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風靡,到底是審美升級還是降級?

作者 | 王亞奇、Que題圖| 《揚名立萬》

學者 毛尖:我的觀點被短視頻化,是對我的表彰

“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財產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2021年,作家毛尖曾在脫口秀舞臺上毫不留情地批評國產劇。

作爲資深劇迷,她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看劇成癮,“在電視劇裡浪費了太多時間”。也因此,毛尖格外無法忍受國產劇的套路、勢利、封建和不思進取,時不時就會在專欄文章中吐槽。

當然,國產劇儘管積弊很多,近年來也出現了不少口碑、流量雙豐收的好劇,比如 2020年的《隱秘的角落》、2021的《山海情》、2022年的《人世間》、2023年的《狂飆》和《漫長的季節》。

《山海情》劇照。(圖/《山海情》)

毛尖認爲,這幾年的國產劇市場確實有了一些令人期待的趨勢:平臺倒逼行業往短劇上轉型,開始改變往年“注水劇”橫行的局面;一些平臺和機構推出了優質原創劇場,不少刷屏的劇集都出自這裡,推動了中國類型劇的發展。

但與短視頻相比,國產劇的變化還是太慢了。在短視頻將導致大衆文化衰落、剝奪觀衆注意力、消磨觀衆耐心等負面評論中,毛尖相當堅定地爲短視頻辯護,她認爲,在當下的視頻形式中,短視頻最能快、準、狠地揭露這個時代的樣貌。

短劇算不上行業自發的版本升級

《新週刊》:近年大火的劇集,許多都短小精悍,如《漫長的季節》《隱秘的角落》《開端》,十餘集的容量講述一個故事,觀感上更加接近歐美劇集,許多觀衆會用“電影感”形容這些劇集。曾經動輒大幾十集的電視劇似乎正在逐漸失去市場,但國內短劇還無法像歐美劇集一樣實現季播。如何看待這樣的現象和趨勢?劇集變短之後,國內電視劇的創作出現了什麼變化?

毛尖:“電影感”這種說法,早個二三十年,我會毫不猶豫地認同你,因爲之前,電影確實顯得更高級,電影裡的人生也似乎是更高級的人生,光是電影裡的人吃的菜、喝的酒、穿的衣服,就要比電視劇裡的高級很多。電影裡談情說愛的方式,也會讓當時的文藝青年覺得更銷魂。但今天,電視劇和電影的文化位置已經沒法再使用“電影感”這樣的比較級。

《漫長的季節》劇照。(圖/《漫長的季節》)

季播這種製作手段,也不再構成今天國產劇和歐美劇的不同,我們也有各種“暗度陳倉”的季播法。劇集變短,一方面當然是長劇的注水引發全國觀衆的不滿,但客觀的原因更直接——沒錢了。所以,短劇的趨勢本質上算不上行業自發的版本升級,倒更像平臺倒逼行業發生鉅變。

《新週刊》:現在國產劇的製作和市場是否趨於更加專業和工整?今年出現了多部叫好又叫座的劇集,比如《漫長的季節》《狂飆》《平原上的摩西》,《繁城之下》《鵲刀門傳奇》《我有一個朋友》等古裝劇也讓人眼前一亮。

毛尖:“愛騰優芒”都在培育自己的主打劇場,比如愛奇藝的“迷霧劇場”就已經獲得口碑。

騰訊這幾年很強勁,今年有一半的好劇跟騰訊有關,《漫長的季節》《繁城之下》《鵲刀門傳奇》都是騰訊製作的。

《繁城之下》劇照。(圖/《繁城之下》)

平臺做起來了是好事,未來,影視劇公司的文化性格也可能作者化,團隊在成熟過程中也會逐漸篩選出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分支任務。在中國影視劇發展的當下,促進影視劇的類型化發育,對於嚴重缺乏類型化的中國影視劇,視頻網站的類型培育是目前最能看得到的路徑,如果廣電總局能夠助推,不要讓它們做成一家獨大,絕對是好事。

短視頻已經是媒介大boss

《新週刊》:你曾經撰文批評《北京愛情故事》《消失的她》這類話題電影,認爲它們只是把“所有的爛橋段披着華麗的外衣重新演一遍”。儘管如此,它們卻非常受歡迎,這種套路屢試不爽。你認爲是爲什麼?它們迎合了什麼樣的審美和文化?這種話題電影會成爲一種創作潮流嗎?

毛尖:功夫在詩外,他們的營銷確實很成功。《消失的她》在未上映前做了一波營銷,在各大短視頻平臺持續發酵。網民掌管文化有好的一面,但流量文化掌握文化主導權無論如何都有些危險。所以,如果中國影視還有健康的願望,這種話題電影無論如何不該成爲創作潮流。

《消失的她》劇照。(圖/《消失的她》)

《新週刊》:短視頻在2023年的中國影視中佔有什麼樣的生態位?它會給影視行業帶來什麼影響?之前在討論中國視頻榜“年度視頻博主”的時候,你有提到“冷少”“淡淡糊”,你認爲他們的作品出彩在哪裡?

毛尖:我關注冷少很久了。當然,他也會帶貨,但他風格和劇情兼得,比一般電影中欲蓋彌彰的廣告植入好得多。他模仿王家衛,也一勞永逸地改變了王家衛,從此以後,當音樂Yumeji’s Theme響起,我們想起的是冷少和蔣胖胖的“半噸”體形,是他們“五穀豐登”的美。說他們土也好,現代也罷,反正,他們突破了一個時代的審美侷限。至於淡淡糊,她的脫口秀不靠苦心孤詣地收集梗,她是日常生活的講述者,她的學生氣和半諷半萌氣質,讓她特別受高校羣體歡迎。

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劇照。(圖/《花樣年華》)

《新週刊》:你提到過詹姆斯·伍德的“歇斯底里現實主義”,認爲短視頻把水分風乾,直接揭示了世界的歇斯底里。那麼,我們是否需要有“短視頻批評”?你會考慮爲特定的短視頻撰寫評論嗎?

毛尖:短視頻批評現在不是已經很盛行了嗎?包括那些三五分鐘看完一部劇的,最後常常也有半分鐘的理論批評。我寫文章,不會特意想着短視頻,但短視頻已經是事實存在的媒介大boss,我的觀點偶爾也被短視頻化,也算是流量時代的一個表彰吧。

導演 麥子:短片不等於短視頻

舞者、演員、廣告人、導演⋯⋯工作中的麥子同時擁有多個身份,將它們按此順序排列出於筆者的主觀判斷。

首先,舞者的特質在麥子身上顯而易見。經年累月的專業訓練雕刻出的身體線條、舉手投足間優雅輕盈的氣質,都是芭蕾舞給她留下的痕跡。演員的身份緊隨其後,從巴黎留學歸後,麥子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飾演話劇《戀愛的犀牛》中的女主角明明。而麥子執導或參與拍攝的廣告片,經由大數據的測算,精準“狙擊”到了我本人。短片導演是麥子的另一個身份副本。2019年起,看過2000多部電影的她開始投身於短片創作。

2023年,麥子的電影短片《普通夜晚》上線,導演逐漸成爲她的工作重心。作爲《新週刊》2023中國視頻榜推薦委員會的成員之一,麥子與我們聊了聊,以下是她的自述。

《普通夜晚》的海報。(圖/《普通夜晚》)

被邊緣化的短片

有必要明確的一點是:短片不等於短視頻,儘管在很多語境下兩者之間的分界線並不明晰。在流媒體內容氾濫的當下,短片往往被邊緣化了,它的定義越來越模糊,短片現在的聲量明顯比短視頻要弱很多。

於我而言,短片是微縮版電影,短視頻更像一種不用通關的遊戲。短視頻的盛行自有它的道理,這是一種更符合當代人生活節奏的閱讀方式。大部分短視頻,刷它的過程就像在玩遊戲,由大數據來計算我們的喜好,讓人以一種很低的成本完成一次精神解壓。

(圖/unsplash)

當然,短視頻領域也不時冒出一些好內容。曾經有人說:“未來的電影不需要拍攝者,只需要剪輯師。”比起這種說法,我更願意相信另一種:“在這個時代,人人都可以成爲導演。”比如,在2023中國視頻榜的“年度視頻博主”單元,我推薦了我個人非常喜歡的短視頻博主——神龍士力架。像他這樣利用現有素材進行二度創作的短視頻博主還有很多,他們常常借用音樂等元素來傳遞情緒,這些短視頻的核心可能是積極的,也有些是批判性的,能在一定程度上引發觀看者的思考。製作這樣的短視頻會用到一種根據創作思路進行整合、裁剪的導演思維,所以,在這類例子中,短片和短視頻從某種程度上成爲了彼此的延伸。

新人導演的訓練場

對於整個影視行業來說,短片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領域,相對易操作的特性讓它爲新入行的導演提供了創作空間和成長空間。

作爲一個短片導演,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我自費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電影短片《探戈》,那是一個實驗性比較強的作品,在整個創作過程中都不需要爲任何人負責,非常自由。但更多的情況下,創作者無法只做理想中的東西,自由創作的機會是非常有限的,因爲每一個完整的作品都需要大量的經濟投入。

2023年7月12日,青島。遊客在電影博物館參觀,瞭解電影的發展歷程。(圖/IC)

很少有導演是一開始就去拍長片的,大部分人都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可能是拍電影短片,也可能是拍廣告片。

可能有人會覺得,拍攝廣告只是一個工作,無法承載藝術追求,但我覺得自己十分受益於廣告人的身份。所以,對於一些新入行的創作者來說,廣告不失爲一種方法。我們可能一年會接幾個廣告片拍攝的工作,總會遇到一個讓人有在創作的感覺。我合作過的品牌常常會給導演很大的空間,關注導演的想法和表達,這個過程也像是在創作一部短片,只不過是建立在它的商業屬性之上。

短片不需要給觀衆答案

在我看來,短片之於創作者的價值,明顯超出它對於觀衆的價值,但這並不影響短片作爲一個片種存在的合理性。陳可辛導演也可以在拍攝了很多優秀的長片之後再回來拍一個三分鐘的短片作品。任何一種工作模式都有它的價值,當你正視一件事的時候,這個工作需要你去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觀衆可以進電影院看一部常規時長的電影,但我們很難想象有人會專門去電影院看一部短片。短片似乎是爲流媒體、小屏幕而生的。在短片的調色工作完成之後,我經常會要求專門輸出一版給手機,從手機端來看它的顏色效果。

大部分人不會對一部短片寄予太大的期望,並不是說短片不能夠承載創作的能量,而是因爲它的時長不夠,信息量有限。我記得導演李安說過:“人生中很多事情是可以沒有答案的,但是電影必須要給到觀衆答案。”

(圖/unsplash)

觀衆花了一個半小時甚至更長時間在一部電影上,所以他們需要得到一個答案。但對於短片來說,或許只需要給觀衆一個反轉、一個梗,對某個話題進行探討就已經足夠了。作爲從業者,我在觀看的時候也不會帶着非常嚴肅的學術研究的態度,更多是享受電影本身。

目前主流的電影節幾乎都有短片單元,許多優秀的電影人也因此進入公衆的視野。短片的可能性或許就在於這個片種讓更多人看到了創作的門檻,它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高,從而鼓勵他們去發揮自己的才能,就像我一直相信的:“人人都可以成爲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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