於超平靜接受了漫威以及其他好萊塢大片的“退場”。因爲好萊塢銀幕英雄們空出的位置,已經有新的英雄補位。

“以好萊塢模式戰勝好萊塢”

編劇冉甲男去過好萊塢索尼影業和一些工作室交流,瞭解美國同行是怎麼工作的。在索尼影業,一位製片人卻追着她問:《戰狼2》爲什麼在中國火成這樣?

那是2017年,由吳京自導自演的《戰狼2》豪取超過56億元票房,將中國單片票房水位一舉推到50億檔次。

《戰狼2》海報。

還有好幾家工作室熱情地反向請教遠道而來的中國同行:中國人喜歡看什麼樣的電影?“他們真的非常重視中國市場,而且他們覺得只要想做,就能在中國大賣。”冉甲男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

那一年,《戰狼2》之下,中國年度票房榜第二名是《速度與激情8》,賣出26.7億元。榜單前十名裡的好萊塢電影,還有《變形金剛5》和《尋夢環遊記》。前20名裡則一共有11部好萊塢電影,還包括《加勒比海盜5》《生化危機:終章》《蜘蛛俠:英雄歸來》《雷神3》《猩球崛起3》《金剛狼3》等,大IP和系列續集在中國影院所向披靡。不難理解好萊塢那些公司的熱情和自信,自《泰坦尼克號》以來的20多年,好萊塢佔據中國電影市場半壁江山,在很多個年份,甚至超過一半。

2018年4月28日晚,安徽淮南市民在城市廣場觀看露天電影《戰狼2》。圖/IC

回過頭看,好萊塢在中國的滑坡,伏筆已經在這一年埋下。

2017年,國產電影邁入單片50億元時代,除了2016年的《美人魚》,迄今中國市場所有票房30億元以上的影片都誕生於2017年之後。從這一年開始,哪吒、李煥英以及吳京扮演的形形色色的“中國隊長”們,引發遠超漫威超英的全民觀影浪潮。

如今,每年都有30億至50億級別的巨片誕生,但除了《復聯4》,全是國產影片。超過40億元的十部電影,涵蓋科幻、喜劇、動畫、戰爭、動作、懸疑等各種類型。換言之,高票房的國產片,正逐步全面替代好萊塢大片的市場位置——國片在崛起。

與2002年《英雄》將國產電影帶入億元時代的那次崛起不同,2017年之後的這輪崛起,出現了新特徵。其中最重要的特徵之一,就是深度“好萊塢化”。

當年《英雄》《無極》《夜宴》《滿城盡帶黃金甲》等古裝大片,在投資、場景、演員配置等方面有了大片的規格,而內在依然滲透着作者性表達。第五代導演們的理想目標,是借好萊塢的殼,裝黑澤明的魂。而新一代中國電影人將好萊塢的劇作模式學得惟妙惟肖,完全沒有迎合觀衆的心理障礙。樑君健認爲,好萊塢最成功的兩種套路,一種是動作驚險樣式,一種是倫理情節劇,這兩種劇情模式,或多或少被今天多數中國賣座的商業片借鑑。

編劇冉甲男將好萊塢電影屢試不爽的劇情套路稱爲一種“公式”。如今的影院裡,好萊塢“公式”俯拾皆是。“主角不斷遭受打擊,所有的路都被堵上,所有可能性都被毀滅,然後還會受到尊嚴的踐踏。但主角不會被打死,最後會出現神蹟,扭轉局面。到那時,觀衆已經無視邏輯了,情緒頂在那兒,一定會期待反轉的結果。”冉甲男舉例說,《飛馳人生2》就用了典型的好萊塢“公式”。

2017年,《戰狼2》的出現,宣告中國“好萊塢式”大片正式成型。

當好萊塢的製片人不解《戰狼2》爲何在中國如此火爆,超過任何一部漫威電影時,冉甲男的回答很簡單:因爲那是中國面孔。

在好萊塢公式之外,影片的其他那些部分,往往決定了電影的獨特氣質,比如本土文化元素、社會現實、時代焦慮等。“漫威的英雄不會一上來就踢開一個非法拆遷的人,美國人不會懂其中的社會情緒。”冉甲男說。《戰狼2》開頭,吳京飾演的退役軍人冷鋒,爲受害者打抱不平。而《封神第一部》裡有無處不在的商周文化元素、傳統美學,以及中國式的道德倫理;《流浪地球》則顯示了中國人對世界性危機的反應,顛覆了長久以來美國作爲救世主的套路……

《消失的她》和《孤注一擲》也是好萊塢技法與中國現實結合的範本。樑君健說,在呈現當代中國人的心理焦慮和情感需求方面,近年的國產電影呈現了很高的敏銳度,這兩部電影折射了人們對於某些社會失序現象的焦慮。含有道德倫理說教色彩的作品,一貫是中國觀衆的深層精神需求,超英電影裡空洞的愛與和平,顯然不如這些國產片中的現實教化更能擊中人心。

冉甲男是《封神三部曲》電影編劇之一,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封神三部曲》的改編,也繞不開經典的好萊塢“公式”。《封神演義》故事十分龐雜,人物衆多,但從項目啓動之初,經驗豐富的主創團隊就達成共識:唯一的改編路徑,就是英雄成長史。主角不可能是老年的姜子牙,而應該是一位少年英雄,只有他的迷茫、覺醒和成長,才能讓影院裡的年輕觀衆共情。

2023年8月11日,導演烏爾善攜費翔等主創出席電影《封神》遼寧瀋陽路演。圖/視覺中國

王紅衛說,很多學習和借鑑好萊塢的國產片,對好萊塢電影是一種替代。從這個意義上,也許中國是唯一一個成功地“以好萊塢模式戰勝好萊塢”的電影工業市場。但也有很多電影,甚至很多大片,是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好萊塢模式的,這也許就是華語電影生長髮展的真正希望。

“經過十幾年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的全面發展,中國的觀衆和電影市場,已經像美國的觀衆和美國電影市場一樣,對於非本土文化的電影接受度急劇降低。”王紅衛說,就像一部非英語片(甚至是非美國的英語片)要想企圖在美國市場成功,就會翻拍一個好萊塢版本一樣,近年來中國電影翻拍率高,除了資本擔心原創的各種風險和成本之外,這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也不用不好意思,”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北京大學影視戲劇研究中心主任陳旭光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好萊塢的劇作技巧具有普適性,但也只是一種技巧,我們講的還是中國故事。”

自從1994年第一部好萊塢分賬大片《亡命天涯》引進中國市場,好萊塢以其宏大場面、豪華特效、不羈的想象力和紮實的影像敘事,爲中國觀衆帶來了跨時代的觀影體驗。人們難以忘記《泰坦尼克號》和《指環王》帶來的視聽震撼,以及對比之下的汗顏。

20世紀90年代之後,在中國觀衆心中,好萊塢就被打上了高品質商業片的標籤。“很顯然,對於年輕一代觀衆,這個標籤已經不存在了。”樑君健說。一位“00後”影迷王瀚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在他的觀影經歷中,國產片與好萊塢電影並沒有明顯區分,只是A或B的選項。他從未看過漫威的超英片,他覺得《流浪地球》的視效已經不輸於好萊塢,而剝離了想象力和特效因素,他對漫威電影的評價是——“稍顯俗套,甚至幼稚”。

差距在縮小,“國產替代”效應顯著。當十幾歲的“95後”和“00後”觀衆走進影院時,中國和美國電影看起來已經沒多少差別。特效?我們有。故事?我們有。曾經技不如人的動畫片,如今也做得美輪美奐。“他們爲什麼要去看變形金剛打來打去呢?”冉甲男說。何況不論變形金剛還是超人,都未曾陪伴過他們的童年。

祛魅之後,好萊塢剩餘的吸引力在於特殊類型和特定創作者。最近,王瀚最感興趣的院線片是《哥斯拉大戰金剛2》,只因他是重度怪獸片愛好者,愛看怪獸大亂鬥。《哥斯拉大戰金剛》第一部在中國賣出超過12億,第二部上映10天時已獲6.5億,實屬這一時期鳳毛麟角的好萊塢“優等生”。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怪獸片類型在國產片中是缺失的,而這一類型擁有一批固定受衆。

2021年3月8日,北京798藝術區內巨幅的“哥斯拉大戰金剛”壁畫吸引人們觀看。圖/中新

同期的另一部好萊塢新片《功夫熊貓4》,則迎來悲情落幕。曾經,該系列前三部引發現象級轟動,中國人接納了這一次好萊塢的示好,成爲該系列最大票倉。如今,距離前作8年過去,銀幕數量翻了一倍,票房卻只及前作三分之一。而中國本土畫師畫出的“魔童”哪吒,已經蹦蹦跳跳躍上50多億的天梯。

超級英雄改變的世界

十幾年來,漫威宇宙改變了世界電影。一邊是越來越大的商業成功,另一邊是如影隨形的攻訐,罪名是拉低電影藝術的門檻。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曾給炙手可熱的演員蒂莫西·查拉梅兩個忠告:第一,不要吸毒;第二,別看超英電影。最猛烈的攻擊來自老導演馬丁·斯科塞斯,他的話很重:漫威電影並不算電影,而是“主題樂園”。

冉甲男贊同馬丁·斯科塞斯的評價,超英電影確實是主題樂園,但即便在娛樂至上的樂園中,也能尋覓到藝術與深意。在她看來,電影是分層的,追求藝術的獨立小衆影片,與讓人熱血沸騰的商業鉅製與爆米花電影並非對手。“比如歐洲人對拍商業大片就興趣不大,他們對藝術片接受程度更高。每個層次的電影都有自己的受衆。”她說。超英電影還促使中國電影業深入研究好萊塢,逐步建立起與其接近的電影製作能力與工業體系,同時拓寬了市場容量,纔有機會反哺整個行業。

“我們也不能沾沾自喜,依據國產電影偶爾一些高票房表現和美國電影在中國的票房滑坡,就以爲中國電影就崛起了、要第一了。”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北京大學影視戲劇研究中心主任陳旭光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我們目前的票房主要還是自產自銷,能不能讓美國人也喜歡中國電影?‘走出去’的任務還很艱鉅。”

這是一個過去20多年來,中國電影人數次嘗試,但極少成功的挑戰。陳旭光認爲,不同文化的互不瞭解,使得文化壁壘始終沒有破除。《臥虎藏龍》和《英雄》在海外市場的成功,《功夫熊貓》讓中西觀衆都叫好,都是依靠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和好萊塢技巧、工業的加持。他覺得合拍是一條推動“走出去”的可行之路。2016年,張藝謀與好萊塢合作拍攝了《長城》,但中國創作者話語權不夠,最終因爲不中不西的“魔改”而飽受詬病,“我們以後可以做一些文化平等的合拍,在編劇、導演,特別是製片等方面,中國佔有一定的主導權和控制權,並不是塞進幾個中國演員打打醬油就是合拍。”

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成了暑期票房黑馬。圖/中新

2020年之後,進口影片在中國年度票房總量中的佔比從未超過20%。這似乎是國片崛起的有力證據,但這個數據讓樑君健感到一絲隱憂。他認爲進口電影票房佔比的銳減,意味着影片供給不足,長此以往,或許會導致電影市場持續增長乏力。“單單國產片,可能支撐不起這麼大的市場需求。”樑君健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比如說,對於一個每週都會去一次影院的資深影迷,現在的院線排片,可能沒法做到每週都有優質電影供其挑選。”

首都影院副總經理於超所見更爲直觀。他在統計去年影院的數據時發現,票房越來越向商業大片、特效影廳和重點檔期集聚。觀察全國票房,20億以上的高票房電影持續增加,但1億至10億級別的腰部電影在減少,“馬太效應”越發明顯。這意味着,看電影逐漸成爲假日消費,日常觀影在減少,而集聚的檔期意味着電影類型越來越走向同質化。

如今,對於那些頭部國產電影類型,孫小杭預感到“疲勞期”即將來臨。今年春節檔沒有出現40億元以上的電影,或許就是個信號。

2012年,《泰囧》突破10億元票房,打破國產片紀錄,在同檔期擊敗馮小剛的歷史大片《一九四二》和陸川的古裝大片《王的盛宴》。孫小杭記得,《泰囧》的成功對業界造成極大震動,一部低成本的生活喜劇片,竟完勝思想厚重的大片,這是時代轉換的信號——從此,商業性和作者性必須二選一。而《泰囧》正是充分學習了好萊塢的劇作技法,兩個社會身份和認知差異巨大的人,必須在一起相處,這在好萊塢低成本喜劇裡已經得到了反覆驗證。此後,學習好萊塢成爲更堅定的行業共識,“越早、越徹底選擇商業性的人,後來在市場上就越成功,陳思誠他們已經做得很極致了。”

而近年涌現的“頭部”電影,要麼打造高概念,要麼建立極強的假定性,孫小杭覺得,它們都距離現實生活太過遙遠。觀衆已經看了很久假定性的、高概念的電影,現實題材就該回潮了。“我覺得下一次轉變,還是需要一部《泰囧》這樣的電影,以中小成本的製作,正面滅掉現在的大片。那時候大家才知道,觀衆的審美確實變了。”他說。但新力量在哪裡孕育,他不知道。

2017年,他和冉甲男一起去索尼考察,讓他觸動很深的一次交流,是與索尼旗下一個極具獨立氣質的子公司。該公司參與開發的一部電影當年正上映,名叫《銀翼殺手2049》,導演是丹尼斯·維倫紐瓦。這家公司給予維倫紐瓦很大的創作空間,保留了作者氣質。幾年後,維倫紐瓦拍出《沙丘》和《沙丘2》,已被視爲好萊塢最受期待的“未來大師”。

編劇孫小杭看到,索尼這樣的大製片公司,在拍攝商業大片和超英電影的同時,也在孕育獨立電影和藝術片。“我覺得他們懂文化,懂藝術和商業的關係。藝術片不是爲了掙錢,是爲了保持文化活性,也能贏得尊重。而到了某個階段,作者性的創作者或許能反哺商業。”他說。

那次見聞讓孫小杭相信,好萊塢不會死掉,只會更新。

“我們不能輕言‘好萊塢完蛋了’之類的話,超英電影依然有可能還有未來,那要看美國同行自我革命的努力。”王紅衛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發於2024.4.15總第1136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超級英雄打不動了

記者:倪偉(niwei@chinanews.com.cn)

編輯:楊時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