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黃崇凱/第一人(中)

第一人(中)。(圖/徐至宏)

珍妮特問他,爲什麼不在家一起過耶誕,非得出去巡演?珍妮特總是有很多問題。比方說,他準備出發到佛羅里達搭上土星五號火箭的前夕,珍妮特也問他爲什麼不自己跟兩個兒子好好解釋。尼爾想,要解釋什麼?跟兩個小孩說爸爸可能回不來?還是要騙他們說爸爸一定會回來?自從他加入太空總署以來,已經出席過好幾場同事的葬禮,他們甚至都還沒離開大氣層。再早幾年,當他們唯一的女兒過世時,珍妮特也問他,爲什麼不把情緒發泄出來。爲什麼報名太空人遴選沒跟她商量。有太多爲什麼,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每逢這種時刻,他就想像一塊石頭的形成。

那關係到壓力、溫度和時間。一塊石頭在許多人眼中只是一塊石頭,在地質學家看來卻隱含地球的奧秘。他想像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的時光,從地質變動的角度來看卻可能微乎其微。一旦跨進幾萬年、十幾萬年,已經無法感知,那就只是巨大的數字。一如他們突破大氣層,往返月球,還在可以數算的五十萬英哩距離。但光年,他理性知道,光跑一年的距離是5.88兆英哩,那麼離地球最近的麥哲倫星雲遠在十六萬光年以外,要怎麼想像這種時空尺度?於是他會回到一塊石頭。像是他跟巴茲一起從月球表面採集回來的石頭。這些石頭髮生過什麼事?他始終記得踩在那些細緻沙塵上的觸感,比砂糖精細,有如糖霜那麼鬆軟,像是被故意鋪設在那裡的粉末。他也記得登陸月球時,太空總署的通訊員問他等等到艙外活動要說什麼。他知道說這句也許過於輕鬆:「老天,這裡到處都是塵土。好,我們開始吧……哦,那裡有一塊石頭。」

地質學家會透過那些石頭瞭解一些事。然後那些石頭就像禮物一樣,好讓美國四處發送。他知道塞爾南夫妻正偕同副總統安格紐出訪亞洲,他們過幾天也會來到臺灣,把其中一小塊月球岩石贈送給蔣介石。他也聽說,明年即將在日本大阪舉辦的萬國博覽會,美國館將會展出一些月球岩石。只是不確定展出的石頭會是他們帶回來的,還是阿波羅十二號組員帶回來的。

一開始是他和巴茲,接着是康拉德和比恩,後續會有更多人踏上月球。他彷彿還聞得到,回到老鷹號艙內,摘下頭盔,那接近放鞭炮後的淡淡火藥味,就是月球聞起來的氣味。他開始覺得,自己再也沒機會穿過大氣層了。

將軍大約下午兩點多結束果園工作,跟李副官走下山。勞動過後,手上的袋子輕了,腳步重了。回到家,將軍褪去工作服、長靴,從長褲口袋掏出那枚小小的兄弟會徽章。將軍衝了澡,躺在牀上小憩,他戴起老花眼鏡,仔細端詳掌中的徽章,覺得像夢。

將軍午睡一小時醒來,張開手,仍是那枚帶劍的金屬徽章。他把它收到放置勳章的盒子裡。小孩放學回來,他照常在晚飯後,讓三個孩子在長廊的烏心石書桌就位做功課,面向着屋內的佛堂。將軍並不在旁看着,而是待在書房,翻讀蔡松坡輯錄的《曾胡治兵語錄》,隨手寫下批註和筆記。書頁上的不同墨色,時不時提醒他回想多年來的閱讀軌跡。他一生的仗都打完了,只能在心裡拿經驗與曾文正公、胡文忠公兩位對照。或者讀報,讀雜誌,讀架上所藏一函函書卷史冊。

將軍突然想找去年某一期《生活》雜誌。印象中那期封面是埃及法老王圖坦卡門的黃金面具,也有報導某個美國導演拍攝的科幻電影,兩者跨越了幾千年。將軍從《時代》、《生活》、《讀者文摘》雜誌堆中抽出那期雜誌,站着翻閱,心裡想着不知這電影有沒有在臺灣上映。現在要外出看個電影也得讓副官去報備,將軍只得少看一些。小兒子想看《阿波羅十一號》彩色影片,可惜那隻在臺北國賓戲院上演。將軍覺得小兒子跟李副官的兒子兩人太瘋了,還曾經偷偷爬上屋頂拿望遠鏡觀察月亮。小孩子有科學精神挺好,卻不該做這麼危險的事。將軍回想自己當年考上清華學校,就是跟同學玩蹺蹺板,一個不小心摔破輸尿管,害得他要做手術,休學了一年。

將軍的大夫人潛心向佛,長年在臺北善導寺修行。他尊敬有信仰的人,一如他在美國求學期間,身邊同學大多是虔誠基督徒,他也入境隨俗,有時跟着一起上教會、讀《聖經》。但將軍唯一相信的是人的本心。「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是將軍自小背誦的經書句子,在他五十五歲的大劫難後,琢磨日深。幸好老天送來四個孩子,將軍陪伴他們一天天成長,身兼英數理化家教,也教他們打網球、打籃球、踢足球,十多年來爲求一家溫飽也無暇多想。

偏偏今日的天外來客擾亂他長年的安寧。將軍反覆細想,儘管尼爾說是雷德福司令要他來的,可尼爾怎麼有辦法避開情治人員的監控,來到他在大坑的果園?先前水電工小鄭偷偷安排美國回來的熊夫人和公子到果園跟將軍晤面,據說被李副官私下嚴厲警告不許再犯。到底誰能夠安排尼爾來?

將軍的思緒隨即被小兒子打斷。這小子才上國一,現在不用考初中,安排去住校,成績依然不見起色,這幾天才拉回家住。看來得多花心思督促他。一想到這,將軍摘下眼鏡,起身踩着皮製拖鞋,放輕腳步慢慢靠近走廊上的三張書桌。

小兒子早就察覺拖鞋與木地板的摩擦聲,在將軍走近之前,他已經把借來的武俠小說收進抽屜,假裝苦思着眼前的二元一次聯立方程式數學題。

李副官隨將軍移居臺中多年,起初的勤務較緊張,除了他們三班輪值,保密局也有一組人緊鄰在圍牆右後方看守。那時只要將軍坐車出門,汽車後方就跟着一部吉普車。上面吩咐隨時察考,他們也只能從命。時間一長,將軍年紀老大,生活清簡,他們看將軍也就是一普通長者,誰知他曾是南征北討的大將軍。

早幾年還有不少人試圖來看將軍,幾乎都被他們在圍牆外就打發掉了。約莫十年前,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的雷德福司令曾臨時起意前來訪將軍,他們謊稱將軍到東海大學打網球去了,雷德福跑到那當然撲空。不久後,民間傳說將軍逃走了。李副官至今回想起來還覺得好笑:冒充修理冰箱的工人到將軍家,擡出一具大冰箱,上卡車直接運送到清泉崗基地。將軍就躲在冰箱,由美軍運輸機送出國。那陣子將軍住宅確實有修理冰箱,不過那是從他們住的那排執勤人員宿舍廚房運出去的。圍牆只有一個出入口,一般民衆哪知道將軍家後方另有一排平房?而且管廚房的老孫壓根忘了那天要送修冰箱,居然沒清空裡頭的食材剩菜,讓工人嫌個半死。

李副官下班回到自己家還在想,但今天這位美國人是何方神聖?馬面特地載着來山上跟將軍碰面。他知道從馬面那兒套不出什麼,那小子嘴巴嚴實得很。將軍儘管對他們副官羣和和氣氣,實際上也清楚界線,恐怕不容易主動透露。

隔天一早,李副官的疑惑在守衛室執勤,打開《中央日報》就解答了。他只能怨自己有眼無珠,雖然照片模糊,但應該就是那個太空人沒錯。他兒子要是知道,肯定高興死了。但要是他兒子知道,他沒拿到簽名,大概要怨他一輩子。

李副官抖開報紙慢慢瀏覽,隨口說一句,阿姆斯壯昨天在臺中呢。旁邊一起執勤的徐副官剛衝好熱茶,舉杯抿了一口,嘖嘖答腔說,昨兒個一早,我那大女兒不知哪來消息,跑到飯店追星,整個上午都曠課,就爲了等着看他一面。我問她要到簽名不,小妮子回我,人潮擁擠到我的一小步都踏不出去。

據說阿姆斯壯結束艙外活動,準備踏入老鷹號艙內時,說了一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祝你好運,高斯基先生。」因爲毫無脈絡,太空總署的通訊員也沒搭話,加上電視轉播訊號不穩,許多人可能沒注意到。

高斯基先生是誰?聽起來像蘇聯人的名字,也許是某個蘇聯太空人?可是沒有任何太空人姓高斯基。多年來,阿姆斯壯總是對這個問題笑而不答。阿姆斯壯晚年某次演講後又被問到這件事,他說高斯基先生是他小時候的隔壁鄰居,如今過世了,所以他可以回答。

阿姆斯壯跟朋友在家後院玩棒球,朋友揮出一記飛球直直掉進鄰居高斯基夫婦家的臥室窗戶。阿姆斯壯走過去要球,還沒開口,就聽見高斯基太太正在對丈夫怒吼:「口交?你想要口交?!如果隔壁那個小鬼在月球漫步,我就替你口交!」

這其實是喜劇演員巴迪.哈基特編造出來的笑話。

據說將軍在二次大戰後,短暫鎮守東北期間,有個算命奇準的相命師。經地方鄉紳引介,將軍偕同大夫人隱藏身分,低調拜訪。相命師問過將軍的生辰八字,觀面相,排命盤,斷言將軍是國之棟樑,一生常遭人妒,犯小人,通常能逢凶化吉。一年內將會調離現職,往另一地開創事業新局。五十五歲有大劫難,人可保平安,事業卻也畫上休止符。命中有兩兒兩女,成就斐然。人生最後三年,將會重現光彩。

彼時將軍膝下無子,加上他原本就抱持着不語怪力亂神的信念,只當陪夫人消遣,本不以爲意。沒想到不久後,將軍調任臺灣練兵,五十五歲受匪諜案牽連去職,幽居臺中三十三年。而且他真的有了四個兒女,只是並非同大夫人所生。

這是圍繞着將軍的其中一個傳說。

將軍晚年患有帕金森氏症,行動不利索,思緒時常在回憶中彈跳。將軍回想腦海中轉瞬即逝的許多面孔,突然記起似乎有一天,他在山上果園跟太空人碰面。他想了很久,那位穿着深藍色連身飛行服的美國人,應該就是第一個踏上月球表面的人類。但爲什麼他在山上?將軍想問問李副官,拄着柺杖費力走到前門守衛室,已經空了。再到屋後那排平房,發現早改成倉庫。將軍多年來習慣那六個副官輪班隨侍,沒想到他重獲自由,這個家也人去樓空,變得太大了。

將軍腦中有一道閃過的黯淡光芒,似乎跟幾個符號有關,卻怎樣也想不起來。他漫無目的在書房摸索,尋找任何可以映照方纔小小光點的物件。他翻書,翻雜誌,翻信件,翻抽屜,倒出筆筒和幾個收納木盒,桌上散落凌亂的勳章、紙片、鈕釦、別針、玉石、鋼筆、紙鎮。將軍幾乎快要記起卻又忘記,美國人曾經給過他一個什麼小東西。

也許在普渡大學的兩年是他生命中最輕鬆自在的時光。那位老調侃他的清華同學,那會兒總跟他一起組隊打籃球,後來被安排的比賽愈來愈多。他們本以爲是自己球技好,美國人喜歡找他們打球。實際上是他們兩個黃種人球技太好,美國同學拿他們賭錢總是贏。誰想得到若干年後,他們兩人皆到了南臺灣,一人做水稻、甘蔗育種研究,一人做新軍訓練。將軍後來種花草水果,也曾向老同學請教。只可惜同學走得早,他沒能親自去告別。

也許那枚鏈着一把小巧西洋劍的普渡大學Phi Delta Theta(ΦΔΘ)兄弟會徽章,從來不存在將軍手上。它的照片曾經刊登在普渡大學兄弟會刊物,而將軍的書房有那麼幾摞雜誌書刊,即將在他死後被清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