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千年,她從進步女性變成了“戀愛腦”?
有時候會感慨,現在互聯網的走紅規律也太難猜了。
比如,一個月前誰能想到,登上新任“女頂流”之位的,會是挖了18年野菜的王寶釧?
10年前的老劇《薛平貴與王寶釧》,王寶釧本來是丞相家三小姐,機緣巧合愛上了乞丐薛平貴。
爲了下嫁薛平貴,她和父親斷絕關係,從大小姐變成乞丐婆。
薛平貴上戰場18年未歸,王寶釧就獨守寒窯18年,靠挖野菜養活自己。
這邊王寶釧挖野菜挖到山空,那頭薛平貴已經娶了隔壁西涼國的公主,過上了大富大貴兒女雙全的好日子。
因此,王寶釧被貼上“戀愛腦祖師爺”的標籤,她的故事被剪成短視頻,成爲了絕佳的戀愛腦勸退素材:“心疼男人,可是要挖18年野菜的哦。”
但,這真的只是個“戀愛腦倒大黴”的故事嗎?
《薛平貴與王寶釧》改編自傳統劇目《紅鬃烈馬》,有京劇、豫劇、潮劇、秦腔好幾個版本,故事基本上都大差不差。
除了前面提到的部分,18年後男人回來找她,試探她是否忠貞,她也是一副忠潔烈女的樣子,守足婦德。
用現代的眼光看,她好像真是頂級戀愛腦,一意孤行要嫁給大家都不看好的男人,甚至爲這個男人守節18年。
可王寶釧不是現代人,她是一個古代虛構人物誒!
現在我們說的“戀愛腦”,某種程度上是有選擇的,比如說一個人明明可以搞事業,卻把所有精力都花在戀愛上。
王寶釧哪有這麼多選擇啊,在她的時代,女性選擇的空間非常窄。
如果不嫁給薛平貴的話,她大概只能聽老爹的話,嫁個父親認可的老公。
她那位丞相老爹最認可的呢,就是王寶釧二姐夫的親弟弟,一個叫魏豹的紈絝子弟。
這個魏豹不僅對王寶釧動手動腳,甚至在自家哥哥的策劃下,試圖綁架+強姦她。
就這麼一個垃圾男,丞相還要強勢地推動王寶釧和他的婚事,因爲這個男人家世優異。
在這樣的情況下,王寶釧主動選擇了薛平貴,其實是對父親權威的反抗和挑戰。
丞相的暴怒恰恰證明了她的反抗有效,丞相最憤怒的不是“我女兒嫁給乞丐要過苦日子了”,而是“我女兒居然敢不服從我的命令”。
從這個角度來說,王寶釧在她的時代是有進步性的。
而且她執意嫁給薛平貴,也不光是爲了愛情,還有一種買股投資的心態。
劇中王寶釧第一次與薛平貴相見,得知薛平貴能文能武,脫口而出:“薛公子應該進京求得一官半職啊。”
她讓薛平貴來搶繡球的時候,也提到了:“我看公子絕非池中之物,他日一定會飛黃騰達的。”
別人都以爲她想男人上了頭,其實她在做投資分析。
要我說,這哪裡是戀愛腦,王姐分明是巴菲特穿越千年的Soulmate。
看來她深諳股神“價值投資”的精髓,低價買入,長期持有,寧願挖18年野菜,也堅信能等到雲開月明那一天……
至於投資被套牢只能挖野菜這件事,王姐也並不孤獨。
回頭看看你周圍還在股市和基金裡沉浮的朋友,他們說不定還想問問王姐,哪兒的韭菜,啊不,我是說野菜更好挖,有菜一起挖嘛。
投入之後不願輕易回頭,不等到翻盤不罷休,不過是人性罷了。
在封建社會,王寶釧反抗父親,看準一個有發展前景的男人就下手。在能力範圍內,她已經努力把握自己的命運了。
可就算是這樣,她還是沒有躲過挖野菜18年的命運。
用“戀愛腦”的思路來解讀她,會不會有點太片面了?
京劇名角王珮瑜老師曾經說過,像《紅鬃烈馬》這樣的傳統老戲,其實是沒有愛情的,男女之間講的更多的是倫理。
有人吐槽王寶釧爲薛平貴守貞太傻,可這種“傻”,不正是當時封建禮制對女性的規訓麼?
比起輕飄飄的“戀愛腦”三個字,我覺得她更像是掉入了女性在封建父權社會的結構性困境。
未出閣要聽爹的,出嫁了就要從夫,夫死則從子,所以她反抗完父權,轉頭又落入夫權的控制。
這是她的問題嗎?這分明是時代的侷限。
對戀愛腦的批判完全是現代人的價值觀。用現代價值觀去評價古人,可以但沒必要,重音落在後三個字。
更大膽一點說,我甚至不認爲薛平貴是一個單純的渣男。
他之所以流落西涼,其實也有造化弄人的原因。電視劇把他拍得特別傑克蘇,每個女人都愛他,無疑是很低級的改編。
我特別喜歡京劇裡薛平貴和王寶釧時隔18年重逢,薛平貴說的詞:“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
時光逝去命運無常,人的變化就這麼舉重若輕地藏在這句詞裡。
單純地用“戀愛腦”和“渣男”兩個標籤來解讀這個故事,太片面了。
對女性困境的叩問,對人生無常的感慨,故事真正有味道的部分,恰恰都藏在標籤無法囊括的細節裡。
很可惜的是,我們現在似乎越來越習慣用簡單的標籤來概括很多故事,“戀愛腦”和“渣男”的出現頻率尤其高。
在王寶釧之後,《鍘美案》的秦香蓮也被拉出來作爲“戀愛腦”代表討伐了。
一開始秦香蓮對丈夫陳世美三從四德,可意識到陳世美背叛後,她直接進京告冤,並沒有一味忍讓。
她或許不符合現代獨立女性的標準,但也絕不是戀愛腦。
《天仙配》也被簡化爲“戀愛腦”七仙女和“鳳凰男”董永的故事。
更早一點,《梁祝》的祝英臺也被罵過戀愛腦,《泰坦尼克號》的露絲被罵是綠茶,有人說她們拒絕有錢男二而選擇了貧窮男主是“倒貼”。
這類解讀,某種程度上折射出了時代的變化。
曾經,勇敢追愛代表着反抗精神,因爲那時大部分女性並沒有追愛的自由;如今,清醒獨立的女性更受追捧,爲愛失去自我就成了“向下的自由”。
現代女性的選擇變多了,當然是好事。
但粗暴地把古代女性也套入現代獨立女性模板,並對她們進行“戀愛腦”的批判,我認爲並不合適。
這彆扭勁兒,就有點像《夢華錄》強行把關漢卿《風月救風塵》裡趙盼兒的設定改掉。
關漢卿筆下的名妓趙盼兒,豁出去把自己當砝碼,才把落入魔掌的姐妹救出來。趙盼兒的勇敢和“犧牲”恰恰映射出當時女性生存之艱難。
《夢華錄》讓趙盼兒搖身一變成了落魄官家小姐,強調她和男主的愛情是“雙潔”。
看起來好像是讓她變得更符合現代價值觀了,實際上卻忽略了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以及女性互助中最動人的那部分。
這樣的改動,反而讓現代的《夢華錄》顯得比關漢卿的《風月救風塵》更過時。所以網友們纔會說:“國產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
上過奇葩說的劉擎教授說過一個觀點,他認爲現代人對愛情有種普遍焦慮,既渴望愛情,又不得不小心謹慎。
我在想,也許就是這樣矛盾的心態,導致有些人一方面在各種各樣的故事裡只能看到愛情,另一方面又熱衷於批判愛情。
其實很多古代民間故事,像是《紅鬃烈馬》、《梁祝》、《天仙配》……與其說它們是愛情故事,不如說是借愛情講選擇、講命運、講時代。
如果從這些故事裡只能看到女性的“戀愛腦”,實在可惜。
(圖片來自網絡)
本文作者: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