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劇破格,《繁花》開山

國產劇首次“墨鏡化”,衝擊是方方面面的。

無論是劇外引發滬上生活方式的文藝復興,還是劇情引來全網真情實感小作文,可以說:

迷上《繁花》,只是時間問題。

豆瓣開分8.1,今天一看,已經漲至8.2。

越看越上頭,在於每個人都可盡情自我投射,更在於《繁花》稀缺到足以爲國劇開宗立派。

類型之獨特、手法之破格、質感之升維,前無古人,後難有來者。

和平飯店,寶總(胡歌 飾)出場。

扮靚吐菸圈的樣子,仿若無腳鳥旭仔和浪子周慕雲的變體。

在商戰傳奇的背面,與幾個女人的情緣往事爲他填築起真實血肉。

蓓蒂是童年記憶裡的幻影,雪芝(杜鵑飾)是紮在青春裡的倒刺。

創業路上,與玲子、汪小姐、李李風雨同行,革命友情裡漸漸滋長出千頭萬緒的糾葛。

隨着記憶鋪展開來,只談生意不談真心的寶總,被還原成愛過傷過、肯爲情義擲千金的阿寶。

在他生命中來了又去的女人,沒有被他的光芒蓋住,反而各有各的動人色彩。

看似精明強勢的玲子(馬伊琍 飾),藏着赤名莉香一般的純真熱烈。

從東京街頭把運氣借給阿寶開始,兩人的恩怨就成了一筆算不清的賬。

本真率直的汪小姐,爲阿寶的付出早已超出了拍檔的範疇。

新買的車,爲救阿寶撞成破爛,那一夜,分不清是誰偷走了誰的心。

她們慷慨投入真心,也在真心碰壁後快速成長。

玲子從零開始,開弓沒有回頭箭地奔向人生志願;

汪小姐蛻變爲虹口小汪,在最黯淡的雨天,《光輝歲月》爲她“做自己的碼頭”奏響最明麗的樂章。

一出場已是強者的李李(辛芷蕾 飾),終於開始暴露內心微瀾。

與寶總棋逢對手,攜手攪弄資本風雲。

即使暴風雨來襲,依然從容不迫。

一句“我不是誰的好處”,在長袖善舞的外表下,亮出鋒利如劍的內核。

《繁花》拍衆生相,人物龐雜,卻能做到人人都有記憶點。

“貂兄”魏宏慶(鄭愷 飾),剛出場以爲是作風浮誇的紈絝子弟。至真園停電那夜,微微燭火照亮了一臉慍色的汪小姐,也點燃了他的愛情小火苗。追愛路上雖洋相盡出,但愛情樂天派的喜感形象狂拉好感。

衆多配角,千人千面。

雜貨店的景秀是黃河路上利來利往的淡定旁觀者;飯店小妹敏敏、小江西等人長着一張慾望蒸騰的臉;寥寥幾個鏡頭的史老師,獨自在房間唱起戲曲時,便爲整個時代增添了一絲繾綣和遺憾……

一場戲之內,就能塑造出感情前史、愛情萌芽以及未來命運的想象空間——

盧美琳(範湉湉 飾)的一巴掌,當衆製造難堪,也扇出了涌動的情意。

寶總替汪小姐挨巴掌,不談男女之情,依舊願爲對方兩肋插刀。

盧美琳打人也是出於情,哪怕那個男人根本不值得。

真正值得愛的人,早已錯過。

當初砸李李飯店,杜紅根護她、忍她,只一幅兩人遙相落淚的畫面,就足以讓人腦補一段青梅竹馬的戀人往事。

見慣了黃河路老闆娘的市儈如刀,當她們落寞柔軟下來,反倒更加扎人。

王家衛愛他鏡頭下的每個人,於是每個角色都不刻板,都有屬於自己的可笑、可憐與可愛。

他們也許在時代洪流中弄潮,也許註定是時代車輪下的塵埃,但就如同那“星星點點生命力特強的一朵朵小花”,總有自己綻放的光華。

最難得的,王家衛拍愛、拍情,卻絕不拘泥於愛情。

阿寶給玲子寄的回程票和名片、與汪小姐吃的排骨年糕,首先無關男女之情,而是風雨同舟無怨無悔的交情。

夜東京一張小小餐桌,締結出深厚的人情世態。吵架吵不散,因爲背後吃過無數頓飯,拉過無數次家常,早已親如家人。

最新打動我的一場戲,是玲子和菱紅的告別——一場真真正正江湖兒女的告別。一向愛財的玲子,匆匆包了一大摞鈔票;菱紅胸有千言,只化作一句“謝謝”。兩人情緒翻涌卻儘量輕描淡寫,不說“再見”,所有珍重都寫在交匯的目光裡。

但你我都懂了,小人物也有忠肝義膽。

寶總的心腹團隊,永遠是那幾幅熟面孔。

爺叔掌舵,郵票李、胖阿姨、蔡司令划槳,相識於微時,富貴不相忘。

“男女之事,差一分一釐,都是空門”,但跳出此間的人情關係,有種怎麼折騰都不斷的韌度,在時代風浪下給人以安穩的支撐。

國產劇往往把“愛”和“情”拍得太小太侷限,《繁花》卻將其無限綿延。

裹挾情義、交織命運、浸潤一座城甚至一個時代的性格,向看客心裡投下餘波盪漾的情感炸彈。

白月光蓓蒂,如同歲月的倒影,影影綽綽站在那裡卻怎麼都抓不住。

她凝固了阿寶的童年記憶,奠定了阿寶的生命觀。

替衆生髮出“時光如水”的悠悠一嘆。

王家衛用他自成系統的審美和技術,拍出了《繁花》絕無僅有的氣質。

每件物皆有其用——

火燒絲光棉觸發商戰,珍珠耳環引起冤案。

郵票貫穿27號師徒緣分,凱迪拉克回報捨命相救之情……

飲食男女,食物當然是溝通情感的關鍵——

沒有應酬,阿寶總來玲子的夜東京吃泡飯,平淡的日常滋味像極了他們老夫老妻般的相濡以沫;

和汪小姐每次都約在排骨年糕,一人吃排骨一人吃年糕,甜甜糯糯,不過始終是兩類人,想的也是兩碼事;

和李李因爲一條鮎魚拉近距離,鮎魚吃肉,放在魚羣裡既是威脅也有裨益,對應兩人相爭相惜的關係。

和雪芝吃熱氣羊肉,和衆人摩肩接踵地擠在大暖鍋前,短暫地相互取暖,但終究要相忘於江湖。

《繁花》裡,物不是空洞擺設。

而是承載着時代印記和地域特色,被自然準確地融進對手戲和戲劇衝突裡。

三餐物什全部浸透了感情。

有金宇澄的文學語言打底,再有王家衛的影像語言加持,《繁花》不僅在寫實功力上做到了極致,更有其他國產劇難以企及的寫意水平。

鎏金光影,精巧調度,遮擋構圖,抽幀慢鏡頭……

王家衛把金宇澄筆下的“不響”,拍成了流動的視覺與心理感受。

目不暇接的絕美鏡頭,給國產劇一點炫技也炫富的小震撼。

熟悉港片的觀衆,肯定也會愛死《繁花》裡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元素。

費翔一把“火”,燒紅了三羊牌;草蜢的BGM裡,鄭愷變身勁歌熱舞喜劇人。

時不時來個幽默的跳脫,卻完全不破壞整體的質感與氛圍。

至真園如同《一代宗師》的金樓,高手過招,衆人圍觀。

寶總是資本運作的面子,爺叔是幕後兜底的裡子。

“老法師”事了拂衣去的樣子,像極了隱入人間煙火的丁連山。

用武俠片的方法拍商戰,多了氣勢,也多了迴響。

流行文化、市井民情、商戰江湖、港式無厘頭,每種元素都能爲己所用。

是一絲不苟的細節控,也是大開大合的類型融合高手。

除去王家衛的天賦異稟,這是港片的競爭環境所薰陶出來的敘事自信和娛樂敏感度。

王家衛用寫實又寫意的針腳,密密麻麻織就了《繁花》的滿目錦繡。

就在於它做到了:

能夠引發全民拿着放大鏡追劇,

每一步都是風景,每一幀都有嚼頭。

03時間皆可投射,濃縮你我生命體驗

王家衛作品中,時間標誌無處不在。

《東邪西毒》英文名翻譯過來是“時間的灰燼”,《花樣年華》用積了灰的玻璃譬喻回不到的過去。

無論反覆出現的60、90年代背景,還是人物口中某個下午的某一分鐘。

王家衛並非簡單地以物理時間推動情節進展,而是意在營造一種心理時間讓我們掉進人物內心的感受。

當人物在記憶裡沉湎,《繁花》封神鏡頭有——

“8點半之約”,汪小姐沒有等來阿寶。

衆人面前強顏歡笑過後,他在無人角落黯然神傷。

13路公交車上,與雪芝的刻骨初戀浮出記憶的湖面,爲什麼錯過汪小姐也就有了答案。

慢鏡頭拉長了我們對時間的主觀感受。

那一夜,彷彿漫長到看盡一男兩女的前世今生。

珍珠耳環事件,玲子與阿寶割袍斷義。

走入悽風苦雨的夜裡,從面無表情到強忍淚水。

畫面三次黑場,漸次呈現玲子的心路轉變。

這一路,她在跟過去的歲月做了斷,從此獨自行走,心裡再也沒有阿寶。

情緒鏡頭堪稱墨鏡必殺技。

每到這時候,時代的喧鬧消失,轉而聽見人心的寂滅,整個宇宙都大不過一個人的心事。

現實中,時間彷彿多了一道裂縫,讓我們陷進去與人物同遊,看見自己,然後忘掉自己。

這也是爲什麼,王家衛拍中國的故事,拍過去的故事,卻可以走向世界,通向未來。

因爲他用時間這個表達工具,描摹出人類永恆的心靈狀態——愛與孤獨,記憶與遺忘。

掌握時間,就是掌握了光影藝術的本質。

戲外,《繁花》也是一部用時間雕刻而成的國劇孤品。

十年,是阿寶向雪芝證明自己可以飛黃騰達的期限,也是《繁花》從籌備到開播的時間。

這十年間,王家衛跟創業的阿寶一樣摸着石頭過河,與突如其來的時代變化交手,拼意志,遇貴人。

把《繁花》慢慢磨成現在這幅不負衆望的樣子。

最狠的是,王家衛能打破戲劇之壁,讓所有人感嘆草蛇灰線的妙不可言。

劇中,畫家深情地勾勒自己暗戀的玲子,畫中人惟妙惟肖又別有味道;劇外秘密揭曉,這正是陳逸鳴早年以馬伊琍爲模特創作的畫作。

王家衛及《繁花》所爲,是“不響”,只將自己能講的講好,其餘便交給觀衆。而恰恰是此種才學與態度,才迎來了無數種迴響。

一位人物、一個鏡頭、一句臺詞,生出百種鑑賞,於國產劇難得一見。

上海觀衆邊看劇邊深情回憶金色的童年。

懷念的不僅是記憶裡熟悉迷人的時代倩影,還有風華正茂的父母和不在身邊的親人;

包括筆者自己,也在這十年間感受着外在與內在的動盪。

從青澀懵懂到初嘗人生滋味,在玲子、汪小姐等女性角色的成長中,看見自己的影子,獲得前進的勇氣。

戲裡戲外,《繁花》不僅凝固了人物的時間,也凝固了創作者和觀衆的時間。

也只有王家衛這樣敢於慢下來的導演,包括騰訊視頻這樣敢放手、敢等待的出品方,纔可能讓我們與人物同步體驗時間的魔法,在留白中放進自己的生命體驗。

我想,《繁花》的價值,除了展示史上單集最貴國劇能夠達到的技術高度,還在於不做消費品、要做藝術品的創作決心。

十年文火慢燉、精雕細琢至每一幀的誠意,放在當下的國產劇創作氛圍中實屬奢侈。

好比宗師下凡打破國劇範式,無人敢學、也無人能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