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親歷:守護比大熊貓還珍稀的“地球精靈”

在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中山大學、廣西大學、廣西師範大學等多所高校的學術團隊定期進行實地觀察研究,爲當地林業部門、警方保護東黑冠長臂猿提供理論基礎。當地青年民警和護林員還組建巡護隊定期開展聯合巡邏,對亂砍濫伐、非法盜獵、妨害國(邊)境管理等違法犯罪行爲進行打擊整治,助力東黑冠長臂猿種羣數量持續恢復。圖③由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謝洋拍攝,圖①②④⑤⑥由受訪者提供

位於中越邊境的廣西壯族自治區百色市靖西市壬莊鄉的山林深處,居住着一羣比大熊貓還珍稀的“地球精靈”,它們是在樹叢間搖擺穿行的東黑冠長臂猿。

東黑冠長臂猿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爲全球極度瀕危物種,是全世界最瀕危的25種靈長類動物之一,全球範圍內僅分佈於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相鄰的越南長臂猿保護區。

爲了守護這羣“地球精靈”,不僅有科研人員定期來保護區觀測研究,當地的青年民警和護林員還組建了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巡護隊定期開展聯合巡邏。9月11日10時,中青報·中青網記者隨巡護隊前往保護區,體驗日常巡視工作。

受颱風“摩羯”影響,壬莊鄉出現大面積的水澇,車隊在連續駛過兩處積水路段後,前方一大片積水形成的水塘讓領隊不得不掉轉車頭,繞行前往。一行人來到邦亮村後,又被積水擋住了去路。在當地村民的指引下,巡護隊隊員翻圍欄、過鴨舍、走圍牆,終於進入巡邏區域。

炎熱的天氣、陡峭的山坡、毒蛇出沒的密林,都是巡護隊隊員要面對的挑戰。大山裡的天氣說變就變,遠處的天空突然飄來一大片烏雲,豆大的雨點頃刻間落了下來。隊員們趕緊跑到凸出的岩石下避雨,還有的隊員摘下路旁的野芋頭葉頂在頭上做傘。10多分鐘後,雨過天晴,隊員們繼續趕路,終於在12時成功抵達775號界碑。

“爲了保護東黑冠長臂猿,我們每天都要巡視。除了人工巡視外,我們還從去年起引入了紅外相機、無人機等先進的設備。經過這些年的保護,東黑冠長臂猿的種羣數量在緩慢上升。”巡護隊成員、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邦亮管理站站長樑剛說。

風急天高猿嘯哀

樑剛在這片土地上已經工作了21年,他見證了保護區從零開始一步步建立的過程。“以前這裡的山上光禿禿的,別說森林,樹都沒有幾棵,林業員進山巡邏還要走爛泥路、住山洞。現在山上長滿了綠樹,時不時能見到猴子,進山巡邏有了專門的石板路,駐守點也蓋上了鐵板房。”樑剛說。

除了日常巡視外,樑剛還要協助全國各地來的科研人員進山,對東黑冠長臂猿進行實地觀察研究。今年8月,樑剛就接待了一批從廣西師範大學來的科研人員,帶隊的是廣西師範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博士、研究東黑冠長臂猿長達15年的馬長勇。

“東黑冠長臂猿目前是世界上最瀕危的一種長臂猿。它們重7-8千克,體長45-64釐米,成年雄性身披黑毛,頭頂有短而直立的冠狀簇毛,形似黑冠;成年雌性的毛色以鮮豔黃棕色爲主,頭頂有黑褐色冠斑。”馬長勇帶着一羣研究生進山,一邊教他們如何在山裡生存,如何使用觀測設備、記錄觀測數據,一邊給他們普及東黑冠長臂猿的知識,“近現代以來,可以說人類纔是東黑冠長臂猿最大的天敵。”

今年4月,中越聯合發佈的數據顯示,目前全球只有11羣74只東黑冠長臂猿,我國境內有5羣36只。74只,對於一個種羣來說,幾乎在滅絕邊緣。事實上,20世紀50年代到本世紀初,在這幾十年裡,人類沒有發現一隻東黑冠長臂猿,國際上曾一度認爲這個物種已經滅絕。

東黑冠長臂猿以一個家庭爲一羣,每羣的領地達150-300公頃,對活動範圍要求高的同時,還比較“挑食”,尤其愛吃南酸棗等果類。而此前人類大量捕獵,獵殺東黑冠長臂猿做野味、藥材,讓東黑冠長臂猿的數量直線下降。另外,當地居民還大量砍伐樹木、燒木爲炭,讓當地的森林被大面積破壞,也直接縮小了東黑冠長臂猿的棲息地範圍。

受人類活動的衝擊,東黑冠長臂猿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銷聲匿跡。直到2006年,我國重新發現了東黑冠長臂猿的行蹤,一度在國際上引起轟動。

“中國發現東黑冠長臂猿後,快速籌辦,在2009年成立了自治區級保護區,2013年又升級爲國家級保護區。”樑剛說,中國的跨境國家級動物保護區數量稀少,比如位於長白山的東北虎保護區和位於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的野生象保護區,而橫跨中越的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其中成立、升級都很迅速的一個。

東黑冠長臂猿被發現後,面臨着一個問題:此前關於這個物種的學術研究基本是空白,它們吃什麼、喝什麼,活動規律怎樣,社會結構如何,都沒有資料可查,要怎樣才能科學地保護這個珍稀的物種?

於是,學術界當起了先鋒。中山大學、廣西大學、廣西師範大學、大理大學等高校的學術團隊相繼前往東黑冠長臂猿的棲息地,開始了對東黑冠長臂猿的學術研究。

一聲猿向山中聞

“啪!”

馬長勇發現腳脖子有些癢,低頭一看,一隻旱螞蟥正趴在上面,吸得飽脹如球。馬長勇面無表情,用風油精點在旱螞蟥身上,旱螞蟥受刺激脫落後,他繼續若無其事地蹲守在相機旁。

這是2009年,22歲的他第一次到山裡觀察長臂猿,進山已經好幾天,每天揹着一個20斤的揹包走幾萬步,還沒有發現東黑冠長臂猿,他不免心中焦躁。

“嗷——歐歐歐——”忽然一聲悅耳的長嘯在對面的山林響起,直衝雲霄,隨後另一個聲音加入,不斷地打着節奏,應和這綿延不絕的長嘯。此起彼伏之下,猶如鐘鼓齊鳴、琴瑟相和。

透過相機的長焦鏡頭,可以看到幾隻頭上毛髮黑黑的、臂長過身的金色猿猴正在樹冠裡啼叫,猶如歌唱。這一幕的出現,讓苦等幾天的馬長勇幾乎流下熱淚。

沒有自來水,沒有電,住在山洞和簡陋的營地,被子潮溼都是黴味。空中是叮人劇痛的山蚊子,樹上是扭曲跳躍的旱螞蟥,草叢裡隱藏着銀環蛇、竹葉青等毒物,山坡上遍佈着鋒利堅硬的亂石。每天在山裡蹲守、跟蹤東黑冠長臂猿,記錄數據,長達十幾個小時;每個月重複這樣的日子20次;每個週期進山18個月……

學者們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接力完成對東黑冠長臂猿的初步研究,瞭解了東黑冠長臂猿的習性。這些研究成果又成爲當地林業部門、警方保護長臂猿的理論基礎。

“專家教會我們應該怎樣去保護東黑冠長臂猿。”樑剛說,在學者們的指導下,保護區開始了持續十餘年的棲息地恢復行動,大量種植東黑冠長臂猿愛吃的果樹、禁止當地村民亂砍濫伐,讓森林恢復,給東黑冠長臂猿提供活動場所和食物來源。

但保護工作並非一帆風順,當地村民世代在此放牧,劃分保護區後,被禁止入內放牧的村民還是會剪開鐵絲網,趕牛羊進去啃食草和樹苗。“村民認爲這是他們祖祖輩輩的土地,不讓他們放牧是斷了他們生計。”樑剛說。

爲了不讓“保護動物”變成“傷害人類”,當地政府在瞭解情況後,主動向村民發放各類佔地補貼,如今,村民能領取每畝每年共計20元的補貼。“脫離了靠山吃山的生存模式,村民的收入得到保障之後,我們向村民宣傳保護東黑冠長臂猿的知識,告訴他們不要進山砍柴、注意森林防火等,效果會更好。”樑剛說。

在馬長勇看來,這些年的宣傳頗有成效。他曾經聘用過一個村民當助理,進山後這個村民拍了很多視頻,回去後發到短視頻平臺,用驕傲的語氣向大家介紹這裡有全世界獨此一家的保護動物東黑冠長臂猿。甚至曾經當地有名的老獵戶,後來也加入了保護東黑冠長臂猿的隊伍。這都讓馬長勇深受觸動。

除了林業部門和學者們爲保護東黑冠長臂猿奉獻青春外,當地民警也加入到保護東黑冠長臂猿的隊伍中。

“邊境情形複雜,違法行爲並不孤立。要保護東黑冠長臂猿,還要將偷渡、走私等一同嚴厲打擊。”百色邊境管理支隊壬莊邊境派出所教導員樑海平說。

2022年,廣西出入境邊防檢查總站百色邊境管理支隊與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聯合組建了廣西邦亮長臂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巡護隊,在保護區及周邊村屯開展聯合巡邏、邊境基礎設施維護、法律法規宣傳等工作,對亂砍濫伐、非法盜獵、妨害國(邊)境管理等違法犯罪行爲進行打擊整治,擔負起保護生態和穩邊固邊的雙重使命。

隨着社會各界合力一處,保護區的生態越來越好,近年來路邊時常能見到果子狸、豹貓、白鷺等野生動物,有時候還有獼猴從山上下來在田野裡出沒。最新數據顯示,目前保護區內的東黑冠長臂猿已由原來的3羣19只發展到5羣36只。

“最早觀測到的3羣都是越南那裡過來的,而近來發現的兩羣是我們中國本土繁衍出來的,這很了不起,說明我們的棲息地恢復工作沒有白費。”馬長勇說,如今他帶研究生進山時,聽到的猿啼聲比以往更加頻繁。

兩岸猿聲啼不住

“無窮無盡的路,無窮無盡的上坡、下坡,無窮無盡的臺階一級又一級,感受不到雙腿,雙腿卻自己一步一步走着。也不知過了多久,臺階到了盡頭,雙腿走上斜坡,踩在了青苔上,唰一下,身體摔了下來……”

這是百色邊境管理支隊壬莊邊境派出所民警、27歲的回族青年黃霆皓在2022年第一次走完保護區80公里長的巡邏路線後,當晚做的夢。

黃霆皓是昆明人,習慣了每晚逛街吃夜宵的城市生活,通過國考來到百色邊境管理支隊壬莊邊境派出所,成爲一名基層民警。壬莊鄉沒有燈紅酒綠的夜生活,晚上9點街上已經漆黑一片。黃霆皓有時也會感到困惑,自己在這裡的生活又苦又累又枯燥,到底爲了什麼。

“目前東黑冠長臂猿保護工作中,最大的困難是留不住年輕人,沒有新鮮血液。”馬長勇說,學者們培訓了一批又一批在保護區工作的年輕人,但大多數都吃不了苦,沒幾年就離開了。

要恢復東黑冠長臂猿的種羣數量,需要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長期努力。種下樹苗後,樹木生長需要十幾年,樹木成林後,東黑冠長臂猿發現這裡、定居這裡又需要十幾年,而棲息地飽和後,擴大森林面積、給它們提供更廣闊的家園還需要幾十年。

邊境條件艱苦、收入低,除非有很大的熱情,否則年輕人很難在這裡堅持上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投入到東黑冠長臂猿的保護工作中。

“我也想過離開這裡,回到大城市。”黃霆皓坦言,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原本能穿四五年的鞋子七八個月就磨壞一雙,山裡沒有信號,進山10天左右除了下雨沒法洗澡,巡邏路程還特別長,“有一次我們巡護隊聯合巡邏,帶了一隻耐力好的土狗,結果出來的時候,半道就累趴病倒了,只能由人抱着出山”。

但在這些困難中,黃霆皓漸漸找到了自己留在這裡的意義。

“邊境人民的平安都在我們手上,我們警察一放鬆,違法犯罪就會反彈,不僅東黑冠長臂猿的領地會受到威脅,走私、偷渡、販毒等犯罪行爲都會隨之蔓延。”黃霆皓說,自己留在這裡,責任感是其中一個原因,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當他從犯罪分子手中救出一隻只野生動物,以及巡邏時看到山裡的各種珍稀動植物在自己的保護下茁壯生長,就感覺自己的選擇是有意義的。

“我已經不再迫切地想要回去,現在的生活我樂在其中。”黃霆皓說。

雖然目前從事東黑冠長臂猿保護工作的年輕人總數依然不多,但其趨勢正在變好。目前保護區的東黑冠長臂猿“老師”已經“教”出了3位博士,博士們帶着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來這裡“上課”。浙江、香港等地的一些公益組織也注意到這裡,開始與保護區聯繫。另外,相關部門還資助了一些學習林業、動物保護等方向的大學生,以期他們畢業後能來到這裡。

“保護東黑冠長臂猿並不是只保護這一個物種,保護好這個‘旗艦物種’,保護區內的其他生物也會受益。”馬長勇說,保護“長臂猿”還有其獨特的文化意義,中國古詩中有許許多多關於“猿”的詩句,如白居易的“赤嶺猿聲催白首,黃茅瘴色換朱顏”,孟浩然的“天寒雁度堪垂淚,日落猿啼欲斷腸”,其中“猿啼”“猿聲”等基本上都是指長臂猿,可以說,長臂猿也是我們中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此外,猿的鳴叫聲不僅僅是音樂性強,還有特別的結構和規律,具有語言功能。通過研究‘兩岸啼不住的猿聲’,還能從中窺見人類的語言和思想是如何形成的,讓我們能更深刻地認識自己和世界。”馬長勇說。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謝洋 通訊員 江暢 王鵬宇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