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爲“葉文潔”後,曾靖依然享受順流而下的人生 | VOGUE專訪

首先觀看了最近熱播的Netflix版《三體》劇集後,再與現實中的曾靖相談,我們會對她的臺灣口音感到驚訝——在劇中,她飾演的葉文潔不僅說着標準的普通話,而且她的演繹再現了書中人物堅毅隱忍的力量與氣質,與眼前這位陽光開朗的大女孩形成鮮明對比。曾靖將這份成功歸功於本劇的選角導演和口音教練,孫巖。然而,除了在老師指導下每行臺詞都進行了刻苦的逐字逐句調整之外,曾靖還投入了大量的精力來鑽研角色,使自己全身心地融入到那位在大興安嶺深處揹負着深重創傷、改變了全人類、全宇宙命運的女性形象中。

與她所飾演的角色相比,曾靖自己的生活經歷更爲自由隨性:在前往南加州大學學習戲劇之前,她做過各種工作來掙生活費,從在居酒屋做外場到在誠品書店賣雞蛋仔,甚至在便利店通宵值班。求學期間最忙碌的排練期被選中出演《三體》後,曾靖匆忙地退學,直接飛往倫敦加入拍攝組。拍完戲並收到片酬後,她立即開始在歐洲當揹包客旅遊。儘管她作爲演員的首部作品引起了極高關注,但當下她仍然居住在淡水的山裡,彷彿與現代世界隔絕,尚未真正感受到名氣對她生活的影響。

攝影:Haven Kim

曾靖形容自己的人生哲學是“順流而下,不給自己設定任何規矩,不放棄任何可能性”。這種對世界“退一步”的態度反而成就了她在表演中爆發的驚人能量,承啓了《三體》這個龐大故事背後沉重的歷史分量。作爲原著的愛好者,曾靖的準備工作不僅包括重新研讀原著,還包括對物理與天文學的學習,以更深入地理解和契合葉文潔這個角色。在這次專訪中,曾靖與我們分享了她如何從一名普通表演系學生成長到做一名演員,並最終成爲“葉文潔”,以及在這些奇妙的歷程背後,她看待生活與世界的方式。

曾靖在《三體》的拍攝現場,

曾國祥導演(最右)在給演員們講戲

V=VOGUE

Z=曾靖

V:很好奇最早你在閱讀原著的時候,是否設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成爲“葉文潔”?或者有將自己帶入到哪個角色裡面嗎?

Z:最早讀原著的時候就是欣賞科幻故事,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成爲葉文潔這個角色。也是因爲大家都在討論這個作品,我也想搞清楚什麼是“智子”“二向箔”“四維碎片”,我很希望參與到關於科幻的這些激烈的討論裡,就跟着一起看了,並且被震撼了。一開始讀了葉文潔的故事,我打心底裡面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但是我也很喜歡其他角色,比如羅輯、托馬斯維德等等。那時候我對《三體》的喜愛和表演是沒有關係的,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演繹這個故事。

在知道自己要飾演她之後,我第一件事情就是重讀原著。前期工作的準備我會傾向於跟葉文潔產生共情,因爲我習慣正式開拍了以後,就不再去與角色產生共情了,因爲這有跳戲的危險。我們生活當中自己是不會跟自己產生共情的,只會跟別人產生共情,情緒來了,就接受。所以我很怕準備工作做得不充分的話,到了片場我還要去思考“葉文潔會怎麼做”?我不想去想這個問題,我想把這個思考過程作爲籌備期的功課。對我幫助很大的是,《三體》這個作品本身從葉文潔開始,故事的開頭是極其以人物爲導向的,反而科幻的成分沒有那麼厚重。所以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純粹地“一頭扎進去”角色的過程。

在片場成爲“葉文潔”的曾靖

V:對葉文潔來說,創傷性的人生經歷帶來的深刻痛苦成爲她行爲的動機,你怎麼看待這種轉化“痛苦”爲前進力量的內心世界?現實中的你,面對痛苦的方式會和葉文潔有何不同?

Z:我自己回溯我對葉文潔的感受,這個女孩能把痛苦轉化爲力量,實際上需要很強大的內心世界,就像越王勾踐臥薪嚐膽,我覺得葉文潔也是具備這樣的品質,她確實把人生經歷帶來的痛苦轉變成爲對物理學的一種極致追求。我自己在現實當中沒有這麼強大的內心世界,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平常要早起、熬夜什麼的,對我來說也是挺痛苦的。因此我在進入角色的時候就瘋狂學習天文學和物理方面的知識,隨後我發現轉化痛苦確實是可以鞭策人前進的。痛苦需要一個宣泄的窗口,然後昇華成一個療傷的過程。我覺得葉文潔也是如此化悲憤爲力量。用她自己的話說,當她回溯紅岸基地的往事,發現那是她爲數不多覺得安心的時刻。

V:你所飾演的青年版葉文潔,還未成爲日後那個震懾地球的三體組織統帥,你如何理解這個人物的成長與進化?你覺得青年葉文潔,與“統帥”區別開來最大的特質是什麼?你如何在表演中體現出這些特質?

Z:青年版的葉文潔還沒有成爲統帥,但是她需要具備成爲統帥的特質。這可以從她在紅岸基地的那段經歷中看到一些端倪,從一開始根本不受待見,到後來成爲一個骨幹,說明她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也可以隱約感覺到她是有領袖潛力的。其實有一段我們拍攝了但被刪減的戲,是關於葉文潔在紅岸基地的成長日誌,關於她是如何從被懷疑、被排擠,到挑燈夜讀、努力工作,直到和大家打成一片、甚至一起看第一臺微波爐炸土豆的場景。我自己覺得蠻可惜的,但有可能主創團隊認爲主要的幾場戲已經能夠體現葉文潔的成長。我認爲葉文潔從剛開始她本來是一個思想極度單純的理科生,但後來一系列打擊讓她必須要學會在別人面前隱藏自己,這個過程需要循序漸進地表現。演繹青年版的她時,她往往都是獨自行動,我希望可以在別人看不到她的時候體現她單純理科生的一面。

V:同樣是扮演葉文潔的趙家玲,你們在拍攝期間是否有一些溝通交流,比如會去探討哪些人物特質是需要有延續性的表現、哪些是要體現階段性的不同?在看她飾演的不同年齡的葉文潔時,你的感受是怎樣的?

Z:趙家玲老師是在我幾乎殺青的時候進組的,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西班牙,開工之前大家一起吃早餐。我不喜歡拍戲的時候有太多東西在我身體裡,那個時候我想着喝一杯咖啡就準備走了,但家玲一上來就說“我已經認識你好久了”,我們就不停地聊了快半小時的天。她說她看過我所有的片段,覺得我演得很棒,現在換她來接力,她的原話是說“I will do justice to your performance”,意思就是要對得起我的表演,但我覺得她的表演簡直是昇華。她的表演讓我很敬佩的地方是,她把葉文潔的粗糲感表現出來了,讓人感受到她是一個經歷過大苦大難的人,看不透。而且最奇妙的是,家玲老師說我長得像她媽媽年輕的樣子。

劇中不同年齡階段的葉文潔

戲外兩位“葉文潔”的扮演者曾靖與趙家玲

V:從某種角度來說,葉文潔對人類的巨大失望是三體龐大故事的起源。單獨個體的情緒所引發的一系列事件最終影響了整個宇宙的軌跡。真實的曾靖如在同樣的境遇下,會做出什麼不一樣的決定和行動?你會成爲“降臨派”、“拯救派”還是“倖存派”?

Z:我應該會比較靠近“拯救派”,因爲我自己本身是一個絕對和平主義者,就跟那位首位接收到地球信號的三體人11379 一樣。我超愛這個地球,我是一個絕對反殺戮的人。所以如果是我遇到葉文潔的遭遇的話,我可能不會回答三體人。如果葉文潔她知道結局,知道三體人真正的目的的話,在按鈕之前,可能也會猶豫個好幾年吧。

V:《三體》的製作班底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行業佼佼者,曾國祥、David Benioff、D.B. Weiss,在跟他們的接觸中,你的感受如何?他們有哪些創作力、經驗是令你受益匪淺的?

Z:我學到的東西都是從拍攝每天的點點滴滴裡來的,也許用文字和語言表達過於蒼白。這個團隊在思想上非常包容,生活中也素質很高,在專業領域也是作爲榜樣的存在。我記得我剛進組的時候,從學校直接飛到倫敦,David Benioff問我說你進組的感覺如何?我回答剛退學,現在很沒有安全感,怕他們抄我魷魚,連學校都回不去了。他了解了一下我的情況,對話就結束了。直到我們拍完在監獄裡被淋水的那一場戲,他過來和我說,他要給我一個承諾,絕對不會炒我魷魚,之後還把 Dan 和 Alex(編劇) 拉過來,三個大男人都給我承諾。當時我就感到很安心,回想起來,他們真的是一幫心思很細膩的人。製作團隊非常疼愛我們這幫華語演員,他們對於選角找了確確實實的華語演員,而不是華裔演員這一點感到很欣慰。我記得我們在劇組裡面過了冬至,大家一起包餃子。他們總是在片場,永遠都在大家看得見的地方,有需要隨時都在。

《三體》中的華語演員與劇集打造者/編劇David Benioff、

Alex Woo以及導演曾國祥合影

我還想要特別提及曾國祥導演,對他的感覺,我自己能找到最貼切的詞是“敬仰”,但是這又有距離感,不太準確,因爲他也是跟演員玩在一起的一個奇妙存在。一有機會他就會跟着大家一起逛倫敦,看劇院,動不動帶我們改善一下伙食。拍攝期間,他不斷地和主創團隊討論發生在內地的情節,也會綜合考量演員的建議,他就是片場的定海神針。我真的很幸運,因爲他是帶我進入這個行業的伯樂,我認爲他的藝術造詣之高體現在本劇在大銀幕上播放時的震撼。我在首映的大銀幕上發現每一幀畫面都更適合在銀幕上播放,給人的觀感就是震撼。

V:作爲原著愛好者,你自身如何看待Netflix的改編?在視覺效果上、場景設計上有哪些令你印象深刻的地方?而關於故事和角色本身,又有哪些精神上、價值觀上的表達是體現出原作深厚內核的?

Z:我自己是爲《三體》而驕傲的,因爲我認爲《三體》是一個值得不斷被改編和呈現的作品。它太龐大了,是一個適合全人類、全類型的人、以及如果有的話全外星人關注的作品。關於《三體》的討論進入白熱化也是我喜聞樂見的事情,因爲這代表《三體》文化走進全球視野的道路是成功的。而且作爲一個原著愛好者,我認爲Netflix 的改編目前來說是非常成功的,第一是因爲它降低了進入三體世界的門檻,用很簡單有效的邏輯手法呈現科幻。Netflix的改編讓本來對科幻比較無感、或者是不夠了解《三體》的觀衆也被吸引了;第二,它真的很好看,我自己已經在看第五遍了。它的呈現超越了我對原著的想象,這或許跟編劇手法有關,很多情節的展現手法加深了我讀原著時的感受;第三點是我覺得它是一個值得被反覆觀看的作品,因爲我發現這部劇裡面的場景設計是有很多伏筆的。第一次看是很難發現的,這也是編劇很了不起的地方,因爲有一些伏筆我猜測可能會到最後兩季纔會打開,這也讓我很期待。

大家最大的爭論就是這部劇到底能不能傳承三體的內核,我能感受到大家的擔心,但我覺得現在來評判還太早了,因爲第一季 8 集看下來,本劇實際上只是三體故事的一個開始。《三體》的內核並不是一下子就能解釋清楚的,我們要看接下來如何發展。在我自己看來,三體的本質是科幻,意義是人性的缺陷,思考是在生存跟道德之間的博弈。但一個好的科幻作品,你得先把科幻講好、講清楚,然後再聊別的。但就目前來說,Netflix的三體只是一個開始,卻已經把我點燃了。

V:爲了飾演葉文潔這個角色,你特別研究了天體物理,上了牛津大學老師的課,這是否幫助你開發了新的興趣?現在,你是否依然會關注、探索關於宇宙的種種?這是否帶給你新的人生感悟、影響了你看待世界的方式和習慣?

Z:自己本身是一個追求情緒跟理性達到平衡的人,但很有意思的是我身邊的朋友都覺得我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但我覺得製作團隊能在我身上看到葉文潔,我內核可能也有比較理性先行的地方。我本身理科不好,我當時覺得自己要演葉文潔的話就要拼命學物理,要不然怎麼看起來像一個懂物理的人呢?只有自己真的懂了,纔有自信去多想這件事情。殺青之後跟物理的關聯的確就變弱了,但偶爾看到感興趣的東西就會看一看,比如我們的太陽現在正經歷地磁爆,會影響大家的身體健康,大家要注意哦。

《三體》洛杉磯首映,曾靖身穿Norma Kamali

V:科幻中的經典作品非常之多,很多在整個影史都是不可或缺的、有着深遠影響力的,你有看過哪些很喜歡、可以推薦給我們的科幻作品?

Z:我很喜歡《宇宙探索編輯部》,這部電影我真的太愛了,從科幻的角度上升到哲學跟宇宙的探討,邏輯閉合。這是一部讓我激動得要吐出來的電影,雖然我知道這是一個僞紀錄片,但我很欣賞它的價值觀。我還很喜歡的劇集是《黑鏡》,但可能要等到我忘記情節了以後才能再繼續刷。小說的話,我真心很喜歡劉慈欣的寫作風格,比起文縐縐的風格,我比較喜歡邏輯清晰、簡單直接的文風。除了《三體》以外我也很喜歡《球狀閃電》,希望有一天也能被改編成影視作品。

V:不光是《三體》,我們也注意到好萊塢主流開始對那些真正蘊含了亞洲本土文化、歷史、傳統的作品感興趣,並將它們呈現出來,而不再只是西方看東方的視角,你置身其中,如何看待好萊塢這樣的轉變?你是否認爲東方的故事在未來會有更多展露的機會、亞洲的影視創作者會有更多的話語權?

Z:我自己的直觀感覺是很有信心的。這也是我喜聞樂見的一個趨勢,因爲我自己經歷了Netflix的《三體》可以邀請曾國祥導演來加盟指導,製作團隊裡面有我們的華語工作者,三體宇宙的夥伴出現在首映,他們也在參與這整個的創作過程,我的心裡面是特別感恩的,也讓我意識到其實好萊塢裡面有很多來自亞洲的創造者,還有很多具有潛力的亞洲新星正在崛起。所以我是充滿信心的,我可以預見亞洲創作者在好萊塢會帶來更多優秀的作品。

V:第一次跟觀衆見面就是這樣級別的作品,這對你接下來作品的選擇有怎樣的影響?是否會更加謹慎?會着重關注哪些方面?

Z:我認爲自己是很幸運的,不僅第一次拍戲就遇到《三體》這樣的作品,現在也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團隊跟我共同前進。至於選擇作品,我覺得我是開放的。我有這麼幸運的一個開始,心裡面自然會嚮往好的角色、好的劇本,但是以後發展成什麼樣,以我現在有限的經驗還給不了一個準確的答案。我的人生哲學就是順流而下,不去給自己定什麼樣的規矩,不擋掉任何可能性。如果做演員可以順風順水的話,那當然好,但不做演員,我也可以做別的。人生太短了,想做的事情要趕快做。

V:以前你想過做YouTuber,去拍自己的故事,後來對戲劇、劇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命運又把你推到了影視鏡頭前,《三體》拍完你又去做了揹包客,還去學了傳統功夫……眼下你有什麼新的興趣可以跟我們分享嗎?

Z:目前來說,就是持續做我之前發展出來的興趣愛好,繼續去旅行,繼續練習傳統功夫,繼續下象棋(我從小和外公一起下象棋,這也是我身上理性的一部分)。最新的興趣愛好,但是我還不太擅長,就是我特別着迷《易經》,但我數學又比較羞澀,所以進展比較慢,我現在還處在背書的階段。

V:跟我們說說你在南加州大學戲劇藝術學院學習的經歷吧!這樣的學習經歷對你的表演、創作打下了怎樣的基礎?

Z:在南加州大學的時候,課業安排得很緊張,週一到週五,早上 10 點到下午 6 點都是課,下午 7 點以後就是排練的時間。每一個學年還要做兩個彙報演出,時間排得太滿了,我和同學們每天在一個很緊密的團隊裡面高強度練習,連週末也要排練,基本上只有週日睡半天,又要起來開始準備週一的功課。面試《三體》的時間就是排練最緊鑼密鼓的時候,因爲那時候剛好卡在彙報演出。

撰文:郭芷君

編輯:張靜 Mia Zhang、周禾子 Hezi Zhou

設計: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