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歐洲異類到世界焦點:波蘭如何在烏克蘭危機中“翻身”?

3月的梅迪卡村,一點春意也無。

逼近零度的天氣將土地凍得發硬,厚重雲層中一絲陽光也漏不出來。地上的灌木叢枯黃蕭疏,還沒有抽出新芽,掩映着當地居民的低矮木屋,愈發顯得沉悶。

村子和往日一樣寂靜,間或有人影穿行。

波烏邊境的梅迪卡村 / 網絡

但離這個村落僅幾分鐘路程的梅迪卡邊境口岸,重重鐵柵欄隔絕出了另一個世界——人頭攢動着,長長的隊伍和堆積如山的行李,將過境通道擠得滿滿當當。等候入境的人羣多是風塵僕僕的婦女、兒童或老人,神情或焦慮不安,或如釋重負。

這裡是2月末的波蘭-烏克蘭過境點。在和烏克蘭接壤的小波蘭省,省督盧卡茲·克米特表態接收烏克蘭難民“沒有上限”(no limit)的同時,華沙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有必要,我們會接收100萬烏克蘭難民。”今年2月初,當世界還在猜測普京的真實意圖時,波蘭政府就給出了這樣的承諾。

在波烏長達500多公里的交界線上,九個難民接待中心已經忙碌了一週多,給總計超過10萬名飢寒交迫的烏克蘭人提供食物、藥品和住所。用來運送烏克蘭傷員的波蘭醫療專列嚴陣以待,持有有效護照的烏克蘭公民乘坐通波列車享有免票資格,波蘭勞工辦公室正在加速爲烏克蘭人辦理工作許可手續。

波蘭的醫療專列 / 網絡

大大小小的邊境村落城鎮都已經騰出了空曠的公共場所,作爲難民的庇護所,入境點四處可見熱情的波蘭人分發熱湯,其他地方的波蘭人捐贈了大量物資。“如果情勢惡化,我們隨時準備好全力幫助烏克蘭人、”梅迪卡鎮議會主席馬裡烏斯·古米恩尼說道。

過去十幾天,波蘭總統杜達幾乎保持着與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每天一個電話的溝通頻率,也作爲烏克蘭在歐洲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積極爲其爭取其他國家的支援。在烏克蘭領空被俄羅斯戰鬥機控制、匈牙利拒絕武器過境後,來自歐洲和美國的導彈、坦克和燃料,正在通過波蘭源源不斷輸入烏克蘭。更早一點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波蘭政府更是成爲率先承諾向烏克蘭運送武器的國家,並在之後將德國援助烏克蘭5000頂頭盔的行爲嘲爲“令人費解的舉動,充滿諷刺”。

儘管直至目前,波蘭並不諱言自己仍留有餘地,特別是仍小心避免“直接參戰”的指控,但波蘭的站位已很明確。“我們將盡全力支持烏克蘭。”在近期所有的外交場合,波蘭總理馬特烏斯·莫拉維茨基都在不厭其煩地向全世界轉達本國的立場。

早在1月21日,莫拉維茨基就開始呼籲歐洲團結一致強硬對待俄羅斯;將俄羅斯踢出SWIFT,波蘭是最早表示贊成的北約國家之一;啓動烏克蘭火線入歐盟的“特別程序”,波蘭總統杜達是倡議人;波蘭在和歐盟有摩擦的匈牙利和歐盟之間充當潤滑劑,一再催促匈牙利就制裁俄羅斯一事上表態;就暫停俄羅斯天然氣管道“北溪2號”一事上,波蘭又多次施壓德國直至其鬆口。

從民間到政界,波蘭同仇敵愾,一致對俄,儼然成了俄烏爭端的“第二戰場”。這個過去幾年一直被視爲歐盟“異類”的國家,突然成爲了歐洲對俄烏局勢發力的主要支點。

三月的華沙,沒有戰事。

初高中歷史課本上的“瓜分波蘭”,幾乎成爲了一個固定詞組搭配。這個東歐國家主權屢次遭辱的血淚史,和從俄羅斯舉起的屠刀密切相關。

幾百年前,波蘭和俄國就屢次交戰,互有輸贏。到了18世紀初,隨着波蘭國家內部政治體系的土崩瓦解,俄羅斯帝國開始在政治和軍事上隨意干預波蘭內部事務,到了18 世紀中葉,俄羅斯駐波蘭大使的地位已經類似於殖民地總督。

1772年,波蘭被三個國家第一次瓜分,緊接着是第二次和第三次,次次都有俄羅斯帝國的參與。到了1795年,波蘭在歐洲地圖上已經不復存在。隨後的反俄民間起義浪潮迭起,但直到一戰後,波蘭才擺脫了俄羅斯的控制,獨立爲波蘭第一共和國。

1772-1795年,三次瓜分波蘭 / Wikipedia

這之後,蘇聯成立,波蘇戰爭爆發,波蘭想從蘇聯手中奪回曾被俄羅斯帝國吞併的土地,包括如今的烏克蘭、立陶宛、白俄羅斯等地區,但以失敗告終。

1939年,波蘭第四次被瓜分了——這次的參與者是納粹德國和蘇聯。在協助建立傀儡政權之後,蘇維埃又一次全盤掌控了波蘭的內政外交。直到1989年蘇聯支持的波蘭政府垮臺後,彼時蘇聯已日薄西山,波蘭終於舉行了一次民主選舉,選出的民主政府也獲得了完全的國家主權。蘇聯解體後,昔日的波蘭領土——白俄、立陶宛等國也紛紛宣佈獨立。

四次被瓜分,次次都有俄羅斯的參與,波蘭人對俄羅斯的仇恨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2019 年的一項調查顯示,74%的波蘭人認爲,他們的祖國遭受的苦難比其他任何國家都多。

步入現代社會後,波俄關係也難見解凍跡象。“波蘭人不會接受俄羅斯對二戰的解釋,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卡內基莫斯科中心研究員馬克西姆·薩莫魯科夫說道,“爲什麼這麼多年波俄關係遲遲無法正常化,是因爲人們低估了克服歷史恩怨的難度。(和解的過程中)只要某一方的態度不夠堅定或誠懇,或出現一個小風波,另一方會被直接刺激到,勾起新仇舊怨,兩國的關係會重新陷入僵局。”

在2014年俄羅斯出兵俄烏爭議地區克里米亞後,波俄的對立到達了頂點——波蘭開始極力呼籲北約在波蘭部署長期軍備系統。因爲在一系列衝突中的核心角色,波蘭十分擔心自己成爲下一個入侵目標。

“俄烏危機中,烏克蘭和波蘭是‘脣亡齒寒’的關係。”《經濟學人》如是總結道。

“沒有自由的烏克蘭就沒有自由的波蘭,沒有自由的波蘭就沒有自由的烏克蘭。”這句波蘭俗語直接揭示了烏克蘭在波蘭人心中的地位。

但兩國並非沒有舊怨——1943 年至 1944 年烏克蘭起義軍在沃爾希尼亞和東加利西亞對波蘭人進行的大屠殺,是兩國矛盾的癥結所在。在2015年波蘭“法律與正義”黨上臺後,對歷史問題態度更加強硬,並於2016年表決通過將沃爾希尼亞大屠殺定義爲“種族滅絕”的決議。

這項表決迅速激起了基輔的負面情緒——烏克蘭國家紀念研究所駁斥稱,沃爾希尼亞事件只是波烏戰爭的一部分,雙方都犯下過類似的罪行。

但在波蘭智庫“東方研究中心”的高級研究員沃伊切赫·康農丘克看來,籠罩在波烏關係之上的陰雲,並未影響波蘭對烏政策的連續性:“波蘭外交政策的目標仍然是不變的,即在國際舞臺上支持烏克蘭,鼓勵其民主化和改革進程,並支持歐洲一體化。”

這個觀點可以被數據佐證:烏克蘭國防部的報告顯示,2014至2017年,在向烏克蘭提供軍事援助的國家中波蘭排名第四,僅次於美國、加拿大和北約,但領先於英國。兩國軍隊定期舉行聯合演習,幾十名波蘭軍事教官常駐烏克蘭,幫助訓練烏克蘭軍隊。

今年1月9日,波烏兩國慶祝建交30週年 / Twitter@AndrzejDuda

在經濟上,早在2015年12月,波蘭國家銀行就同意建立旨在穩定烏克蘭金融體系的兩國10億歐元貨幣互換協議。目前,波蘭還是烏克蘭的第二大貿易伙伴,僅次於中國。而近年來幾十萬名涌入波蘭境內的烏克蘭人,填充了波蘭緊缺的勞動力市場。

烏克蘭人和波蘭人的親近感,可以體現在數據中:2017年,英國諮詢機構Kantar的民調結果顯示,87% 的波蘭人將烏克蘭視爲歐洲國家——這是歐盟國家中的最高水平。只有54% 的德國人、48%的法國人和43%的荷蘭受訪者同意這一說法;而上個月歐洲對外關係委員會的民調結果顯示,65%的波蘭人認爲,如果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波蘭應該站出來保衛烏克蘭,同一民調顯示,80%的波蘭人還認爲,若俄羅斯打進基輔,北約和歐盟都應該爲烏克蘭戰鬥。

在“北溪2號”一事上,波蘭也基本充當了烏克蘭在北約的傳話筒的角色——莫拉維茨基近年來屢次公開表態,批評這條由俄羅斯公司修建、向歐洲國家(主要是德國)輸送天然氣的海底管道。“(北溪2號)有害且沒有必要。”接受德國《世界報》採訪時,莫拉維茨基說道,“這會嚴重破壞烏克蘭的安全。”

處於非歐盟國家和非北約國家的尷尬地位,烏克蘭在歐洲世界的存在感很大程度上靠波蘭的提攜。《外交政策》雜誌指出,波蘭政府很喜歡這種當大哥的感覺:“‘法律與公正’黨喜歡將自己塑造成歐洲免受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入侵的唯一捍衛者,這不僅能提升波蘭執政政府的外交形象,也能贏得波蘭選民的心。”

波蘭並非沒有私心。

從反覆警告和呼籲歐洲及北約應團結起來,幫助烏克蘭對抗俄羅斯,到公開批評“北溪2號”損害烏克蘭利益,再到慷慨接收烏克蘭難民,波蘭有自己的算盤。

梅迪卡過境點的烏克蘭難民 / UNHCR

“波蘭處於北約東翼的核心位置,雖然波蘭對其國防力量投入了大量人力財力,但其基本安全還是直接取決於北約應對俄羅斯威脅的能力。”波蘭國際事務研究所(PISM)的國際安全項目主任馬辛·特利考斯基不客氣地說道,“因此,對波蘭來說,讓北約的下一個戰略目標是集體抵禦俄羅斯,這一點很重要。”

事實上,如今,俄羅斯飛地加里寧格勒佔據了北部波羅的海的重要戰略位置,而位於加里寧格勒和白俄羅斯西部的俄羅斯防空系統,其作戰範圍足以覆蓋波蘭的大部分領土,波蘭整個國家都在俄羅斯戰機的無燃料作戰半徑內。

更糟糕的是,在無險可據的北歐平原上,若白俄羅斯和俄羅斯的地面部隊向波蘭進軍,幾乎沒有什麼地理障礙可以阻礙他們的行軍速度。

波蘭曾經也想建立起屬於自己的防線——2008年,它曾極力推動它的周邊鄰國,包括白俄羅斯、烏克蘭等加入歐盟,正如同它自己當年想加入北約和歐盟一樣迫切(彼時,波蘭甚至威脅稱,如果不讓它加入,它就發展自己的核能力),但歐盟不願意刺激克里姆林宮,並沒有批准波蘭的鄰居們加入。

因此,在弱國抱團的策略失敗後,波蘭將團結北約看成了最有效的自我防禦路徑。

但團結北約並非易事,尤其是在如今的節點上——波蘭和其他歐洲國家,特別是德法這樣的主要國家,這兩年屢有摩擦。

2019年底,波蘭通過了一項爭議法律,法律規定法官可能會因參與“政治活動”而受到懲罰,如果有法官質疑波蘭全國司法委員會提名的法官的合法性,會被處以罰款、減薪甚至被解僱。

這項被質疑“嚴重危害司法獨立”的法律,不僅引起了波蘭國內的抗議浪潮,也讓歐盟憤怒不已,將波蘭告上了歐洲最高法院,稱其“司法部門缺乏獨立於政府的司法獨立性”。去年年底,歐洲法院裁定,支持歐盟委員會每天對波蘭處以100萬歐元的罰款,直到其取消這項法律。就在上月中旬,歐洲最高法院還批准了歐盟削減對波蘭的資金援助,作爲懲罰內容之一。歐盟的激烈反應也得到了諸多歐盟成員國的支持。

這種劍拔弩張的對立直接讓波蘭最高法院出言警告當局:“這項法律可能會逼得波蘭退出歐盟。”

除了歐盟和波蘭的疏遠,北約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繼特朗普屢屢和歐洲國家交惡後,拜登的阿富汗撤軍也讓北約駐軍頗有微詞。成員國之一的土耳其和俄羅斯關係曖昧,“北溪2號”更是讓德國屢次成爲東歐國家的靶心。

3月2日,烏克蘭首都基輔郊區布察一處被導彈毀壞的橋面 / 網絡

“這些隔閡和分歧,對於其跨大西洋政策具有強烈一體化意願的波蘭而言,是非常危險的。”布魯金斯學會撰文指出,“它必須要靠北約的集體力量。”據《福布斯》雜誌報道,儘管波蘭是東歐軍費開支最高的國家,但它只有不到一千輛坦克,大部分軍事裝備都很陳舊。

在2014年克里米亞戰爭後,美國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華盛頓方面已逐步採取行動,向華沙提供適合擊敗俄羅斯軍隊的先進軍事裝備,包括32架F-35多用途戰鬥機,第一架將在2024年交付;愛國者綜合防空系統,將於今年年底運抵波蘭;還有最近達成協議的250輛先進M1A2主戰坦克。

因此,在和歐盟僵持了一年多後,率先出現服軟跡象的是波蘭:曾提出爭議性法律的波蘭總統安傑伊·杜達,又在今年2月初主動提交了一份法案,準備取消這項爭議立法,以挽回歐盟對波蘭的資金削減。

“我們不需要這場鬥爭。”杜達說道。波蘭記者、華沙大學講師米哈烏·波託基贊同這一讓步:“絕對的優先事項是歐洲大陸的安全,以及廣義上的西方世界的安全,烏克蘭的安全,波蘭的安全。”

而此次的俄烏危機,是華沙方面又一次拉近盟友的機會。“波蘭上個月中旬,剛剛和烏克蘭和英國達成了一項三方安全協議,旨在改善三國之間的貿易和國防合作。”西班牙智庫Elcano皇家國際與戰略研究所分析道,“這表明,波蘭更加有慾望成爲西歐和烏克蘭之間安全合作的區域節點,這場矛盾,是波蘭的一個機會。”

除了廣義上的國防目標,真金白銀的利益也是波蘭所行所止的動機之一。

近年來北約吵得最兇的議題之一,就是“北溪2號”的修建。烏克蘭先是指責德國願意和俄羅斯能源企業,在拜登上臺並表態“‘北溪2號’已經是既成事實”後,又將炮火對準了白宮。

在烏克蘭的憤怒背後,充當傳聲筒的波蘭實際也有利益糾葛——如今向歐洲運輸天然氣的亞馬爾-歐洲天然氣管道,途徑波蘭和烏克蘭,兩國因此可以收取天然氣運輸費。

“如果管道建成,歐洲將嚴重依賴俄羅斯天然氣,亞馬爾管道就會過時,波蘭和烏克蘭就會損失大量收入。”大西洋理事會歐亞中心非常駐研究員馬克·坦尼基說道,“到後面,歐洲對俄羅斯的能源依賴,將使克里姆林宮進一步干涉波蘭、烏克蘭和該地區其他國家的事務。”

因此,面對“北溪2號”是否應該在俄烏戰火中被喊停,迫切的波蘭和不情願的德國,足以體現華沙方面如此激烈地團結西方、抨擊俄羅斯的又一個原因。

而未來仍充滿不確定性:在這場改變世界的危機之中,波蘭的選擇與表現,會改寫它長期以來在歐洲的邊緣地位嗎?

“只有西方國家與烏克蘭團結一致,才能阻止俄羅斯。這裡沒有任何懷疑的餘地。”在《金融時報》發表的專欄文章上,莫拉維茨基斬釘截鐵,反覆強調自己在近日多次重複的論調,“歐盟和北約不可以有這樣的想法——願意犧牲烏克蘭的未來來恢復和平。”

而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可能還有一句:烏克蘭的現在,可能會成爲波蘭的未來。(作者 / 葉承琪;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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