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冠基本作家六十年(下)─兼志《皇冠》70週年

1963年12月馮馮(中)獲第一屆十大傑出青年與其他得獎人合影:右一彭明敏,左一錢復。(季季提供)

1988年10月,季季在愛荷華與聶華苓合影。(季季提供)

1964年11月,馮馮爲蔣經國翻譯後合影。(季季提供)

三個作家帶着一團謎 二度流亡離臺

皇冠基本作家第一批,九個男作家,五個女作家,身世與作品各異。其中三個如一團謎,後來我才知道他們1949年流亡到臺灣,1964年後二度流亡離臺,都與白色恐怖及美國情報人員有關。

最早離臺的是聶華苓(1925.02.03--)。她的文學成就與國際知名度最高,也最年長而長壽;2024年2月步入百歲大門。

聶華苓1949年來臺後,曾在雷震創辦的《自由中國》半月刊任文藝版主編,發表過林海音《城南舊事》等名著。1959年她先生王正路遠走美國。1960年9月雷震等人被捕,《自由中國》停刊。爲了奉養母親及兩個女兒,她致力翻譯與寫作,也在臺大、東海兩校兼課。1963年,保羅.安格爾(1908.10.12-1991.03.22)來臺訪問,在美國新聞處歡迎酒會對她一見鍾情。

1964年6月18日新臺北晚宴後,她曾請我們去她松江路的家喝茶,我才知她弟弟空難去世,她母親也已癌症病逝。6月23日她與我們同去太平山三天,一路上開朗歡笑,都沒說她要去愛荷華。後來她與保羅.安格爾創設「國際寫作計劃」,每年九月至十一月是衆多作家最關注的文學盛會。

聶華苓赴美五年後,完成長篇《桑青與桃紅》,1970年12月1日在平先生主編的聯副連載,次年2月6日竟遭警總勒令腰斬,震驚海內外(但後來翻譯爲多國語文出版)。

2004年2月,皇冠五十週年,她的回憶錄《三生三世》與平先生回憶錄《逆流而上》同時出版。

看了《三生三世》後,7月14日我在「人間」副刊專欄發表〈聶華苓磕瓜子〉,形容《三生三世》裡的每一件事都是她生命裡的大震撼,但她筆下沒有火氣:「淡筆細描,一棵大樹渾然成蔭。」也憶述我們在太平山招待所聊天磕瓜子:「沒功力的人只會咬瓜子,用力過猛,體無完膚。」而聶華苓「輕輕一磕,縫隙微啓,瓜子仁已沒入口中,瓜子殼一粒粒尚完好無傷,我們只能讚歎不已。」磕瓜子和寫作,看起來是兩回事,像聶華苓那樣的技巧和境界,只能說是天衣無縫了!」

第二個離開臺灣的是馮馮(1935.4.5-2007.04.18)。他的身世與經歷,是我們十四人之中最離奇也最慘酷的。

1963年,馮馮以《微曦》四部曲轟動文壇。當時我還住永定,沒看過《微曦》,僅在報上看到他入選第一屆「十大傑出青年」;同時入選的還有彭明敏,錢復等名人。

1964年7月1日中午,《聯合報》發行人王惕吾偕總編輯劉昌平、主任秘書宋仰高等人在報社五樓宴請《皇冠》發行人兼聯副主編平鑫濤及第一批皇冠基本作家十四人。王惕吾致歡迎詞時特別介紹馮馮是他的英文秘書。

馮馮身材不高,圓臉大眼睛,白底藍花襯衫,褐黃頭髮,笑起來像洋娃娃。

那天宴席上,照樣是司馬中原談笑風生,聶華苓、瓊瑤、高陽等人也談興很濃。馮馮多半睜着圓亮眼睛微笑傾聽。最小的我也不敢多話…...。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馮馮。當時不知他帶着一團謎。也沒料到那盛大的午宴之後,聶華苓與馮馮先後從臺灣文壇消失。

後來聽平先生說,聶華苓7月去了愛荷華。多年之後我在臺北,愛荷華與她幾次重見。馮馮則無緣再見。

1965年11月初,楊蔚回家說馮馮要去加拿大留學。他是在報社聽平先生說的。11月9日,《聯合報》有一則短小的報導:

──本報英文秘書馮士雄,定今(九)日乘美輪「密西根號」離臺赴加拿大深造。馮士雄筆名馮馮,以「微曦」一書享譽文壇。──

這報導應是平先生幫他發的。我當時想,他在臺灣有那麼多讀者,拿到學位應該會回來吧?

那之後,我深陷婚姻泥淖,無心顧及他人。

2003年12月,尉天驄來電話,說他剛看完文史哲出版的馮馮《霧航》三巨冊…。

「妳一定要看,非常精彩,」天驄說:「他去加拿大,原來是美國人的傑作,我請彭正雄先生寄一套給妳。」

看完三大冊《霧航》,才知他母親張鳳儀是廣西壯族,家貧嫁給地主家庭做伺妾;其夫封勳曾任黃埔軍校砲兵教官。他的生父柯溫考斯基是烏克蘭人,蘇聯騎兵中尉,派至黃埔軍校任教官,去過封勳的家。屈爲人妾的張鳳儀,就在家中無人時被那烏克蘭軍官強暴。封勳發現她懷孕,一再要她墮胎,她都悍然拒絕。馮馮從小被嘲笑小洋鬼,狗雜種;也坦承從小愛男生不愛女生。

1949年11月,他從廣東隨海軍官校到臺灣,寫信給在廣州的母親,遭疑通匪被捕。拘禁在秘密監獄及各處軍中機構時不斷被強暴,親睹各種白色恐怖非人駭事。修完海軍官校課程,不給他畢業證書,以「精神失常」之名強迫離校。從左營流浪到臺北後,露宿街頭,踏三輪車,火車站擦鞋童,農場養豬工,也自修英文,法文,西班牙文…。1956年考上國防部外事聯絡官後曾多次奉命替蔣經國翻譯;正職則專任海軍總部少尉編譯,負責與美軍顧問團海軍組聯繫,一步步捲入臺灣海軍與美國海軍的情報戰。1965年,蔣經國召他去官邸便餐,告以王升系統可能拘捕他去綠島監禁。美國海軍組人員遂給他假護照,秘密送上駛往加拿大的航空母艦,終得在溫哥華與母親安度餘生。

《霧航》對軍中黑暗白色恐怖的揭露,使我開始思索楊蔚與我經歷的文學界白色恐怖案是否也應該寫出來?

2006年10月,《行走的樹》初版。

2007年4月,馮馮病逝臺北。

第三個離開臺灣的張菱聆(1936.10.05-2003.03.18),家境比馮馮好很多。其父張鐵君是《中華日報》資深總主筆。1958年,她進入《中華日報》任藝文記者兼副刊編輯,1963年在文星書店出版第一本小說《紫浪》。1965年我在鷺鷥潭結婚時,她是女儐相;男友王葆生是男儐相。當時她與楊蔚都跑藝文新聞,鷺鷥潭婚後我少外出,她的事都是楊蔚回家來說的:張菱聆嫁給《民族晚報》記者楊尚強了;張菱聆離婚了;張菱聆不見了…。

1971年我與楊蔚離婚,再沒聽到菱聆消息,也少見她發表作品。1977年底我進副刊服務後,偶而紐約文友返臺,聊天時趁機打聽菱聆近況,也大多是輾轉聽說。有人說,她1970年8月去紐約,名義上是《中華日報》駐紐約特約記者,其實以替洋人看小孩維生。有人說,她個性孤傲,少跟同鄉來往......。

2003年菱聆去世後,她妹妹菁菁在其遺物中發現許多未發表或未出版文稿,逐一整理後陸續發表出版,我也才得知她去世的日期是2003年3月18日。

2006年,張菁菁交《朔望》文稿給九歌出版。九歌發行人蔡文甫也曾參加鷺鷥潭婚禮,囑我爲《朔望》寫序。看了文稿和相關資料後, 我於2007年2月在自由副刊發表〈發現張菱聆〉。以下僅摘錄部分重點:

──我年輕時認識的張菱聆,是一個精神貴族,極端的潔癖者,和世俗社會永遠保持着自我審視的距離;偶而介入少有認同,喃喃批判從不妥協。…...那時的我每讀她的作品就想,一個多麼奢華而孤獨的創作靈魂啊,她文字裡的詩意和貴氣,是出身農家的我永遠難以抵達的境界。

…...閱讀這些篇章時,我不斷臆想着:1971到1987年的張菱舲,因何失聲17年?能否從中尋出一些蛛絲馬跡?但是,終無所獲。她把1987年復出的第一篇作品〈浩浩然三千里滑弦〉放在1971〈雲行於「七四七」弦上〉之後,十分自覺地以一頁之隔跨越那17年。在其後的篇章裡,也只有一些抽象字句的描寫,如「黯黯然17年寒窗寒暑」;「現實生活與生命,對我來說,真是一種悲劇。」

更讓我困惑的是她看到夏祖麗寫的林海音傳記出版(2000年10月)後,隨即於2000年12月於《自由時報》美東版發表〈林海音與「船長事件」之我見〉;其中一句非常詭異︰「現在想起來,才明白怪不得1977年中美兩邊特務把我抓回來整的原因……」

而關於1977年,她也只在1998年發表於《新生報》副刊的〈我的朋友錢寧娜〉裡一語帶過︰「1977年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包括我自己。」

1977年,她面臨什麼事?爲何「中美兩邊特務」要把她「抓回來整」?爲何「一切都改變了」?

──這個謎團,至今未解。從事現代文學研究者,或可深入探究這個秘區。

■《逆流而上》與《往事浮光》的對照

回顧皇冠基本作家六十年,我們第一批十四人,除了以上三個二度流亡離臺,其他人都在臺灣文壇陸續寫作出書,偶而也在文學活動場合重見。平先生的出版事業最成功,經歷則像電視連續劇,比我們精彩多了。

2004年2月,平先生在《皇冠》50週年出版《逆流而上》。2018年5月,林婉珍出版《往事浮光》。兩本回憶錄對照,更覺感觸良深。

1949年5月,23歲的平先生大學畢業從上海到臺灣,進入臺肥公司服務。專業會計,業餘翻譯,主持空軍電臺熱門音樂節目,創辦《皇冠》,主編聯副,製作電影,電視劇…...。

──綜觀此生,我至今當過五年DJ,十四年公務員,編過五千多天聯副,出版了六百期《皇冠》」,三千多種叢書拍過十六部電影,六百多小時的電視連續劇,工作量實在驚人──。

在一步步《逆流而上》的過程中,他善於利用時間多角經營,從不向銀行貸款,後來並讓《皇冠》成爲「第一本放棄廣告的雜誌」。

他寫張愛玲、侯金水,賴東進,並在〈速寫瓊瑤〉裡,細數瓊瑤如何影響了他與《皇冠》。

然而,從頭到尾,沒有林婉珍。

例如寫大女兒出生後,公務員薪水微薄買不起奶粉雞蛋,公家宿舍前後院空地長滿雜草;「我們就養了些雞…...公雞是逢年過節的好菜,母雞留着生蛋,有時一天可以撿兩三個,居然也把可憐的小娃娃養得壯壯的。」

──那些雞是平太太養的。他至少應尊重歷史,寫「婉珍」或「我太太」吧?

他也坦承皇冠三十週年時,員工上百人,凡事有專人分層負責,他安心的去拜師學工筆花卉;「愈畫愈起勁,從此君王不早朝」,結果不到一年就發生「員工集體貪污,錢被掏空」。

在林婉珍的《往事浮光》裡,「被迫離開皇冠」那章則對貪污案作了更根本的背景說明:

我幫皇冠管帳管了十年,有一天鑫濤卻突然對我說,叫我不要管了。他認爲讓我管帳不好,我問他究竟哪裡不好?他卻說不出理由。……後來想想,應該是「有人」對這樣的狀況有意見,因爲管帳的人可以掌握金錢的流向,不但很清楚他們做了什麼,也擔心可能會損及他們的利益。……接下來,公司的帳便移交給主管來管。鑫濤確實是個用人不疑的人,他不相信我,卻願意百分百相信員工,不查帳,也不注意紙張用量與銷售量之間的差異…,結果發生主管中飽私囊的大弊端。…離開皇冠之後,我多多少少認清了現實,於公,他不希望我在;於私,恐怕他也早已做了決定。

平先生出版《逆流而上》前,曾經歷一場大病。出版之後,體力漸衰,終至血管型失智,中風臥牀不起。

林婉珍忍到那時纔開始寫《往事浮光》,在平先生去世前一年出版。

平雲在代序〈我的母親〉裡說:

──父親近年回首前塵,感慨良多,不只一次對我們說:「你們的媽媽是全世界最善良、最好的女人,我這輩子唯一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 但這句話終究不曾親自對母親說出口,我一直認爲,父親欠母親一個真正的道歉。…

如果歷史只有一方的說法,就無以還原事實的真相。雖然母親早已看淡世事,我們三個子女還是一直鼓勵她,五十年來第一次站出來爲自己發聲。」

林婉珍比平先生小四歲,但比他早兩年從上海隨家人來臺。1949年,林婉珍十九歲,與平先生同年進臺肥服務;是公認的「廠花」。1954年《皇冠》創刊,她是第一號員工;幫忙包書,處裡訂戶地址條,給讀者回信。1955年1月9日結婚後,「還要幫忙整理專門介紹西洋流行音樂的《皇冠歌選》,鑫濤翻譯歌詞,我則負責把五線譜轉換成簡譜。」1962年搬到南京東路後,平先生去《聯合報》主編《現代知識》,開始爲《皇冠》聘用編輯,由她負責管帳,客服等行政事務;「我有長達十年的時間都在《皇冠》上班,中午還煮飯給員工吃,家裡、公司兩邊兼顧。」

平先生爲了讓子女多的司馬中原安靜寫《狂風沙》,接他到《皇冠》辦公室樓上住了半年;三餐也都由平太太親自料理。

然而《逆流而上》裡完全不提這些事。甚至《皇冠》五十週年與六十週年的紀念特刊,也沒有請林婉珍寫一篇《皇冠》創辦後同甘共苦的艱辛。

這些「不提」與「沒有」,我當然瞭解爲了誰;但也只能遺憾與嘆息。

然而,如果六十年前平先生沒有找我籤皇冠基本作家合約,我的文學路也許是另一番風景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