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蔣亞妮/好好呼吸(上)
好好呼吸(上)。(圖/太陽臉)
1. 腹式呼吸
我從沒有寫過日記,沒有留下什麼手寫貼膚能把掌邊染上原子筆色的本子,不管是讀書時被逼着寫的週記、暑期日誌,沒有被逼卻也說不上多熱中的交換日記,因爲沒有寫進心裡也不夠日常,多年後再回頭看,那些只是日子,不是紀錄,更不是記憶。
開始認識死亡,像是在街角撞見了陌生人,比如最早時讀到的死亡,幾乎全來自同學與課本文章中的他人,某個同學寫了自小帶他的阿嬤離開、另個同學也寫了親如兄長的鄰居哥哥意外離世……在讀了沒有成千也有上百的死亡後,在自己也開始以一本、一本的散文靠近某些現場後,我更理解沒有任何死亡能被作文與真正記載,那些百千萬字的重現與重整,都是創作;亡者沒有紙筆、沒有時間,只有觀衆能以虛構補足死亡的內心活動。
因此每一次,當我親身遇見死亡時,總感覺身在一部紀錄片中,從遠到近。許多年前看了電影《百日告別》,並不是看的時候會在影廳無聲痛哭,淚水從臉頰滑進衣領的那種存在,卻像啓蒙般,將死亡降臨時的感受拉到了更真實的現場,意識到死,得從死的那一天開始算起。
父後百日,我終於能寫下一些關於自己的字。
早在父親的死亡到來之前,死氣與臨終的影子已拖得太長,斷開了我逐漸找回真正說話能力的路,將我一瞬拉進了他的片場,如同其他人,總在逼我創作。沒有人可以爲別人的死亡代言,我好想這樣回答那個纔是真正已無法說話的父親,關於他如何走到這一步,沒有人比他清楚,看得再近都是旁觀。我只能說說在這百日間,自己的身與生。
夏天與無父的日子一起開始。不知怎麼我開始察覺到喉間總有永遠吸不完、咽不進的鼻水,抗組織胺和洗鼻器、鼻噴霧與中藥,我試了無數方法、去了許多診間,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診治,也沒有人可以診斷。這團其實(可能)並不存在的鼻水,並沒有影響我的生活,最多就是在這後疫病的年代,讓人擔憂我是否帶着什麼病毒。在一場像是大地遊戲,前一晚就得開始準備的大型健檢結束後,沒有紅字的報告上,我忽然才意識到自己無病,只是怕死。怕誰死了又比怕自己會死,再多上一些。
在逃避着死的時間裡,我在網路上跟隨着一對狗子們的旅行長達兩個月時間。阿拉斯加雪橇犬與柯基的主人想趁着小狗未老,帶他們從居住的上海開車自駕到中國最北端的城市漠河,那個中國博主每日更新Vlog,載着一整車的物資與最好的鮮食罐頭,她每日油頭素臉,只顧着狗子們是否笑得開心,即使是一趟遠征,該補充的營養素、每日的幾次散步與刷牙護蹄一次不少。旅程的後段,小柯基與大阿拉斯加輪流出現一些毛病,她便幾次徹夜開車不眠休地回到大城市,只爲確認狗子平安。旅程中斷,但不曾停止,諾言的重量總來自被履行的過程,他們終於抵達漠河,也抵達她對自己小狗的承諾。在最後一部更新的影片裡頭,她邊開車邊錄音,影片是狗子們在草原跑的空景,而背景音是她獨自說着小狗的生命很像沙漏,剛開始時總覺得沙那麼多又流得那麼慢,越到後來,才發現沙漏的殘酷。殘沙就是時間,盡頭就是死亡,而她帶着體力漸漸不好的小狗才發現:「如果沒有死亡,時間就沒有意義。」
就這樣一句話又把我推回死亡的現場,雖然是現場,但不是直播,只不過在記錄片中補上與書寫其後,一個個與亡者無關,我自己的現場。
我曾經在更年輕時,發現一個時間的分野,權當成自己內心看世界的無聊把戲,當一個人開始得面臨父母的老病與死亡時,那個瞬間就是中年。有些中年來得早,有些很遲,像是孩提的時光被諸神庇佑,偷偷延長了一些。而我的中年一瞬,雖稱不上早衰,卻也稍稍的提前了點。
藉由死亡的提點,我才確實知曉殘時珍貴,一天竟是一整天、一個月也能如此豐滿。2022年秋天,父親和許多癌症患者一樣,從一處肩頸或者大腿的骨痛,進而發覺自己罹癌。真正的病竈總不在現在,可能在許多年前他忽然找不着原因的沙啞、在他開始不斷大火燉炒的職涯開始時,便已發生。無數次生命演習裡,我都推演過父親的終局,這幾年裡我與他的距離變遠,物理與精神上都是。因我終於明白,一個人的極限如此微小,那個我好幾次跑得遠遠仍要繞回的中部小鎮,那個明知不是親生,彼此卻仍勉力維持住的「父女」關係,終究像是十幾季的漫長美劇一樣,花光製作費與消耗掉死忠粉絲般地只能爛尾。
有些人的生命很像囤積癖,任憑你替他清理掉多少次舊塑袋、爛瓶罐、無法使用的被巾與無數小而無用的皮繩廢紙,對你說完感謝,他轉身便再次找回所有垃圾棄物們,每一次都更兇猛。父親就是被這般堆滿的老屋,我一次次爲他推開與清掃,直到他終於和我說,妳不要再管了。當然,他的房間並沒有堆滿東西,嚴格說來,甚至沒有什麼自己的痕跡(當他確診肺腺癌戒菸後,連味道都淡去了),我試圖用文學的隱喻爲他的一團亂找尋另一種說法。而這座父親的老屋,就這樣在他開口說出放棄後,一次性傾頹。
每一次我到醫院看他,他都更瘦了,那是自我出生以來、有記憶後,從未看過的他,而他留給我的只有沉默與笑,叫我快點回家,回去看看自己終於組建的家庭與裡頭的家人。那般詞窮,或許是關於家的模版,他無法多談,因爲他比我更不常在自己的家中。從秋天跨了剛好四個季節,直到2023年的夏天,他離開,似乎都沒有留下給我的話語,我只從他在醫院的看護那聽說、聽說他只有一次淡淡地說,真希望看孫子長大。平安長大也是咒語,所有美好與善意的集合,加上一點幸運,人們才能抵達。不知道是不是多一些人爲一個孩子叨唸,咒語的效力更強,父親早已經放棄爲自己唸咒,他的生命是一輪又一輪的迴向,除了賭桌上的那個他,每一個他都認了。
2022年的父親,從年頭似乎就讀出了一些不祥的徵兆,夜裡胸悶送急診,就這樣裝上了心導管,而我是在他出院才得知消息,因我同時也接着不同管線,在北部的醫院裡頭產子。當我離開醫院,住進了許久前便訂好的月子中心,看着窗外的綠地與按摩師聊起產程時,有好幾次心生愧疚到反胃;父親在那個春天,也是疫情最狠的那一段,與那家他開了半生的餐廳從小鎮一端遷至另一端,說好聽點是遷址,但我比誰都明白,是因爲再也無力負擔房租。這個春天之前,孩子來臨之前,我也幾次私下轉了房租給那時房東,直到我明白其實很多事自己總也不能夠,不能也不夠。
在這些時候,我會想起許多人與書,想起一直沒有機會見到本人的陳俊志與他筆下的「臺北爸爸」;想起許多年後,終於寫出《彼岸》的田威寧,我在父親遷店那陣子,也開始回到工作現場,許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了田威寧。看她寫到自己的父親也曾搬去逼仄店面賣食營業,而她父親有一天就這樣拉下鐵門無蹤……看她寫幾十年後,終於跨洋見到遠嫁夏威夷的生母,看她寫及親緣的無邊離散,如此強大無恨。那些曾經想問的,關於父親該怎麼寫好(或寫不好),關於散文裡頭的自己,那個「自」,該站在自我還是自私那邊?全都無法再問,也不用問,答案一直都在書裡。
多年的摯友百合,早我一些,在幾年前也送父親遠行。我與她,或許也與許多人都共享某個父親的原型,在人生的賭桌上好賭、沉默、逃避與延遲。我一直記得那時與她的密語,怕被這人間聽見般地說着,(或許離開了比較好)、(對大家都好)、(我們還有自己的人生)……那些被消音的對話,父親在最後也用他的選擇一一應允。當久未回去的我再見到父親站在窄小的新店裡頭時,我知道他也終於不再相信有好轉的可能,於店裡、於命、於他,他開始有了認命的氣味,沒過多久,從以爲的筋骨痠痛處,發現不好的東西,終於照出了肺裡頭的一團死霧。
多事之秋接着多事之冬,不到一年的夏天,我從醫院走到火葬場、從殯儀館到寶塔,因父已離妻也無子,我一個人揹着「女兒」的透明名牌,走得無比壓抑。當所有儀式完結,所有佛經都(可能)迴向後,我在下山的路上、回到自己家的公路上,沒有哭,卻開始一聲一聲吸起鼻子。
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吸得更用力,有時肋骨與前胸都隱隱痛着,自律神經總是在努力告訴每個人別太神經。我的神經與我也是後來才明白,記念與創作、悼亡或者梳理都好,從來沒有人可以逼另一個人寫下,日記當然也是。我還是不會寫日記,也一直沒有人(包含自己)能逼着我開始寫作/當然,也無人能逼使我不寫。
上了許多年的瑜伽課,這幾年更喜歡練習空中掛布與吊環,將力量分解到一小塊背肌時、指尖的收束與旋繞時,一次下身跳躍與上臂的施力間,把自己舉放進空中,只有那時,我纔會停止吸鼻子。也是在夏天的一次大休息時,我忽然理解了沒有什麼事情,比活着的人能好好呼吸重要,他者都不是我的時間。
腹式呼吸時,我跟着氣息通過鼻腔、呼吸道抵達身體核心,發現一路都沒有阻礙,要能確實地腹式呼吸,其實得靠胸,把呼吸盈滿胸腔,像充飽一個救生衣那樣。把胸打開,腹部與身體都會配合它,那時才能真正吸好一口氣,再把自己像是放進溫泉那般,吐氣到底。記得,要一吐到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