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美帝:熟後生——習書有感
傳統書學中有“熟後生”之說。
熟,指熟悉、熟練、熟知、成熟之意。生,本意指草木生長。《說文》講:“生,進也。象艸木生出土上。”有出生、產生、發生、生存、生命之意,同時也有陌生感、不熟悉等新奇、新穎、新生、全新等理念,蘊含着創造創新、推陳出新等藝術思想範疇。
就習書的經驗而言,“熟後生”包含着由生入熟、熟能生巧、熟後昇華三個遞進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熟更熟”。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學書亦然。習書者首先要由生入熟,先得“混熟”,這是學書的打基礎階段。習書者都知道,書學是有規律、講法度的。從一開始就要有這個理念——即取法古人,從讀帖臨帖開始,反覆地熟睹古人之墨跡,描摹古賢之筆意,心悟點畫之精妙,並從點畫使轉入手,體會把握每一個字的線條與間架結構的關係,通過反覆細緻地讀帖,持之以恆地照臨、默臨,達到心中有字,筆到意到,使書技嫺熟自然,誠如宋代大文豪歐陽修筆下的賣油翁所謂“惟手熟爾”。
然而,嫺熟之後,即需要避熟,更需要避俗。時下,從網上瀏覽教書視頻,教學書者,多是選準自己所愛的一種或行書或楷書帖,以熟臨之,不可旁騖,並叮囑期間不可間臨他帖,以免誤入“他途”。這樣寫出來的字,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如果常之以往,便落入窠臼,落入俗套,使書法呆板枯燥,全無美感可言。
第二個層次是“熟生巧”。俗話常說,熟能生巧。《說文》雲:“巧,技也。”學書者達到“手熟”之後,就掌握了基本的筆墨技巧。所謂巧,即靈巧、機巧、工巧、巧妙、美妙、精妙也。“熟更熟”之後,自然就會追求“巧更巧”,向書法技藝更精妙的境界攀登。這就需要轉益多師,研習多家書帖,掌握領悟更多筆法。劉勰《文心雕龍》有言:“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習書者可以選擇多種自己喜愛的法帖,同時更要遴選跟自己平時所習“大相徑庭”的古今大家之帖遍臨之,諸如篆隸及魏碑唐楷必臨之,譬如鍾繇、王羲之、褚遂良、顏真卿、智永、米芾等名家之帖遍臨之,領受每體每家“妙到毫巔”之處,體悟真諦,得到提升。
熟生巧,巧破俗。巧,是避熟破俗的必由之路。譬如,習書者喜好長期臨習褚遂良的《倪寬贊》《陰符經》,一點一畫都是褚帖的路數。到了這個階段,不妨間臨《張玄墓誌》《靈飛經》《好大王碑》等帖,通過改變路數,達到破熟生巧。近代大書家吳昌碩說過:“學我,不能全像我。化我者生,破我者進,似我者死。”誠哉斯言!妙哉斯言!
第三個層次是“熟後生”。所謂熟,即熟腔熟調熟面孔,熟話順口,熟路好走,千人一面,屢見不鮮,極易形成固定不變的套路。有的學書者寫了好幾十年,越寫越熟練,越寫越呆板,死氣沉沉,沒有絲毫突破,死在自己“熟悉”的套路里。故明代書法理論家湯臨初《書指》指出:“書必先生而後熟,亦必先熟而後生。始之生者,學力未到,心手相違也;熟而生者,不落蹊徑,不隨世俗,新意時出,筆底具化工也。”學書者初期“生而熟”,是一種必需的技術積累;爾後的“熟後生”,則是一種熔鑄百家獨出心裁的“化學反應”,亦即“新意時出,筆底具化工也”。
俗話說,熟戲三分生。並說,熟戲也要生演。生是熟的突破,生是熟的昇華,生是熟的蝶化。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題畫詩說得好:“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可以說,“熟後生”是所有藝術創作創新之圭臬。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亦提倡“字須熟後生”。他還把自己的書作跟宋末元初大書家趙孟頫的書法作比較,他說:“趙書因熟得俗態,吾書因生得秀色。”董其昌和趙孟頫是不同時代之書界巨擘,孰高孰低,見仁見智。誠如宋代大文豪蘇東坡所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文學如此,書法亦然。所有趣者,乃董先生“以熟生論英雄”也。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所有的藝術創作,遵循的都是創新,追尋的總是“那一個”,強調的盡是“別樣”的——別出心裁、別開生面、別具手眼,別有乾坤。只有“別樣”,才能稱得上真正的創新;也只有“熟後生”,纔有可能發生藝術性的“化學反應”,纔有可能“化繭成蝶”。
戴美帝,本名戴東英。祖籍山東萊西。曾在陽泉市公安局工作多年,於2001年調入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文藝志願者協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會員,陽泉市書法家協會會員。有散文雜文發表於《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紀檢監察報》《工人日報》《農民日報》《中國社會報》《人民公安報》《北京晚報》《山西日報》和《中學生閱讀》《娘子關》等報刊。
來源:《諺雲》公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