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代明院士:醫學創新很緊迫,當今醫學面臨極大挑戰

作者:章劍鋒

出品:本站新聞《科學大師》欄目

本站新聞《科學大師》欄目本期訪問樊代明醫生,他最看重和喜歡的是“醫生”頭銜,因爲治病救人是他畢生從事的本職工作,他同時也是一位著名的醫學專家、學術界大咖,是中國工程院院士、美國醫學科學院外籍院士、法國醫學科學院外籍院士,中國抗癌協會理事長,亦曾出任中國工程院副院長、第四軍醫大學校長等職。

他還是一位網紅院士,有着受人稱讚的口才,生動幽默的談吐,他的講座,總能引得聽衆笑聲掌聲不斷。他敢於亮明自己的專業觀點主張,其中的不少觀點尤其值得當代醫學反思。

早在13年前,他在世界上率先提出了整合醫學概念,認爲當今的醫學越分越細,微觀到分子細胞層面,條條塊塊劃分得很清楚,有的走進了事物的極端,最終解決不好問題,需要從微觀層面迴歸到整體。他坦承,人類今天有4萬種疾病分類,其中的90%以上是無法治癒的,還有很多病甚至無藥可治。他也呼籲西醫同行能夠客觀求實地對待中醫尊重中醫。科學工作者理應以科學理性的態度說話,以下是本次訪談的具體內容,請往下讀吧。

樊代明院士/受訪者供圖

一,醫學是人學,丟掉人文的醫學會很可怕

《科學大師》:您有一個觀點給我印象很深刻,就是認爲當今醫學和人文、倫理方面的不協調,醫學人文有時蕩然無存或體無完膚,這個爲什麼這麼重要?

樊代明:醫學說到底是人學,人學跟別的學問不一樣,醫學裡邊包括科學、包括技術,但是不能把醫學只看成是科學、是技術,如果醫學被科學技術綁架,就失去了溫度,就是個冷冰冰的東西。大家現在進醫院看病,不都是這樣的嘛,機器一開動,給你檢查完了,醫生看看檢查結果,說你得病了你就得病了。這種純粹依靠機器的醫學,它怎麼會有溫度?我一直說病人首先是人,你醫治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意識有情感的人,不是一個器官,更不是一個小小細胞或小小分子。

現在的不少臨牀醫生,忽視“視觸叩聽”或“望聞問切”,這其實才是基本功,來了一個外傷病人,手摺了、腿斷了,不去檢查病人,反而讓去照一大堆片子,有的甚至無視病人存在,以爲“檢不出什麼指標升高、看不見什麼異常陰影、查不到什麼異常細胞”就表示沒得病,而“檢出什麼異常指標、看見什麼異常陰影、查到什麼異常細胞”就表示一定得病了,殊不知人是變化的,“同病異影、異病同影、一病多影、多病無影”都是時常發生的情況。如像上述從事醫學,不僅治不了病,反而會造成新的問題。

病人,是指得了病的人,所以我們不僅要治他的病,還要關心他這個人。有時候人比病重要,病人的病變可能是體現在身體上的,但痛苦卻在他心裡,要把病治好讓他恢復健康,不僅醫生要努力,也要調動病人自身的努力。如果病人心理有問題,哪怕治好他身上的病,可能不久病也會復發,因爲根子上沒解決問題。如果不把病人身體和心理兩種疾病同時治療,再多的醫生也會有治不完的病人。

現在有一個問題是,我們的醫學在不斷髮展,心理治療卻慢慢被疏遠,甚至曾經還有過完全被否定的時期,我們一度把身體之外的、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統統說成是僞科學、假醫學或唯心論,現在還有這種情況。但我們知道,很多病的症狀,你在身體上是查不出病變的,因爲是心理障礙造成的,調理好心態就可以消除疾病。而且多數時候,心理障礙和身體上的疾病是共同發生的。這時候你丟了人文的東西,你丟了對人的關懷和關心,你就不一定能把病治好。

將來我們的醫學發展,必須做到心身結合。我一直有一個觀點:當醫生,只會做手術不懂心理,他就是一個獸醫;當醫生,不會做手術只會用心理來忽悠人,那就是巫醫。

其實國外早就說到了,全世界第一家肺結核病療養院的創建者愛德華·利文斯頓·特魯多醫生,他的墓誌銘上就這樣寫:有時去治癒;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句話在國內社會上很流行,被當作心靈雞湯了。我認爲,通過醫生治癒的病人,往往是少數,只會是少數,更多病人的康復,是要靠病人自己的力量,醫學或醫生只是幫助病人。這非常重要,不可忽視。

所以我主張醫生和病人要相互幫助,相互成長,相互助力,共同作戰。我們不能在病人的體內開一個戰場,用手術刀和藥片去跟癌細胞相鬥爭、跟病菌相鬥爭,其實病人自身的自然力是非常強大的,醫生需要幫助他們保持和加強這種自然力量,而藉助這種自然力治療疾病是最有效的。恢復病人自己精神層面的力量,自然力就可以喚醒,讓他自己保持這種力量,而我們醫生要充分去呵護它。

古希臘醫生希波克拉底也說,醫生有三樣法寶:語言、藥品和手術刀。有的病人,用語言治療獲得的結果可能比用藥品和手術刀治療還好。我時常想,把晚期癌症病人分成三組,一組用藥品,一種用手術,一組不告知病人病情,只用語言安慰治療,哪組平均存活時間更長,應該有答案。

至於說到醫學倫理,這太重要了,醫學如果不講倫理,那就會很恐怖,就會謀財富命,把病人當作搖錢樹,當作牟利的工具,這種情況在國內醫療領域偶有發生,非常值得警惕,不誇張地說,這嚴重影響甚至干擾到醫學的正常發展秩序。大醫精誠,醫生是一個慈悲、博愛的職業,不能成爲坑人的騙子。

樊代明:人和病都在進化,現代醫學面臨極大挑戰(來源:why星人)

《科學大師》:您同意醫療產業化這種提法麼?現在科技越來越發達,包括人工智能等先進技術手段會不斷應用到醫療當中,大家抱有期待,覺得科技發達,對醫學會有很大幫助,造福更多的人,但您似乎並不看好這種發展?

樊代明:我不是不看好,而是認爲凡事不能過頭,一過頭就會出現問題。尤其要警惕醫學被資本綁架,這會導致醫學失去人性。機器說你行,你不行也行,機器說你不行,你行也不行。機器看病未必是最好的辦法,人工智能給你看病,搞不好會有麻煩,它是在人(醫生)的能力達不到的某一點上,過度的發達,它的功能被放大了,某一點上它可能是強的,但其他方面它強不過專業的經驗豐富的人(醫生),它只會越來越細分,同時離人文越來越遠。而且醫生自己的能力也容易有退化風險,因爲完全依靠機器診斷,醫生自己還需要努力上進麼?我認爲任何先進的技術,只能是輔助於醫學,只能是一種工具和手段,而不是相反,陷入到以技術爲主、以技術爲先,否則就會走入誤區,見物不見人。

樊代明院士(右)在《科學大師》訪談現場/本站新聞供圖

二,當代醫學很少出華佗、李時珍這樣的大師,值得反思

《科學大師》:當代醫學爲什麼再也難以出現像華佗、孫思邈、李時珍等這樣一些大師、名家?

樊代明:這個問題主要是針對中醫來講了。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我們從晚清以來一直到今天,爲什麼出不了很著名的醫學家?我想主要是因爲現在的醫學越分越細,最後甚至分散到某一個分子上了,這種越來越專、越來越細的研究方法,是不可能讓醫生成爲醫學大家的。

華佗、孫思邈、張仲景那些名醫,都是集天下醫學之大全,我認爲他們自己本身在醫學原創上特別貢獻的不一定很多,神農嘗百草,也不全都是神農氏一個人在嘗,可能是之前的一百個或一千個醫家自己嘗過之後,由他(神農氏)把這些結果收集起來。因爲他們時常到民間去驗方,揹着個揹簍走街串巷深入民間,收集各種方子,這個學一點那個學一點,最後把它彙集整合起來,在這個基礎上拿去試,哪個行哪個不行,到最後就形成了可以傳承的典籍,這是一個整合的過程,整合出人才,整合出大家。所以我有一個觀點是大師勝在整合。

清朝以後,由於西醫學的大量引入,現代醫學進行了專科細分,細到某一科的醫生只能專治某一種病,不管別的,也管不了別的,治得了肝,就治不了胃,治得了頭,就治不了腳,普遍是這樣,這怎麼能出博學多識的醫學大家呢。

在專科細分的情況下,我們醫學隊伍中的若干仁人志士或者大專家,只是工作在健康的某一個層面的某一個時段或某一個分子,他很難成爲呵護健康的大家,所以不易被人民所記住,也很難超越張仲景、華佗這些古代的名家。因爲他的貢獻是極少一點,或者貢獻只體現在一個專科的某一個病的某一些時段、某一些病人而已。

我不是否定現在的一些醫學前輩,但你看看等到他們一去世,過不了多少年以後,還有誰記得住他們?這不是他們的問題,是我們醫學發展出了問題。

《科學大師》:現在大家注重拔尖創新人才培養,具體到我們的醫學人才培養是不是也有些問題?老實說對於醫學生的培養,究竟是什麼樣的層次和水準,我們外人一無所知,不知道每年走上崗位給老百姓打針開藥救死扶傷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樊代明:我只能說,我們現在醫生隊伍裡面的人,有一些素質也是堪憂的,你把考100分的和考50分的、考40分的人,比一下,相互之間是明顯不同的。你說考低分的那些人怎麼能去當醫生呢?現在就有這種情況。一個考上三本的人,出來以後也可以當醫生。你要考試,當醫生的人成績起碼得100分。(這種現象是局部還是普遍的呢?)這是很普遍的,現在三本的學生那麼多,比一本學生招的還多,考那麼點分數,居然就可以上大學當醫生,這種人他進學校後也不好好學,經常上課打瞌睡,學一點技術,就可以上崗了。這種培養模式是不可取的。

在國外,工科四年下來,才能讀醫科,我老師他們,那時一個班進學校是62個人,畢業時只有12個,其他的都被淘汰出局了。現在國家醫學教育嚴格實行8年制的雖然有,但比較少,經過這種嚴格培養出來的人,智商還是不一樣的,你要跟他說起話來,他很容易理解,智商太差的又不好好學的學生,你跟他說上半天他都不容易理解到位。所以你說這怎麼能出得了醫學大師?他的學術底子本來就不行。

三,現代醫學有的已經走進了發展的極端,微觀到分子細胞解決不了問題

《科學大師》:現代醫學細分,甚至可以微觀到人的細胞、分子和基因,這爲什麼不好?不是越精確越管用麼?

樊代明:越分越細,不一定管用。自從荷蘭的貿易商與科學家列文虎克發明顯微鏡以來,西醫學的研究就逐漸從宏觀向微觀發展,從系統、器官、組織、細胞、亞細胞,一直到分子、夸克,人們想找到生命的真諦和本源,也想找到疾病的本質,微觀也許是物質的本質,但生命只能在一定層面上纔會表現出來,太細未必能說明生命的本質問題。我們治病不全是針對某一個分子,或靶點,而是針對的一種狀態,改善或復原一種狀態。如果只是針對分子,那是解決局部微觀問題,但你抑制了一個分子,另一個分子就會起作用,阻斷了一條通路,另一條通路就會開放,壓下葫蘆起了瓢。

如果你只拘泥在這種微觀層面,只停留在分子層面,你就解決不了健康的問題。我常常說,我們醫學工作者不能沉溺在微觀世界孤芳自賞,遊弋在分子之間左右逢源,基礎臨牀隔河相望,內科外科不相往來,經典的生理學已搖搖欲墜,傳統的病理學快土崩瓦解,大家只關心自己眼前的那一點點東西,找到一個分子,別以爲就找到了一片樹林,其實你找到的可能只是整個樹林中間的一片葉子而已,我們都希望一葉知秋,但事實上是一葉障目,在這片樹葉之外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我們其實一無所知,但我們以爲我們知道了。

專業細分,導致很多醫生只能看一個病,或只能看一個病的病竈,知識和技術太侷限,越專越侷限。這種西方世界的醫學研究已經走到死衚衕,研究得太細什麼都說不清楚,就像盲人摸象一樣。所以大家各治各的病,甚至一個病需要多個科來治,有時候病人到了醫院,大家會診,都說這個病跟自己無關,紛紛走開,結果病人躺在那裡沒人管。這怎麼能解決問題呢。在細分的過程中,我認爲要回歸整體,我們是在治病不是在治細胞,也不是在治分子,而是在治人。所以我主張要從微觀回到宏觀,要不然早晚出問題。

我們不能總是用降維思維來指導醫學的研究。健康是一件複雜且可變的事,老是想把複雜變爲簡單求解,這在醫學辦不到。

科學研究物質的存在,而醫學研究物質之間的關係,要研究這種關係就必須升維,升維就是一個整合的過程,升維到健康這個層次,升維到整體這個層次,而且還要賦予生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纔可能得到真正有利於整體、有利於健康的東西。

對現在這種醫學無限細分的情況,我很憂心。也正是這種憂心,纔想着推動整合醫學發展。如果所有人都是小富即安,那就麻煩了,憂心是動力,憂則變嘛。

《科學大師》:如果不走整合醫學之路,當代醫學前景會怎麼樣?

樊代明:現在學生在課堂學的知識,有些支離破碎,年輕人學的是支離破碎的碎片化的老知識,得到的是這種教育,教出來的醫生不會有整體觀念,所謂高精尖的專業人士,視野只會更加狹窄,沒辦法博學多能。我們的醫學只會越來越被動和無能爲力,面對越來越多的問題越來越多的疾病,甚至會束手無策。因爲現在的病人跟以前不一樣,現在的醫學所要解決的問題也跟以前不一樣。疾病是千變萬化的,哪怕是同一種病,在不同人體不同的環境中,也會有差異,不可能就是一個表現,這時候不靠整合醫學,現代醫學就會走上歧途。不走整合醫學的發展道路,我不能想象還有哪一條路可走。

樊代明院士在《科學大師》訪談現場/本站新聞供圖

四,現有4萬種疾病,90%以上的病無法治癒

《科學大師》:現在各個層面都提創新,大家關心,醫學上面怎麼能夠提升創新力?

樊代明:人類醫學是在進步,但現在也遇到很多新問題,遇到了極大的考驗。比如氣候變化,時而太熱,時而太冷,人體正在接受新的考驗。污染,不僅是我們從空氣中吸進的污染,我們吃的東西也有各種各樣的污染,這種在物質交換中間發生的污染在過去是沒有的。再比如輻射,太陽光,過去我們享受阿爾法射線和貝塔射線,非常溫暖,伽馬射線原來是下不來的,有大氣層阻擋着,保護着我們,但現在大氣層也被破壞了,站在樹蔭下看不見太陽光,但是你天天在被“放療”。又比如現在的抑鬱症越來越多,因爲人們壓力大,精神緊張。這些東西都是過去沒有見過的,中醫沒見過,西醫也沒見過。如此大的問題,一般簡單的生物很容易發生適應和變化,比如病毒、比如細菌。但人不是一時半會就可適應的,醫學知識體系要發生變化,要適應新的問題。更主要是人自己變了,我們人類平均壽命過去只能活40多歲,現在要多活上40年甚至於50年,但對後頭增加的這幾十年,我們的醫學都沒有準備好,我們還是按過去老一套經驗,來進行疾病的診斷治療和健康的呵護,那是搞不定的,不僅是西醫搞不定,中醫也搞不定。

我最近去朝聖,過去的孫思邈、張仲景、李時珍等等這些人都是聖人,我有一個問題:如果用他們當時的理論來解決現在的問題,能行嗎?顯然是不行的,因爲現在的環境因素和人體變化都不同了。但是有兩點值得我們學習。第一,他們全心全意爲老百姓服務,全心全意爲病人服務。第二他們善於整合,這些聖人他自己真正個人的原創貢獻是很少的,他都是揹着一個揹簍,走鄉串戶,深入民間,多少年以後,把各地的經驗都吸收進來,整合起來,形成了他們的典籍,像《千金方》、《本草綱目》、《傷寒雜病論》等典籍,其實都是這樣一個整合形成的過程,是集體智慧的高度整合。這也是發明也是創造。

所以面對現在的情況,什麼是下一步的創新,上面講的是整合,另一個就是轉向。什麼意思?現代醫學喜歡和“敵人”鬥爭,與病因相鬥來保護自己,天天殺病毒、殺細菌、殺癌細胞,其實到最後,你光靠藥片和手術刀片的力量是不行的,非但消滅不了病,還會產生大量抗藥的病毒、細菌和癌細胞,人還被折騰得很虛弱。那要靠什麼?我認爲歸根結底要靠人自己的力量。人的自然力是與生俱來的,這種力量隨生命的消長而消長,它是非常強大的,它的抵抗力是以一變頂萬變。所以要從過去單純針對病因的治療,轉回到提高人體的自然力,這樣才能使人活得更長、活得更好。關於人體自然力,我歸結爲七種(自主生成力、自相耦合力、自發修復力、自由代謝力、自控平衡力、自我保護力、精神統控力),慢慢講來需要2小時,今天不贅述。

《科學大師》:樊院士,醫學專業上有沒有統計研究,就是究竟現代人的疾病越來越多,還是古代人的病更多?

樊代明:在100年前,愛爾蘭有個ICD,現在是全世界都承認的,叫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叫疾病的國際分類,100年前只有81種病的分類,我們現在把一種病分成不同的階段和不同的類型,已經分到4萬種了,那這樣就是人人都去找那個自己能治的病,對於大多數的疾病,只是分出來了,但是治不了,據統計,可以說是90%以上的病是不能治癒的。研究越透徹越單一,也導致多數人只是集中在他能治的可控的那些病上,然後治不了的他不去管了,或者管也沒有用。所以我還是講科學上把它越分越細,這種分類是好的,但醫學上一定要回到把這個病治好,而不是把這個病的某幾個人治好,這就不對了,這不是醫學。

百年前疾病分類只有81種,如今變成了4萬多種,90%的病治不了(來源:why星人)

比如腫瘤,按照現在的治療,中國是100個病人大致40個可以活到5年或5年以上,我們叫臨牀治癒,但60%的病人是活不過5年的,這還只是平均數。有些在中國高發的腫瘤,比如肺癌、肝癌、食管癌、胃癌、胰腺癌,活過5年的病人只有20%,有80%的病人是活不過5年的。

我們作爲醫生,應該是對所有的腫瘤病人能實現整體效果比較好的治療纔是,而不是我們的治療只對那20%的人有用,剩下的都沒有用。我們每一個人(醫生)用自己的方法都說能夠治療的腫瘤病人超過20%活下來,那把所有的方法加起來數字上看會超過100%,甚至於1000%,其實都是在治能治的那一部分腫瘤病人,有一些你能治,但是大部分你是治不了的,其他80%的病人你用盡了所有方法去治,到最後都不管用。

所以這種專科分類對醫學發展來說是一個錯誤的導向,比如治療肝癌的,應該是能治療所有的肝癌,以這個做分母,那纔算本事,你說我就挑着治,我把能治的腫瘤病人都挑着治,治不了的讓再去找別人治,那肯定是別人水平不行。這不是醫學要追求的目的。

我以前說過,診斷要比誰早,治療要比誰晚,能把晚期的病人治好,這是最高水平,早期能治療只算一般水平,早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把病情給診斷精確,這能衡量你的水平。這是醫學上我們要注意的。

《科學大師》:聽您這麼說,似乎醫生有很多時候也是無能爲力,因爲能治的病要遠遠少於不能治的病?

樊代明:你說得非常對,我經常說,我們人類的疾病,1/3不治也好,1/3治也不好,1/3治了纔好。大家經常有一種誤導,就是我們把1/3治了纔好的病,和那1/3不治也好的病,加在一起,誇口我們能實現70%左右的治癒率。

最科學的做法,應該是那1/3不治也好的病人,你就不要去治療了,1/3治了也好的病人,你挑出來專門給他治療,至於對那1/3治了也不好的病人,我們要去追問,爲什麼或者用什麼方法來治他們才能好,在我們的腦子裡一定要考慮如何實現更高的治癒率,這纔是對的,而不是你把1/3能治好的病人挑出來治,然後說你能百分百治好。

還有一個問題要注意,現在三四十歲的人,慢性病越來越多,醫學要去做一系列研究,我們的醫生是有限的,經費是有限的,更主要的是要認識生命的本質和醫學的本質,要提倡慢病的帶病健康生存。目前世界上有400種常見病,90%以上無好藥可治,最常見最簡單最多發的感冒是我們治好的麼?其實是病人自好的,因爲疾病是自限性的,我們只是幫他們減藥河治症狀。如果病人自己免疫力很差,醫生再治也不會好,的確,醫生只是幫助他們減輕一些症狀,防止併發症產生。再比如世界上將近7000種罕見病,其實99%以上沒藥可治,罕見病多數靶點是知道的,可爲什麼還是解決不了,值得反思。

樊代明院士在2023本站未來大會上發表主旨演講/本站新聞供圖

五,如果都說好聽話奉承話,醫學就不能朝前發展

《科學大師》:您講的這些話,讓我感到大開眼界,作爲醫學專家,您能坦承很多病在醫學上目前還是無解的,並不是我們外人想象的那樣,醫學很強大,可以包打天下,直面挑戰和問題,這恐怕也是您能成爲受大家關注的網紅院士的原因吧?

樊代明:我們提整合醫學,特別是那些不懂醫的老百姓最支持我,因爲我講的東西很得人心,老百姓一聽都是大白話,都聽得懂。

輿論上傳得最多的就是我說的這段話:1/3的病不治也好,1/3的病治也不好,1/3的病治了纔好,很多醫生是不會說這種話的,他們喜歡搞得自己好像包治百病,病人去了以後他怎麼可能這麼跟病人說呢,那不是砸自己的飯碗嗎?1/3治了纔好,那是他的成績,他還要把1/3不治也會好的病,也算成是他治好的,是他的功勞,其實那個病不用他治,病人也會好,所以這兩個加在一起就60%多了,另外1/3治也不好的病,他再怎麼換方法也不行,但對醫學最大的考驗恰恰就在這1/3,這才能看出你有沒有真功夫。這1/3一旦得到突破,人類醫學纔會前進一大步。

至於我自己爲什麼會紅起來,我也沒有找過原因。我就是我自己,我可能跟別的專家不大一樣,不太會學術腔來學術腔去,這是一種科普的講話方式。我們醫生的職業就是這樣,我們是爲病人服務的,不說大白話大家聽不懂,能跟病人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最好,因爲醫學是人學,需要走入人心。

《科學大師》:您講的有些話,是不是也會得罪同行,同行聽了會不高興吧?

樊代明:有些人是不高興的,但你如果不想得罪同行的話,那我們的醫學就不會發展了,就到此爲止了。盡說些大家愛聽的話,有很多問題就解決不了。

有些同行很反對我,他們經常說,樊醫生你給我們留點飯吃吧。我的回覆就是,我們儘量做好飯吃,不是不讓你吃飯。

當然,也有些醫生會喜歡我,比如病人治不好,他們就講,樊院士早就說了,有三分之一的病治也不好,院士都說了,你就不能怪我無能了。這是我沒想到的,我的本意並不是爲醫學的無能爲力背書,而是要促使大家去端正思想,正視問題,努力求解。

六,我勸大家別瞧不起中醫,有些病還真得靠中醫

《科學大師》:最後我想請您講一下中醫。我自己有時候也去醫院,比較一下,我覺得中醫那一套:望聞問切,相對來說還是挺適用於中國社會的,醫生跟病人之間,一下子就拉近了距離。不過現在一講中醫,就有很多人責罵它,讓人難以理解。

樊代明:人一旦站在偏向的立場,說中醫就專門說它的缺點,說西醫就專門說它的優點,就像兩個姑娘往那兒一站,對其中一個姑娘光挑她的缺點,對另一個光說她的優點,最後會是什麼結果?

常常是這樣,既不懂中醫也不懂西醫的人一個勁在那裡評價中醫。我自己是西醫,但我對中醫很尊重,我認爲需要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待它。

我一直說,中醫傳續了幾千年,對我們民族的生存和繁衍立下不朽功勳。如果沒有中醫,如果我們祖先在某一輩出了問題,現在還能有我們麼?這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常識。本來中西醫都各有特點,都可以治病,還可以互補,但現在相互牴觸。

我特別要告誡咱們當西醫的同行,一定不要瞧不起中醫,有些西醫辦不到的事,中醫可以辦到。比如現在不孕症發病率有些地方達到20%,五個育齡婦女就有一個生不出來孩子,什麼原因呢?西醫查出她激素是正常的,她輸卵管也是通的,就是生不出來。中醫開幾服藥一吃,生出來了。保胎,西醫要人家躺着不要動,最後還是流產了,中醫開幾服藥吃,把胎保住了。我自己經常到各地開會講課,有時候胃不舒服,甚至腹瀉,檢查沒問題,吃西藥也沒用,藿香正氣水一喝就解決問題了。

客觀地講,中醫、西醫都有各自的特點,都可以治病。中醫講整體,是宏觀的整體概念,沒有微觀的物質基礎或機制來加以證實;西醫只在微觀中游刃有餘,通常又與宏觀的整體脫節,兩者完全可以互相補充。我認爲中醫、西醫都是人類文明的文化,把他們的優勢整合起來,就是人類醫學所需要的,也是人類社會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