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何多苓:AI能畫,你還是可以繼續畫

從成都的藍頂藝術區一期的側門跨進來後,何多苓向我招手,一路健步走來。眼前的他,和出現在媒體中的形象並無差別,一襲黑衣,神情淡然。

他的步子邁得大且快,在加快步伐之後,我隨同他一起進入了這間“帶花園的工作室”。相比於園區內其他藝術家的工作室,這裡的花園面積是最大的。

開燈、通風、燒水、泡茶、就座……我們的採訪就此開始。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很難相信坐在《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NBD)面前的,是一位出生於1948年的“老輩子”。

除了必要的社會活動以外,何多苓將目前的生活壓縮到“極其簡單”,“除了睡覺,大概90%的時間都是在畫畫。”他說,今年以來,想要在創作上追求更“自由”和“隨意”。

何多苓與我分享了一些自己的觀察:對於繪畫,有時留有未完成和待完成的部分,說不定有另外的魅力;AI可能會搶一部分人的“飯碗”,但是搶不了那麼多;藝術的評判標準,需要時間的篩選;文化是城市真正意義上的傳統。

一個插曲在於,當記者展示出用AI繪畫軟件生成的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風格的畫作時,何多苓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興奮地趕緊讓記者發給他,“要用多少素材,才能讓AI能夠學習到這種程度?”

自稱“梭邊邊”的他,其實,一刻也沒有停止對世界的關注與思考。

90%的時間都在畫畫,留有未完成的部分說不定更有魅力

NBD:目前,你的工作和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何多苓:我的生活非常簡單,就是每天畫畫,其他方面儘量簡化。每天我會在工作室大概花4個小時在這上面。晚上我在家裡也畫,燈光下色彩不太合適,我就在家裡畫素描。除了睡覺,大概90%的時間都在畫畫。

第一,我確實喜歡畫畫,很享受這個過程;第二,我也有很多展覽,畫畫也要用來辦展覽。當然,辦展覽實際上不是目的,而是畫畫過程中的一個應該有的結果。

何多苓的工作室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NBD:提到畫畫,今年以來主要想表達的是什麼?

何多苓:想要畫得更自由一點,更隨意一點,把手和腦結合得更好。做了五六十年的一件事,儘可能把它放到一個新的維度上去表達,而不一定是新的高度。

現在的畫法上,我也儘量顯示畫畫的過程,讓觀衆看到作品是怎麼畫出來的,中間經過了怎樣的處理和糾結,以及經歷了多少時間。這實際上是中國繪畫的一種方法,不是給你看一個最後的結果,而是過程也一併顯示。

繪畫的思路上,最早是要畫一個完整的畫面,追求一種完成度和完整性。現在,我有新的認識:完成度是相對的,不是說非得把某一個畫面呈現到一種無法再畫下去的狀態。有時候留有未完成和待完成的部分,說不定反而有另外的魅力。

NBD:繪畫作爲一種視覺表達,其素材的來源上也通過各種媒介呈現。現在我們接收、處理各種信息,可能一部手機就足夠。這對你的創作有沒有什麼影響?

何多苓:變化是很大的。

除了寫生,我其他的畫還是根據照片進行創作的。以前的照片,基本上是用照相機拍的;現在基本用手機隨意拍攝,哪個畫面有感覺,我就會放到手機的P圖軟件上,用各種濾鏡對畫面進行修改。當然,我還是會把照片打印出來,作爲創作時參考的依據。

整個過程可以總結成一種類似今天AI(人工智能)的處理方式。只是從手機上的人工智能,變爲我自己主觀智能的處理,再回到自己的手上把它畫出來。

這個過程很重要,畫了幾十年的畫,手感也隨着大腦的指揮不停地在變,它會直接體現在我的畫面上,而這也直接影響了畫面的表達。

春風已經甦醒 布面油畫 1982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

AI可能會搶部分人的“飯碗”,但是搶不了所有人

NBD:這兩年來,生成式人工智能對內容創作已經帶來或顯示出極大的影響。以AI繪畫的某款軟件爲例,從一開始的1.0版本再到最新的6.1版本,可以看到它的安德魯·懷斯(Andrew Wyeth)風格的作品是越來越像了。

何多苓:你提到,從1.0到6.1,這對AI而言也是個學習過程,跟我們一樣,也是在獲取信息。我覺得這對繪畫不是衝擊,反而是一種相輔相成。

人工智能到現在有非常強的能力了,但是暫時還沒有主觀的思維能力,優勢在於它的學習能力,這是人腦沒有辦法比的。所以也不能叫“創作”,它輸出的還是一個綜合學習和信息處理的結果。

比如,我有學生用AI來做草圖,他會把他的意圖用文字描述的方式,再用一些類似圖像的輔助方式輸入給AI,讓它不停地運算和學習,期間還要進行具體的調整,它最後出來的畫面是可以直接複製到油畫上的。

我認爲這和通過大腦指揮手去畫草圖沒有本質區別,就是一種智能的運算過程,只不過一個是人工智能,一個是人的智能而已。

很多人表示“恐怖”,覺得好像會被AI取代,但我覺得不會。AI能畫,你還是可以繼續畫。說不定以後的展覽是AI繪畫和人的繪畫展出,互相進行比較和較量。人工智能的發展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這種進步是要去歡迎它的,而不是因爲人類怕被取代就去消滅了它。

青春 布面油畫 1984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

NBD:不可否認的是,確實有許多人對於生成式人工智能表達出了擔憂,或者焦慮。

何多苓:對於某些行業而言,衝擊可能是比較厲害的,因爲它會讓人丟工作,很多職業也會發生變化。

但對繪畫而言,還沒有大的威脅,比如AI做的畫如何呈現在油畫布上,還得用手繪,用3D打印都還不行,這裡面有包括手感在內的東西,還得還得人來呈現。

NBD:假如某一天像3D打印之類的技術可以完成上述過程了呢?畢竟科技進步的速度是肉眼可見的快。

何多苓:這也是可以想象的。這也很有趣,我畫,它也畫嘛。它可能會搶一部分人的“飯碗”,但是搶不了那麼多。

繪畫作爲人類最早的審美方式之一——原始人就開始巖畫,兒童的第一項興趣幾乎都是塗鴉——就是本能,本能很難被電腦取代。很大程度上,人還是有用手去工作的衝動。

何多苓房前的花園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時間是藝術的評判標準,“短平快”時代藝術家更需要沉澱

NBD:和上一輩相比,現在包括畫家在內的內容創作者,接觸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媒介和不同的技術。他們的創作內容和方式,可能又是不同的了?

何多苓:確實,他們的表達方式和圖像成果與我們此前的不一樣,這是非常可貴的一件事。

現在年輕人畫的畫,跟我畫的畫是兩碼事,我們的審美方式、圖像處理方式完全不一樣了。現在的人會獲取大量碎片化的信息,對於青年畫家來說,他們就用這種方式來組成畫面,這也是一個國際潮流。而這也沒有對錯之分,背後是每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就像我經常給學生講:我不能用我對世界的理解來強加給你,而是我看了你是怎麼畫的以後,再來討論你的畫面。

NBD:那我們的評判標準是什麼?其中會有高下之分嗎?

何多苓:時間的篩選。

博物館、美術館裡邊那麼多名畫,從千百年前開始,到現在篩選出來的就這麼些人,可能90%以上的畫家都被淹沒了,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它實際上就是一個高下之分。這種高下之分恰好是藝術行業的唯一標準,因爲藝術行業已經沒標準了,想怎麼弄都是你的事。

在此之中,學習很重要,所有一點一滴的積累,雖然最後可能完全沒有體現在畫面上,但它作爲一種長期訓練積累形成的肌肉記憶,對於畫畫還是非常重要的。

烏鴉是美麗的 布面油畫 1988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

NBD:那如果我們用AI來繪圖,是不是就在肌肉記憶的訓練上“討巧”了?畢竟它省略了一個用手畫圖的過程。

何多苓:從某些方面來看,AI確實是在代勞。但是依舊需要一個學習的過程,就算是AI繪圖,你也得學習吧?需要把你的經驗放到AI上,讓它去實現。本質上它只是一個工具而已。至少現在還是這樣。

NBD:保持學習之外,一位藝術家,或者一名內容創作者想要在“短平快”的時代節奏中走得更遠,需要怎樣的心態?

何多苓:還是需要沉澱下來。“短平快”時代,藝術家可能還來不及進入美術史,就已經過氣了,被新的人覆蓋了。這種情況會出現,只能說明沉澱得還不夠。

另外,由於醫療條件提升等各種科技進步的原因,我們的生命是很漫長的。而在“短平快”時代之下,我們還是需要慢節奏,兩者要結合起來。如此,再加上必要的沉澱——你的孤獨,你的遠行,你的思索等等,把這些東西沉澱一下,甚至是很長一段時間,是會有益處的。

鳥飛絕 布面油畫 2020年 圖片來源:每經記者 張建 攝

文化是城市真正意義上的傳統,要保留、發展城市的內生活力

NBD:具體談到有關一座城市的創作氛圍的話,很多人會說到成都的包容性。在你看來,這種包容性對於內容創作而言有什麼作用?

何多苓:成都的包容性體現在各個方面。藝術家在這能夠待得非常放鬆,有機會和時間去進行自己的工作。就像我們這個區域,大家關起門來工作,彼此不干涉,也不去評價別人,經常聚到一起吃吃喝喝,但是不談藝術。

成都目前還沒有藏家體系,還是一個藝術家創作的地方。不過,成都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有豐富的文化活動,市民也感興趣,這絕對是個好事情。這對市民特別是兒童而言,潛移默化之中,他們的美育就會提高。說不定某一天,成都的藏家就有了,藝術市場也就有了。

NBD:在城市更新的背景下,包括成都在內的地方都在嘗試將原有的文化氣息留住。像你之前的創作基地——玉林,現在也成爲了年輕人和老市民之間的融合地帶。

何多苓:雖然還沒有保留畫室,玉林其實還保留了我們當年的那種藝術氛圍,有一種傳統在呈現。直到今天,青年藝術家還是願意去玉林。這種文化氛圍,可以成爲滋養他們創作的養分。

文化是一座城市真正意義上的傳統,尤其對於成都這樣的城市而言,市民文化的表達是最充分的。拿擺攤來說,年輕人開一個小攤兒,既能掙錢,也能玩。或許對他們來說掙錢還不重要,其實就是爲了玩。掙錢和玩是相輔相成的,裡面有文化含量,也有商業含量,他們的生活也能維持下去。

NBD:換句話說,這種內生的市民文化的活力是很重要的?

何多苓:是的,這就是城市的活力所在。就像太古裡一樣,本身是一個高端消費區,但它周圍的老街同時也在散發出煙火氣。這就顯示出一種活力,一種多樣性。太古裡是一面,旁邊的老街是一面,兩者相輔相成。不是說太古裡高端,都要穿西裝才能進來,而是說它和周邊圍繞的老街一起,才形成了一種氛圍。類似的文化形態,不是要比較粗暴地去否定它,再製造出一種全新的模式,而是要保留它,再發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