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回轉壽司離去

圖/鄧博仁

流逝之可觸是如此可恥之事!

父親把那頭鯨魚吃回去的那一夜,夜晚方纔形成。鯨魚宛如一棟大樓,黑暗裡一格一格亮。萬家燈火。人和影沒有生活地活動着。漂泊是在雙人牀套上單人牀單,身分是三個月汰換的一隻牙刷,一生是不是也就是晨寢之際在鏡子裡的三分鐘流放?臉,同一張,頭髮,長長了些,但那總不至於比回轉壽司這樣那樣地自卑自憐吧。

那終究不是一趟旅行。自小以南至南探親,而這一回只是取徑不同。而爲了什麼原由,又爲什麼記憶裡只有我和父親?我全然不記得了。只記得一坐上準點抵達、乾淨猶如整個城市縮影的雙層大巴座位裡,我就被沿路兩旁夾道成蔭的大樹所迷惑,兜兜轉轉從繁忙車道轉到越見陰涼的工廠區。從樹蔭覆蓋的車內望出去,工廠猶如巨大、表面光滑的鐵皮屋,吸收着這座熱帶小島最大的光度和熱度。刺眼卻又冷冽。下車。忘了從哪一處的門步入工廠體腔,三四層樓高闊的空間,左邊角落,半空吊着一個巨大的胃。我盯視它,跟在父親身後走去洗澡,我也跟着父親在樓梯下的單人牀褥上睡了一晚。

隔天醒來,我迷迷糊糊打開第一道門,經過辦公室,打開第二道門回到工廠高闊、明亮的體腔。這時敞開的廠門人來人往,我個子小小地,曝光在猛烈的陽光裡,但我明確地感受到身體此刻承受的高燒並不來自這片陽光,而是那個巨大的胃。我神奇地仰望那個正在運作的胃,然後循着連結胃的,起起伏伏卻仍高來高去的管道來到一個黑色大口。工人們正一車一車地往口裡倒入玩具。父親在陶瓷廠守窯爐時,常常會把燒製失敗的陶瓷拼帶回家。有正常大小的花瓶(可是我們家從來不插花,想想只有菩薩神桌上供奉的菊花),更多是手指大小的縮小版花瓶,巴掌大小的鴨子。一直收在父母結婚四十幾年的衣櫃櫃底抽屜,最近想清理丟掉,父親卻難得插手阻止,我着實驚心。這回父親帶回來的是,各種塑膠玩具。現在回想起來,最值得炫耀的是一種組合龜形戰車。一枚枚零件,從拼版上剪下來,跟着說明書組合起來。珍貴的是,小小齒輪最後裝入底盤核心——成功的話,只要轉動一顆白色發條,那雙又短又笨重的腳就會在吱吱吱粉碎的聲音裡走動起來。這些玩具明明還好好的,明明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可是無對象炫耀與保留。

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的大玩具,外形宛如1998年的iMac,當然它無比簡單。橘黃色外殼,前有一個遙控杆。當你啓動電源,灰度四方螢幕會出現一條路,路兩旁似乎也出現黑點二維組成的植物,也組成路面上的障礙物。你抓住遙控杆,遙控車子閃避不斷滾動的路面上出現的障礙物。怕是當時幼稚得不識得美國南方有一片遼闊又荒涼又黃沙滾滾的大陸,怕是如此輪迴、重複的遊戲,在如此大而笨拙的機體,如此原始又無聊的,終究是我,寂寞的遊戲。

二十幾年過去了,兩地留學,回國工作,十數次搬遷、移居,我從未住過樓梯下,而父親除了週休乘火車回家或去大姨家享受短暫的家庭生活。數千個夜晚父親都窩在樓梯下,那張陰蔽又潮溼,或許時有蝨子咬人的牀褥上,再看看我現在小雖小,卻容納下桌子、衣櫥、牀架和牀褥的長形四方空間,我便遲來地了悟了父親爲何不先告知而辭職,在一個尋常午後回到我們的生活。

因爲那是一個無法接續下去的生活,一個在一日中斷得很乾淨的,沒有盡頭的地獄。

像一雙免洗竹筷,停在履帶上空,是選疲軟紫菜裹着醋飯裹着疲軟的小黃瓜卷,抑或是散發粉紅異光的生魚片壽司,還是接下來的乾硬玉子燒、紅寶石般的魚卵紫菜壽司......

苦芒果樹,判斷之所以苦,在在是果實從無見人採摘,粒粒應聲落地。

鼻青臉腫着腐爛。

隔三差五在屋廊前掃着芒果樹葉也從未聞過一絲隨着芒果樹葉飄過來的發亮香氣。

室友養的第一隻貓fafa頭胎,鞋櫃裡生下六隻貓崽。三隻和fafa一樣灰黑雜毛,兩隻純白,一隻純黑。怕是過於獨特,我試着抓黑貓崽頭擠進奶頭,沒吸幾口,就被其他體量迅速成長的兄弟姐妹擠兌下去,再把黑貓崽頭挨近fafa,fafa舔了幾口就不舔了。室友說,貓眼屎得由貓媽媽時時舔乾淨;最後室友將餓死的黑貓崽埋在苦芒果樹下,怕屋前野狗挖出來,還疊上大石頭。沒多久,兩隻好壯壯又活潑亂跳的白貓崽先後步上黑貓崽的後程:兩眼堆滿綠色眼屎,越來越睜不開眼。無論將牠們的頭挨近奶頭還是矽膠奶嘴都淺淺啜飲幾口便不再吸食。室友轉告醫囑,貓崽灑了除蝨粉後貓媽媽許會棄崽不餵養了。兩隻貓崽身子僵硬時,渾身爬滿蝨子,或吸血或跑竄,彷彿生命與牠們無關。

時值學校期中假期,執教鞭的室友在家鄉;我和父親在苦芒果樹的另一頭挖兩個洞埋起來,再用大石頭壓好。

這是父親第二次來我工作地宿舍住,而且是和母親一起來。不同於之前,父親和我的三餐不必餐餐外帶,而是由妹妹載着一家在異地採買,塞滿異地的冰箱,熱異地的鍋與鏟。可宿舍畢竟比不過在家,至少天天電視兒童的父母爲了兒女外孫團聚只能隨着每日一分報紙和屋主離開後仍保持原狀的傢俬擺設荒廢度日。

母親說,貓很喜歡在鄰居家曬太陽。

母親說的是fafa,還有三隻越見強壯的雜毛貓崽,而看似新碟舊菜或舊碟新菜的,平滑的日子突然就起了疙瘩。那是正當我們擔心野狗對溜出去的貓崽下手時,一隻貓崽便溼漉漉地躺在鄰居家大門口,像一塊被人丟棄的抹布;未及加固鐵網,另兩隻貓崽也接連遇險,溼漉漉躺在我們家門口。

室友電話裡說,已經幫牠們找好領養家庭,我也談起,是不是另一養狗、冷麪的鄰居看不慣,下的狠手。

當時說得堅定,想得理所當然,兩年過去了,我忽然想到貓崽們會不會稚子無識,自己掉入溝渠,淹死後被人撈上來的?貓淹水時會喵喵叫嗎?抑或是叫了,太小聲,我們沒聽見,因爲忙於工作、忙於生活、忙於愛恨……

望着回轉壽司,漸漸消瘦的妹妹決心把孩子和父母一起載回家鄉。

苦芒果樹下,埋了六隻貓魂。

果實一樣無人摘取,落地腐爛,葉子一樣飛入屋廊。

封城暴雨照樣而至,水淹滿屋廊,毫不客氣。雨後水退,剛搬入隔壁新居的同事說,屎味濃烈。可是,封城前室友已經將貓砂盆整個收起來了,只留下飼料碗。

我遂移走浸溼的大紙箱,檢查鞋櫃四周,突然兩眼生花。一片貓屎山綿延。幹掉的,半乾溼的,新年的,蛆的遊樂園。如果用一隻鞋來體量,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口罩戴上,掃出後裝一垃圾袋,噴灑消毒藥水,掃出再裝一袋。屎味仍隱隱約約,翻開另一頭旮旯,屎堆蓋住了屋主遺下的赤鐵香爐。最後一袋,空氣發亮。

在每一個不確知的認知裡前進,都不如掃屎來得踏實。一年、半年,人站在回轉壽司吧檯裡,看着日子只能米粒般漸漸冷乾硬。到頭來身體最誠實。晨早厭食,食不知味,體重直落,而緩慢迴轉的履帶宛如土星環。碎冰,塵埃,衛星殘骸,看似無傷的職場閒聊是非八卦皆落入臆測、指摘、批評,在覆述中磨損,在人事態中盡是失據。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薛西弗斯推着巨石在平滑履帶上,石舌失去意指與所指,土星環沒有推進,沒有改變,甚至失去改變的動力。

你不在鐵屋子裡,而是慢慢揹上鐵屋子。鐵屋子裡盡是註定被遺忘的,無足輕重的機關,同時你發現白天說的話和晚上說的話不一樣了,你發現你在抵抗對這些小分額的惡意的輕忽、傲慢,和箭在弦上的遺忘。

站在屋廊前,和接獲結果訊息便結果的苦芒果樹好好相處,也一下子了悟了:世界沒有變得更好,似乎壞也壞在預料之內。

封城三月,四月,屎想必是準準的傑作,怕是跑來偷食的斷尾黑貓也出了一糞力。

準準是室友第三隻也是最後一隻帶回來養的貓,雜毛卻最愛躺下翻出一片雪腹,央人撫摸。搬來新租屋處後,在牆垣、屋頂,野狗間遊刃有餘,亦是最戀家的一隻。第二隻帶回來的歪歪,雜毛帶黃,永遠風塵僕僕之姿,性情如斯,搬家後僅被室友抓回來兩次,都帶傷。最近在封城前,被室友抓回來,關在籠子裡,歪歪耳朵缺角,鼻子、兩頰、前肢都結很厚的痂;看完獸醫,養息幾日,又相忘於江湖。

fafa更多時候在上下班路上相遇,室友說fafa又懷孕了,我也注意到fafa的第二胎許是在大馬路旁一好人家生的。生了多少,毛色如何,存活多少?一概無從知曉。而且,大馬路轉進來的這條小路常見被車碾死、被狗咬死的貓崽。初次搬入這一區時,小路一側、兩排屋之後巷,黃昏時分總聚集三、四十隻野貓。眼花撩亂又井然有序的毛色、瞳孔一同轉向你。

那是一個光明與黑暗同時降臨的降靈會,投來光塵的裂縫另有他計,而你瘦削的胸腔響起了共鳴。

可那棵苦芒果樹全身啞了,可有些人總有辦法把葉子擦亮,讓人事物沿着光明和黑暗回來。

過往的生活失效了,又如何!

最後兩週值班日,我常在晚班下班回途刻意等fafa現身。近小巷,fafa就不知從何處喵喵喵跑出來,短短一段路,我跟着牠,牠跟着我,轉進小巷,路燈處,牠躺臥,我蹲下,像往常一樣,牠擡高脖子,我伸出手在牠脖窩子揉圈圈。揉一會兒,牠身子側轉,另一邊比照辦理。我尚不知道此刻的美好與苦楚會否降臨超過兩次,我亦不知道牠是否需要我的道別。總是我先跨出第一步,走出路燈,再回頭時fafa已經躍入小巷,獨自讓夜色有一分不同。

無邊的夜連着無邊的比夜更夜的夜,芸芸衆回轉壽司嚐起來皆有一個更好的版本。

父親領着傻傻站着的我趨近那越見巨大的胃,從胃壁貫穿出來的管道里,機器拉出數十條透明光線,它們在水流裡慢慢冷卻、凝固,末再由機器切碎,光點般灑落在幾乎和我一樣高的尼龍布袋裡。

是父親抓着我的手伸進尼龍布袋裡的是吧?

星子溫熱,粒粒碎碎黏在手掌上,我恍惚地笑了,原來地獄也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