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母親
《我們與自己的距離》認清自己的距離,始終或近、或遠 圖/樑叔爰
1
時而思念九六高壽,安祥離去的母親,那是二○二二年六月十九日。確診,前夜氣喘、痰塞的呻吟,次晨八時五十分溘然辭世。
我時而望向微亮的母親寢室,錯覺以爲,母親還在臥舖沉睡……就怕推開房門,兀見依然微笑抑或怔滯靜坐牀頭,不知所然的她,似乎有話想說卻難言的無措。
彷彿依稀的印象……。倦眼回首,母親一生恆是默言唯多,心事重重,不解她所思何以?我不明白,探問自是多餘,曾經索引家族從前,茫霧、微雨般,但見母親欲言又止的片斷輕描淡寫,跳接般支離零碎,某種閃避。
至愛的母親啊,您是否能回到我的夢中,猶如昔時方剛年滿二十,青春正好的兒子生日,您意外備辦豬腳麪線、紅蛋賀我真正成年了,一包長壽香菸,笑說──咱母子對抽吧!
至愛的母親,我們會在夢裡重逢嗎?多麼迢遙的半世紀之前,您與我相對抽人生第一根香菸;那麼美麗而溫慰的母親暢快笑顏啊!此一記憶竟然突現在您辭世五個多月後……。
沉痛、哀傷的夏日早晨,被前來急救的醫護人員禁制於家門前,難以伴隨母親生與死剎那之間,不孝的我這兒子亦同確診;無助且無奈的泫淚,最後一眼是病危的母親被推入電梯,掩門、乏力的我癱坐家門後,啊!瘟疫蔓延時。感謝:急快趕到醫院,女兒、兒子,終能陪伴疼愛他們從小到大成長的阿嬤,最後一程。
2
七十歲,她返回久已忘記或從未向兒子提及的河灣,六十年前孤寂童女,彷如被遺棄的一隻零落的旅行箱,四處託求寄放;瘖啞、怯畏地輕嘆、尋覓數日偶而短促一見的單親阿爸……河灣入夜,哭音低微,啜泣給自己聽。
六十年後,她終於問起遷居新家的兒子,主臥室窗外印象中,不就是我童女時代那個弦月狀的河流回轉處嗎?怎麼不見水岸了,記得對岸連接到:松山上塔悠,一座座燒磚窯,哪會都沒有啦?我,記憶裡不是這樣的啊!原是柔和的語音因疑惑不免激越了,兒子解說新家所在權狀註明「大灣段」,這是政府土地開發,將河流截彎取直的政策,新河道在一里之外。終究,她似懂非懂,頷首低微,眼神明顯不解。
新家第一夜,失眠的她熄去牀燈,拉開窗簾與月相對……剪影般坐着,只有追憶往事如煙,青春到晚秋,歲月逝水般流去無聲,熟悉的大河灣消失了,今時被填土將作不久豪宅建地;幼時朦朧,夜霧灰濛的河上,船燈如豆似遠還近,撈蜆、捕魚的舢舨幽然劃出一道銀白的水線。阿爸告訴她:寄草在某叔某姨的家,阿爸去瑞芳掘煤碳,賺錢給妳好生活,乖哦。
妳,是多餘的存在。一碗粥,兩條鹹瓜片,要吃不吃隨在汝;無老母的查某囝仔,憨憨地在哭啥?要怨歹命,去怪汝那沒路用,被離緣的老爸吧!河岸寄居地的某叔姨如此的嘲謔幾是逐日尋常,孤寂童時河灣入夜,哭音低微,啜泣給自己聽……。
至愛的母親,我好想再次,緊密擁抱您。
3
那是義大利羅馬梵第岡大教堂,母親初旅,最珍愛的留影相片;左右兩旁微笑小天使,嬰兒模樣地純真無邪……大理石雕刻,玉般溫潤之瑩潔。哀傷的告別式佛祭靈堂,刻意放大特寫母親依然美麗的六十歲笑顏,避開小天使的天主教印記;是啊,金剛經明示「無我」偈言──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佛慈悲。臆想:失智多年的母親如飲忘川之水,想是另一種幸福吧?她在如夢之夢,晝夜難分的默坐之刻,前靜心看花,後暴怒詛咒?合應是最最真實的剖心告解,是啊,一生委屈都罵出來啊!何必隱忍,從生到死,人生如地獄,您懂得。
懂得似澈悟,因爲澈悟所以自苦。母親告誡我這自始天真、理想、愚癡的兒子:獨善其身,切勿關切天下事。這事我不聽話,母子辯論,她說:我不識字,你讀書讀到背部了嗎?電視上這些話語蜜甜的民意代表,盡說謊言!他們只愛錢……錢,錢,錢……笑死人啊,嘴講「愛臺灣」這我看多了,議員啊,做官的,多的是:「愛錢」!什麼時候,想到下一代子孫的未來?
一時間,怔滯之我,無言以對了。
母親自謙不識字,事實是無心再習華文說寫;殖民地日本時代,以爲就此認同此一從基隆港北航一千六百海里,抵達南九州鹿兒島。仰首櫻島火山,總是思索何時會再爆發,猶若人生無常,無常剎那,您走了。
4
如果是假日,有點陽光的晨間,我可以清晰聽見大女兒及小兒子在陽臺上嬉戲的輕脆笑聲……小兒女穿梭花草間,像兩隻可愛的蛺蝶,童稚、歡快笑聲、奔逐,連陽臺上在春天時格外鮮豔的杜鵑們都搖曳不已。而在花紅草綠間,蹲踞一個婦人,靜靜修整花葉,充滿寧謐……婦人是我母親。
──〈種花的母親〉一九八四年
三十八年後,小兒女含淚合掌,目送最疼愛的阿嬤逝後五小時火葬場最後一刻;手機Line給同般確診被禁制出門的父親影片,推入焚化爐熊熊烈火,不孝兒子望手機泣淚,不知所措的生死難分,母親真的永訣了?
烈火所見當下,事實熱焰燒灼的是我這不孝兒子難以抵達,最沉痛、哀傷的心啊!
母子告別,我們究竟隔開多少距離?
是啊,您教我要誠實。彷彿刻印的不忘記憶,怎麼誠實評論塵世真與僞辯證時,您卻驚懼地突兀了……?並非母子面對坐談,而是夜晚電視談話性節目,見不到兒子的母親竟然僅能在螢幕上重逢似乎默言、疏離的兒子?他的話怎麼如此凌厲、尖銳?如果是在三十年前,如是禁忌的批判之言,早就被送去遙遠的:綠島。
汝足好膽,敢在電視批總統、譏立委,不驚死哦?母親憂心規勸,兒子一笑置之。
藉着「臺灣」之名,飽足「自我」私利;親愛的母親,您不會明白,我只是遵循──做誠實之人。
5
做誠實之人?我必須懺悔,一生行來,職場、人情應對,還是不免有所虛假(善意的謊言?);直率、任性的我厭惡虛僞、霸氣、自以爲是造神,唯我獨尊,成幫結派,要你選邊、立場分野,再也沒此似「法西斯」的:民粹。令我更不以爲然了,政治不值得評論,原本是純淨的藝文竟而亦是……我,妥協些許、贊同偶而,還是:不誠實。
幾近一生,我這已然習慣長夜讀與寫,不到拂曉的夜梟,憶及臺北舊居青春至晚秋;至愛的母親竟也夜未眠,輕敲書房之門──啊,袂困哦?這樣會拍歹身體啦,吔飫袂?冰箱有果汁,碗櫥有泡麪,唉,緊困,天要光了……。仍未失智前的母親夜至我因媒體工作晚歸,時而守門等兒子回家,她才安心,我卻不以爲然,甚至直覺這是一種「不自由」的監管?都五十歲之我,媽媽!
索性在書房音響播放日本演歌女王美空雲雀ひばり之歌,母親最鍾情她的好聲音;尤其那一首〈花笠道中〉,在西門町電影街開店時,轉唱臺語歌〈孤女的願望〉的:陳芬蘭去喝咖啡,和母親欣然聊起,是啊,少女母親初到臺北大稻埕,孤寂時是否愛聽這首歌──
請借問播田的田莊阿伯啊
人塊講繁華都市臺北對叼去
阮就是無依偎,可憐的女兒
自細漢就來離開父母的身邊
雖然無人替阮安排將來代志
阮想要來去都市做着女工度日子
也倘來安慰自己心內的稀微
──曲:日本。詞:葉俊麟
6
這房子幽雅,是啥人的新厝,哪主人何在?
媽媽,這是咱們新家,遷居桃園南崁,兒孫體貼,盼我們住近,有事便於照應。
這是二○二一年六月十七日午後,兒子開車告別臺北大直舊家,帶着母親及印尼看護抵達新家坐定後的對話。和式、日本氣質的裝潢,出自妻子「京都美學」的巧思;陽臺種植花樹,綠意盎然。
陌生地,母親沉睡,她是否遙想二十三年前從中山北路遷居到大直,彷彿依稀的記憶?新家陌生,舊居眷戀,那是久而熟稔的親切;安靜、默然,是否只在夢中,回溯失智前清晰的美麗與哀愁?半世紀和父親的愛恨、悲歡,俱往矣!
母親九五,兒子六九。相與冬、秋逐老……您的遺忘,我的書寫,是追憶逝水年華抑或是彼此映照生命相異的情境怯於訴說的蒼茫?曾經,母子疏離,祈盼,夢中見,傾談可放懷。至愛的母親啊,夢的深沉,童女年代悲苦,孤寂的基隆河畔,磚窯、舢舨,久一見礦工的父親,我七歲之前難忘的祖父……我們都由衷留憶那溫婉的擁抱吧?
散步,彷如京都鴨川擬摹的南崁溪旁,竟然母子巧遇的欣喜;Kami推着坐在輪椅上的您,午後春陽乍暖,竹夢橋上下看淺流潺潺,兒子俯身輕摟母親,指拂白髮已稀微,不免幾許心疼,媽媽,我也逐老了。換手,兒子推着輪椅,伴母親回家,陽臺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