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 ／清朝初年 孫府千金打禪七

在古代禪宗大概是最能突破男女界線的佛教宗派，其他宗派男衆法師不收女衆出家，反之亦然。早在唐朝，元機女禪師就追隨男衆玄覺禪師出家。清初的超琛女禪師（1625-1679）則有男衆跟她參禪。超琛的修行法門是打禪七。《續比丘尼傳》的〈清嘉興參同庵尼超琛傳〉中說，超琛「幼聰敏，不由師傅，而通書義，兼善繪墨」。那麼超琛是位無師自通的天才嗎？我想她的早慧應該跟嘉興城名門孫府的家風有關。

超琛的曾祖父孫簡，曾任明朝二品的刑部尚書，根據朱彝尊〈書孫氏《同爨會圖》後〉，孫簡每三天飯後，會帶着兒子們散步詠詩，之後要繳書畫和詩歌作業，內容以孝悌爲主。超琛是這種書香門風薰陶出來的，尤其是她二哥孫子麟，才華高絕，不只詩書畫樣樣精，而且通儒釋道三家思想，他特別疼愛孫小妹，即未來的超琛禪師，孫小妹一生受二哥的扶持，如果說他是小妹的啓蒙師不爲過。小妹出家前寫的詩歌都湮滅了。出家後在浙江海鹽縣的金粟寺受具足戒時，寫的詩偈，展現其才情：「霜寒雪冷不知年，千里神駒更着鞭，金粟山頭重勘過，宗風戒月自孤圓。」

孫小妹十六歲嫁入門當戶對的盛家，跟盛子逵過了七年美滿日子，夫妻相愛，她跟公婆姑嫂也關係和睦。但丈夫病倒了，病越來越沉重，她心急如焚。丈夫的好友林泉居士深入佛理，在病榻前跟子逵說《阿彌陀經》，說要專心念佛，觀想淨土，她站在帷幕後聆聽。有一次林泉特地面向帷幕後的她，說：「聽說今年初祇園禪師來梅里，住持伏獅禪院，你有機會可去參訪她。」伏獅禪院在嘉興西北一百公里梅里鎮鎮外，祇園（1597-1654）是明朝著名的女禪師。

丈夫在1647年九月逝世，孫小妹悲愴到想去地下陪伴他，轉念一想，根據佛法，自盡也是一種殺生，是造業，到陰間不一定找得到夫君。她想應該修行，智慧清明，也許跟夫君有再遇的機會。於是把自己關在樓上，茹素，穿深色衣裳，不施脂粉，書寫大字「萬法俱空，一心念佛」貼牆上。由早到晚在佛堂焚香、唸佛號、禮拜。

此時二哥孫子麟三十歲出頭，已成爲名滿江南的學問大家，常在儒釋道三家論壇上演說，又跟許多高僧往來密切。他到盛家探望寡居的妹妹時，驚呆了，原先容顏秀美的妹妹，才二十四歲，變成形容枯瘦、雙目無神的中年婦人，他很心痛，立刻接妹妹回孃家，由母親高夫人照顧。高夫人也是佛教徒，她召集族中學佛的女眷，每天陪小妹一同誦經，討論經義，小妹很投入，眼中偶現光彩。

二哥有時也參加她們的誦經會，看小妹神情蕭瑟，他想，士大夫家的婦女不方便拋頭露面，不方便外出參訪僧尼，但是他作爲哥哥的可以，就對她說：「我會去佛寺參加禪七，奮力修習了生脫死，如果獲得大悟，便回來教你。」他到靈峰寺參加道忞大和尚主持的禪七，打完七七四十九天，獲得了悟，得到道忞和尚的心印。回到嘉興城家裡，告訴小妹：「你要狠下工夫參禪，要參到沒有後路纔會得悟，騙不了自己的。一定要參話頭，一定要有明師煆煉，方能得道。」

小妹請二哥指導她們家族女居士團，學習參禪。他把孫府後院一間大茶室佈置成禪堂，堂中央的小方桌上放一尊佛陀銅像和香爐，禪堂四邊牆腳放蒲團，給二十多位女居士盤坐，北牆中央朝南放一張榻，二哥盤坐其上，充當主七和尚。他指導初七，就是第一個七天的參禪。每天的功課包括早課、唸經、禮拜、打坐、參話頭、受香板、主七和尚的開示，和跑香。

小妹盤坐南牆下，正對着二哥。她挺直脊樑，雙盤而坐，內心平靜，聆聽二哥的話：「現在放鬆身心參禪，話頭是『誰』這個字，就着這話頭，你們專心觀想自己的起心動念，就着這念想起疑，疑問要跟修行有關，繼續起疑，一疑生一疑。」她默唸「我是誰？」腦中出現自己五歲時，書桌上的宣紙有二哥寫的一首七絕，她正一筆一筆抄寫二哥的詩。她就着意念問自己：「這女孩爲什麼抄他的詩？」答案是二哥是她老師。接着問：「跟二哥是什麼因緣？」這是非常複雜的問題，涉及前世，她卡在這裡，這正是困境，越問越疑，像吃了鐵丸似的，胸口悶得快要裂開了。

1651年春，二十七歲的小妹堅定地跟二哥說，她要跟祇園女禪師出家，母親和二哥都贊成。於是二哥和母親陪同小妹，加上僕婦二人，由嘉興陸路北上，經盛澤鎮、蘇州。走了三天，到達蘇州城西北方向的梅里鎮，出了鎮纔到伏獅禪院。他們三人在簡樸的客堂等候，祇園住持帶着一個侍者進來，她中等身材，全身散發一種慈愛，雙眼卻射出銳利的光，灰色的僧衣有五處補丁。

祇園禪師一見孫小妹就對二哥說：「你妹妹是法器！」

接着問小妹：「你在參什麼話頭？」

她恭謹地答：「在參『誰』字。」

祇園指示：「繼續參這話頭，聽你兄長指導。今年冬天來參加我的禪七。」

冬天祇園禪師主持的禪七共四十多位比丘尼和女居士參加，小妹和母親高夫人在其中。祇園要她們參「一念未生之前」話頭。過去兩年，小妹經由「誰」字話頭，參遍了我、誰、此刻、念想、五蘊等面面諸多心結和前業，內心清明許多。她在參到第二個禪七時，祇園用香板拍她肩，拍去一個執想，她遂進入禪定；四炷香瞬息而過，她勘破了時空；大地平沉，洞徹本來面目，她開悟了。祇園替她剃度出家，法號超琛，字一揆。

（參考《參同一揆禪師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