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人發明的賽詩會 曾盛行於京城
前門外草廠五條
◎袁家方(北京城市學者)
清朝的會館,是同鄉京官的聚會之處,也是他們中一些人的寄寓之地。在鄉會試的年份,就是“鄉中試子來京假館之所”了。
《燕都叢考》的作者陳宗蕃先生光緒三十年(1904)到北京應會試,在福州的老館、新館看到“兩館皆爲鄉人仕京者所棲止”,司館事者“告於衆曰,京曹官平時居此可也。遇有試期,當先以讓試子。明日,朝官俱遷去”。
京官們都遷到哪兒去了,陳先生沒有寫。估計不會搬得太遠,過了鄉會試期,他們會再回到會館寄寓。
會館周邊聚同鄉
湖南的寶慶會館在前門外草廠五條,始建於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據清光緒十三年(1887)《京都寶慶館志》,嘉慶、道光年間,寶慶王麓屏先生一直在吏部任職,他時常住在會館裡,同郡來京的人大多依會館附近居住。每逢週末或假日,會館裡王先生的家就成了同鄉聚會之地。而且,他總是站在門口迎接,笑着大聲招呼:“回來啦!回來啦!快進家來!”就像週末親人回家團聚一樣。
福州老館、新館的左近,也是同鄉的聚居地。
薛肇基(1866-1955,福州東冶人,清光緒戊子科舉人)在1942年爲《閩中會館志》所作“序”中說:“壬辰(光緒十八年,1892)公車,餘與鄭君稚辛、周君鬆孫、鍾君贊同,共卸裝福州新館。時鄉人之官京僚者,裁數十家,大都環宣南坊巷而居,晨夕過從,以新館爲其中區,視南下漥老館爲便。”幾十戶人家環繞福州新老館聚居,儼然一個“福州村”!
郭曾炘先生(1855-1929,福建侯官人,光緒六年進士)在《邴廬日記》中說:“(福州新館)館中燕譽堂,爲承平?集之所。京曹散直後,每就此憩息,長班預備茶水接待。每夕陽西下,三五知心相從談話,或擘箋分韻,作擊鉢折枝之娛。陳緘齋同年言,少年時猶及見其盛。”
這些說的是福州的京官們,時常下班後先不回家,總要到福州新館的燕譽堂休憩。他們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或品茶閒談,或擊鉢折枝爲樂。這也說明,他們的家是在會館的附近,甚至,近便到擡腳就到。
“燕譽堂”的堂名,出自《詩經·大雅·韓奕篇》中的“慶既令居,韓姞燕譽”句,意思是說“得所居止而歡宴可以豫(娛)樂也”。因此,福州新館就將其用來命名同鄉聚會的大廳。據《閩中會館志》記載,燕譽堂的匾額,是白地墨書,只書寫“燕譽”二字,沒有年月款識。
由福州館推想,其他地方的會館,大概會有同樣景象。會館周邊聚同鄉,也方便了會館文人雅士的集會。
詩鐘響處鏖詩樂
“擊鉢折枝爲樂”,是會館生活的華彩。這是每月數次的“吟社”聚會,稱“擊鉢之集”。它由閩人始創,所以《閩中會館志》多有記載:郭則沄先生(郭曾炘之子,清光緒二十九年進士)說,他小的時候,陪父親去福州新館參加“擊鉢之集”,月必三至榕蔭堂。詩社賽詩會還有評獎。獎品是蠟燭,由升官、生子或者有喜慶事的人家提供。小郭先生得到的最多。
另據《閩中會館志》記載,“榕蔭堂舊有擊鉢吟集……蓋自庚寅(光緒十六年,1890)迄甲午(光緒二十年,1894),五年間京宦在都門所吟詠者,月三四會,會三四題,題數十首,與會者有……二十六人。”當年京城吟集的參加人數,有數十人甚至過百人,晚至民國間還有數百人蔘與的超大型雅集,會聚了在京十數省地的名家。
陳宗蕃先生在爲《松喬堂律集》所作“序”中有一段文字,記述了“折枝擊鉢”的“現場實況”:“吾閩襲晉安風雅之遺,凡所謂折枝擊鉢,以至律集,皆閩人倡之。每集必評甲乙,評定則發唱,蓋取鴻臚唱榜之意。承平時,歲晚務間,競以鏖詩爲樂。里巷間吟聲相接。其在京朝者,或於寓齋或於郡館,常集必推主司二人上座,抗聲朗唱,抑揚中節。大集則與會者各自評閱,長筵列坐,更迭遞唱,謂之大唱,亦曰連環唱。故其計時也。不曰若干集而曰若干唱,以集必有唱也。餘登朝晚,不及與榕蔭堂鉢集律集之盛,然聞先輩言,每郡館集唱,以燭計籌,恆至夜深乃罷。葉鐸人觀察、周熙民侍御,皆善唱也。每唱愈高,唱至前茅,興酣聲朗,淵淵如出金石。聽者亦爲之忘倦。所謂神明之律呂者歟!”
陳先生說,所謂折枝擊鉢以至律集,都是福建人所創。每當歲末或閒暇時,京官們常聚會在會館或同鄉家,以吟詩爲娛樂賽事。那時候趕上會館雅集,穿行衚衕,能隱約聽到院落裡傳出擊鉢吟詠之聲。大型的詩社集會,與會者沿着長桌圍坐,更迭遞唱中選作品,如是開懷大唱,或是連環唱。聽先輩老人講過,每當郡館裡集唱,點起蠟燭計時,常常到夜深才結束。葉鐸人、周熙民兩位先生善唱,每唱愈高,唱至佳作,聲音高朗,真有金聲玉振之力道。讓現場的人爲之一振,真正體會到律呂的魅力。
折枝擊鉢講究多
會館裡常有“擊鉢折枝”的雅集,限時吟詩,即所謂“詩鐘”。還有組織成定期舉行的詩社、吟社。今天說來,這是當年有特定形式與內容的“賽詩俱樂部”。
“刻燭限詩”“擊鉢催詩”等典故,都是和古人賽詩爲娛有關。“刻燭限詩”,是指在蠟燭上作出記號,以爲作詩的時間限定。嫌蠟燭燃燒的時間還是太長,於是,又有了“擊鉢催詩”,敲擊銅鉢爲始,餘音結束爲止,這時間可是短得苛刻了。
有說法稱大約在清道光、咸豐年間,福建的文人把這兩種計時方法都借來,首創了“詩鐘”雅集,至清同治、光緒年間流傳各地,尤盛於京城。也有說詩鐘始於清初,由閩中生髮,而流行於各省的。
“詩鐘”比賽的計時方法,即“拈題時,綴錢於縷,焚香寸許,承以銅盤,香焚縷斷,錢落盤鳴,以爲構思之限,故名‘詩鐘’”。“詩鐘”又稱爲“折枝”。簡單說,就是折取七律中的頷聯(第二聯)、頸聯(第三聯)做對偶句。“詩鐘”的規則在於命題、限字和限時。命題,往往隨機選取兩個或幾個不相干的字或事物作爲題目,如同出“試題”一樣。對於作品,要求對偶的上下句,既要表現各自獨立的含義,又要有彼此相互照應;詞語的應用講究意義對應,性質相稱,以渾然天成、嚴整巧思者爲上。十四個字中,不容一字稍有差池,換言之,詩鐘作品在格律上,比律詩之頷聯、頸聯的要求更爲嚴格。
顯然,這樣的“文字遊戲”集競技、趣味於一身,對創作者的詩詞修養及諸多方面的學養,有着高而嚴的要求。也正因如此,雖是娛人自娛性質的吟社雅集,但詩鐘的創作者們無不全身心投入,較量學識的廣博、思路的奇巧,以至創作的敏捷迅速。
“擊鉢吟”,大略說來,是“限時命題限韻”的“賦詩”賽會。命題有景、有人、有物、有事,多涉典故。賦詩爲七言絕句,漸次拓展至七律的,稱爲“律集”。
隨着朝代更迭,詩鐘也跟着文人士大夫進入了民國,參與詩鐘創作的成員,大都是清末民國負有盛名的文人,並不侷限於晚清的遺老遺少。作爲一種文學現象,詩鐘創作成了一時的風氣。福建是詩鐘的發源地,幾十年間涌現了大量的詩鐘社,連臺灣一省也詩鐘社林立。及至北京、上海、南京、杭州、蘇州、常州、常熟、濟南等城市,都有詩社吟集,他們還都刻印有詩鐘集存世,可見其時盛況。
民國初的北京,詩社衆多,寒山、稊園和蟄園是其中“三大名社”。三家的區別在於:寒山社是詩鐘爲主,蟄園社是擊鉢吟,稊園社則兼有鍾鉢。寒山社的吟集,規模最大,參加的人士達四五百人,雲集了諸多著名學者、文學家和書畫家等。從1912年冬至1928年秋,十六年間,寒山社的吟集就舉辦了六百數十次。
2011年,福州詩鐘列入福建省第四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
供圖/鳳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