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北投溫泉鄉的侘寂

立足在生命的湍流處。

來到北投就聯想到侘寂。

一孤葉一微雲,終究只是不期然的相遇。

今天是西元2021年6月6日。離我出生的西元813年已經超過1200年。然而,對這世界的感覺,竟然連那麼一點點不同都沒有。

昨天晚上戌時,也是你們所熟知的九點零五分,我一個人走在臺北盆地的北隅,這個今人口中溫泉處處的女巫之鄉,北投。聽說這裡受到大屯山系的庇護,山風海雨極少降臨此處,不論是淡水河口的季風,或是盆地中心的季節性落雨聲,一旦跨過文林北路與承德路圍成的疆界,幾乎就看不到溼漉漉的輪胎痕跡。這裡是繁華臺北的極北,交通雖然方便,卻依然像是活在歷史興衰的哲學之地。

今天我帶你來這裡,想要向你訴說我的故事。人們總是喜歡說我李商隱的詩晦澀難解,爲我的詩詞絞盡腦汁。說也奇怪,你們說得似乎都有其立足點,但我總是爲你們感到不捨。一次次的解釋都爲我的詩增添閱讀的厚度,但畢竟誰能最接近我最初創作的模樣?就像我接下要帶你前往的地方,你眼前所見,什麼纔是它們最初的模樣?

在時間裡的重生與剝落,生命的本貌,侘與寂,我想讓你慢慢體悟。

每一種解釋,都是一種面向,若說不對,也着實說不過去。但,那也都無法讓我承認那是我寫詩的初衷。就像人生吧,「成功」這件事總是大人賦予孩子投入複雜世界的單一願望,人生成功,指向單一的目標讓我們的人生看起來蠻單純蠻熱血的。

哈哈,事實上,你們也知道,人生沒這麼簡單。人生有時候也不太需要熱血。

重生、剝落、侘寂,不也是人生隨處可見,卻也不甚留意的風景嗎?

今天我帶你來到北投。我喜歡這裡,有一些與我的生命默默迴應的風景,不只是因着位於盆地一隅少風少雨少人跡。

一如我喜歡這個充滿道家境界的文字:侘寂。

現在提到侘寂,今人都會想到那是日本的美學,來自古代卻又引領時代流行風潮。其實,《楚辭.離騷》裡就有「忳鬱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一句,東漢時代的王逸對「侘傺」給予「失志貌」的註解,「侘」,也可以是清貧、粗糙,在不足中見自足的自在圓融。而「寂」,可以是生命的最初與最終面目,是寂寥、是面對褪色、消逝事物的心境,這原是與中國道家、禪宗精神相通,追求「本來無一物」的精神。來到我的詩裡,你就會知道,侘寂,那來自中國文化的詩境,一壺清茶、一方斗室、花開花落,俯拾即是。

你一定會以爲我會帶你來到北投,會先帶你走走當地溫泉泡泡溫泉吧。其實,我也以爲最讓我傾心的是雲煙氤氳的硫磺谷,沒想到今日當我啓程前往山區一遊前,途經這一條小巷,竟讓我久久不能自己。

這應該也是2021年的此時才能遇到的情境吧,這是意外,也是意料中的冷寂。今日的時空,新冠肺炎肆虐全球,轉進巷子裡,竟無人跡,巷子兩旁睜亮的窗像孩子驚懼的眼,遠遠地盯着無所不在卻不知何處的災難,不敢輕舉妄動。夜晚閃閃發亮的星子像造物主的心,你說祂是悲憫,還是冷眼以對?

我來說說這首詩,你看看能不能爲我以上的第一個問題找到你的答案呢?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

獨敲初夜磬,閒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

--〈北青蘿〉

這首詩的場景就像現在我眼前所見的光景。

詩裡寫的是不見僧人的深山茅屋,詩之外的現在,我正走進西元2021年失去人影的小巷。當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時,這人世最初與最終的模樣不也可如是觀嗎?我從哪裡來,我將前往的地方,不也可能是今日顯現的模樣?

詩裡的我所要拜訪的人,不見其蹤影,與我當初設想的心願全然背離。當目標不知去了哪裡,突然間我的追求成了毫無意義的幻影,只因我成被動之人,那原來尋求的目標因爲不知去向,我也不知所爲何來。眼前影映着一片殘陽,一座茅屋,一方隨夜色來臨即將不見行跡的山景。這眼前只有我,還有一片片飄落的樹葉,一些些爲寒雲掩映的小徑忽隱忽現。這樣的當下讓我看不見未來,只有過去,還有當下不停消逝的時間,都是逝去,當期待的下一步只像空影一片佔據心頭,心裡是空的,是無處着地的失去存在感。

直到一聲磬自遠方響起,一個身影出現眼前,對於曾經頓失依靠的我而言,我因爲與我全然相依相守,反而在面對外在世界的變遷中,直面感受自己如此的渺小,像一粒微塵,小到必須好好持受。原來僧人一直都在,只是我執著於他的形體。當他的形體未曾出現我的視線之內,我頓時陷入孤獨絕望,待一聲磬、一支杖顯現他的存在,於是,那些我曾經牽繫受制的愛與憎,都不再重要,如一孤葉一微雲,終究只是不期然的相遇。

未曾出現,或是不期而遇,也終將如夜色降臨,自在來去。

這「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語本《法華經》「書寫三千大千世界事,全在微生中。」意思是大千世界俱是微生。我想世界萬物俱在微塵之中,既然一切皆空,我又何言愛憎?當時的我,在世人的派系疆界間生活着,我愛的人與我的恩人竟是敵對陣營,我真誠生活,卻落入必須選邊站的尷尬處境。激烈的牛、李黨爭,讓我心疲力盡,漂泊的生活,孤獨的處境,生活在塵世間,形體如此不自由,讓我更能體悟心靈的清淨平靜。

我帶你來到這條小巷,位於北投貴子坑一帶的社區裡。這巷子的斜對面正是慈航寺,這座建於日治時期的廟宇本座落於關渡,遷來這裡後規模大得多,古樸雅緻還挺特別的。斜對面的這條巷子和慈航寺感覺就像兩個世界,像是站在時間軸線的某個自己,明明僅僅一個小小的存在,當立足在生命的湍流處,前世今生,那洗滌過的靈魂,彷彿已開啓另一個人生。

我常喜歡站在慈航寺前的大馬路中央,看着從我眼前經過,如跑馬燈般千年歷史。想我自己生活在晚唐時期,對於眼前的一切總是充分沉浸其間。但是易感的心靈總讓我不自覺地看見形體衰敗的未來,看見親朋好友一一離我而去的那個孑然一身的我。我回望此端沿山而建的慈航寺,除了寺廟建築,四周少有人跡,再望着對面巷子萬家燈火的熱鬧,曾經,我和你們一樣,欣賞體會現世的風景,每一個當下都是令我心動,那比揣想未知的問題還令我心動。

我知道這種感覺,畢竟我是從一千兩百多年前的時空來到這裡,什麼是熱鬧喧譁,什麼是寂寥冷清,我可是自詡比你們都清楚。

沒想到,一個月來,新冠肺炎大舉肆虐這座島嶼,尋常熱鬧的社區,不論白日或夜晚,幾乎不見人跡。昨晚我一個人閒步四方,大屯山下街燈尋常亮着,照得黝黑的柏油路像面透亮鏡子,一路從寺廟門口延伸至社區盡頭。佛門淨地與大千世界,只有我在其間瞻望着,靜謐的不尋常,虛幻的存在感,我想聽到一點點不屬於我的聲音,即使一聲磬也好。

好久好久,依然闃無人聲。

(本文摘自《探險時代:臺灣山城海》一書,商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