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防文藝生態“短視頻化”

【短視頻文化現象觀察】

文藝借力短視頻提升傳播效果,已經是常規操作。短視頻作爲數字時代的一種“信息裝置”,將影視劇等各類文藝形式導入平臺的鏈接系統和數據庫結構中,利用龐大的用戶流量和算法機制精準分發、高頻輸出。與此同時,平臺或商業公司逐漸也把短視頻的製作模式、審美趣味、商業思維等融入其他藝術形式,或直接打造微短劇、微綜藝等“微”文藝形式。當傳播開始轉向互聯網,短視頻成爲主要的媒介形式,當下文藝生態的“短視頻化”現象也變得更爲突出。

數字化的文藝作品變成了數據庫的資源信息

刷着三五分鐘的短視頻追劇看電影,跟短視頻博主學唱歌學跳舞,爲精彩表演送上小紅心……這些是短視頻時代網民文藝生活的新日常。近兩年頗爲火爆的是刷微短劇,網友直言“刷到根本停不下來”。根據《2023年度中國短視頻平臺市場研究報告》顯示,近半數用戶每天多次刷短視頻,大多數用戶平均每天刷短視頻的時長超過1小時,00後尤其愛刷短視頻。歌唱表演、影視娛樂等文藝內容在短視頻用戶中喜好度名列前茅。創造出“短視頻化”文藝生活的,正是短視頻用戶自己,無以計數的民間才藝達人登上短視頻舞臺,分享堪比專業水準的表演,用古風歌舞、變裝秀等創意製造流量,讓民間藝術、非遺絕活受到關注。平臺喊出“人人都是藝術家”的口號,以技術加持、流量扶持普通人的藝術夢。全社會共同打造出大衆的“短視頻化”文藝生活,這是一幅前所未有的文化圖景。

從藝術發展史來看,因爲媒介不同,形成了不同的藝術語言和風格,也對應了不同的認知、交互方式和審美體驗。畫布、顏料等物質媒介是傳統繪畫藝術的基礎,詩歌、小說、散文對文字的組織方式各不相同,攝影、電影的出現離不開膠片、攝影機等的發明與進步。物質媒介創造並推動不同藝術發展,也在誕生之時建立了專業規範,從創作者、創作機構和機制等各方面築起門檻。因此,物質媒介創造藝術,並對藝術的創作和傳播形成某種束縛。

數字技術的出現,變革了文藝創作、存儲和傳播的物質基礎,數字化拍攝的影視劇,以視聽方式呈現的繪畫、音樂或戲劇戲曲等,脫離了原本的媒介,成爲可供計算機使用處理的二進制數值數據。多元藝術性被數字藝術性統一,去媒介物質性差異成爲數字時代藝術的文本特徵。脫離物質媒介後,數字化的文藝作品存儲於計算機硬盤或在互聯網傳播,成爲數據庫的資源信息。在保存此前媒介的視聽表達和文化組織方式的同時,基於計算機化集合的操作形成新的數據庫邏輯,轉化、重塑和改造文藝作品。

如果說傳統的藝術鑑賞體驗是從頭到尾完整閱讀故事、觀賞電影,遵守時間順序和保持時間線完整,那麼數據庫邏輯給出了不同操作,它將一個看似統一的文本分割爲不同的、相對獨立的部分,再進行不同層次和維度的組合與編織。導入互聯網或計算機的影視或其他文藝作品,表層的線性順序鬆動斷裂,因時間性消失獲得重組敘事的自由,在傳統文藝作品的敘事時間之外,生髮出新的敘事可能性。

短視頻平臺從發展之初,便以數據庫邏輯建立內容生產和分發機制,在平臺龐大的用戶數量和內容需求驅動下,影視解說等“短視頻化”文藝內容最早出現在手機屏幕上,並迅速流行。此後的短視頻,不斷破解互聯網數字化文藝創作傳播的密碼,在媒介敘事、時代審美、情緒價值、用戶訴求等方面精準“拿捏”,在技術和產業上不斷鞏固支撐力,文藝內容與短視頻形式迅速融合,快速發展。

短視頻的複製和重複會丟失藝術獨創與本真性

短視頻以“小”博“大”,以短小的內容體量,通過內容複製和重複傳播,爆發出連接社會情感的巨大力量,重構藝術生產的權力關係。短則數秒、長不過幾分鐘的短視頻,摸索出一系列易於模仿複製的敘事和視聽套路,例如以反轉凸顯敘事戲劇性,以“爆點”直達情緒高潮等,在反覆的傳播中與大衆情感共通。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近日發佈的《第54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4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近11億人,短視頻用戶佔網民總數的95.5%。同時,在今年上半年新增的742萬網民首次使用的互聯網應用中,短視頻應用佔比達37.3%。在如此巨量的用戶基礎上,短視頻每一次推送,每一個點贊或轉發的動作,都意味着用戶與用戶、用戶與內容的網絡連接。通過用戶羣體廣泛參與,短視頻內容反覆呈現,將文藝現象、文化意義提升到社會層面,用戶在情感的交互中形成社會情感共鳴。

隨着再媒介化的深入,許多原本可能無法進入藝術生產體系的個體,許多傳統媒體時代閒置或不被關注的資源、價值和需求被逐漸激活,通過網絡連接,參與短視頻文藝創作實踐,加入社會意義的建構中。“短視頻化”的藝術生產與傳播,突破了藝術本身的藩籬,同時也參與了社會關係和結構的重建。

短視頻的這種巨量傳播非常依賴於重複和複製。平臺的內容生產,擁有龐大的數據資源,以數字技術爲底層邏輯,同時形成了一套有效的規模化生產機制。如此一來,平臺有流量、技術等保障機制,通過捕捉熱度話題、設置標籤等引導用戶製作、轉發短視頻,內容的重複和形式的類型化漸漸顯現。儘管用戶個體的身份背景、審美趣味、知識經驗等千差萬別,又賦予具體的短視頻內容差異性,但其內容生產終歸是重複大於創造。鮑里斯·格羅伊斯等媒體理論家就提出,數字時代無限複製是藝術的普遍特徵,文化產品由此達到更廣泛更深入的傳播目的。

比如說,“短視頻化”的電影或者劇集,幾乎是以“斷章取義”的粗暴把文藝作品素材化,從原來的媒介文本和意義中剝離,各色人物都成了千孔一面的代號“男的叫小帥”“女的叫小美”。“短視頻化”的那一刻,電影不再是電影,電影片段或解說只是信息媒介,傳播和流量成爲根本目的。刷完解說的短視頻用戶,不一定會如人們所期待再去觀看電影,短視頻和文藝作品之間依舊是隔閡分裂的。

並且,短視頻內容本身短,界面的順暢滑動還可能再進一步縮短用戶對內容的觀看時間,壓縮的敘事、高度提純的情緒,幾乎沒有複雜的話語方式,以直接、易感、即時等方式直擊用戶快感,形成了意義淺顯、意圖明確的傳播特徵。短視頻的重複和複製,反過來又加劇了文藝生產的淺顯化、碎片化和同質化。德國批評家本雅明在《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中提出,重複意味着藝術“光暈”的凋謝、藝術獨創與本真性的缺失。由此,短視頻內容的過度重複和複製一直爲人們所詬病。

“短視頻化”的媒介邏輯和文藝策略與藝術本質、現實生活尚存在裂隙

很多短視頻用戶有一種共識,刷短視頻時有多爽,刷完就有多無聊空虛。短視頻難於復現凝視、聯想等傳統的審美體驗,“短視頻化”的文藝無法激發藝術想象和理性思考。當藝術傳播轉向互聯網平臺,所有藝術都需要一張短視頻面孔的通行證,甚至遮蔽或取代了原初的、完整的藝術,文藝的“短視頻化”已經危機顯現。傳統藝術試圖通過崇高體驗,以更大的力量喚起人類自身的理性自覺。在傳統的敘事中,儘管每一個故事屈從於宏大敘事,但作者依然能發揮主動性,對敘事有一定的獨立自主的權力,並由此保持理性思考和反思。但是在數字海洋的算法黑洞中,用戶甚至喪失了敘事中想象的自由。

不僅如此,文藝創作中對數據和算法的強調,正在消解人類精神的主體力量。無論採用什麼樣的內容生產模式,歸根結底都無法脫離數據思維。在前數字時代,藝術藉助不同的物質媒介完成對素材的組織,讀者或觀衆在不同的交互方式中體驗藝術,並藉以想象、聯想生成意義,不同的藝術體驗和個體抽象的精神活動是藝術創造與表達不可或缺的部分。正如研究者指出的,數字媒體時代,當媒介不再能決定藝術創作和藝術作品的本質特徵,用戶和數據庫的關係取代了藝術家、觀衆和藝術作品的關係,傳統的、多樣的藝術體驗不復存在,如何高效、多樣、靈活地處理數據成爲首要問題,人類的精神活動被操作行爲取代。

此外,短視頻平臺藉助數字技術降低內容生產的難度,降低複製成本,更加依賴對多元數字影像的重新拼合生成內容。從虛擬現實技術到基於大模型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智能化發展趨向明顯,藝術創作從對現實的藝術虛構,轉向對多元數字資源的選擇、組合、拼貼,數字邏輯將文藝創作的重心轉向內容生成,而非內容創作,文藝創作從對現實的索引轉向對數字資源的索引,大模型技術優化取代傳統的藝術素養和技藝的習得。早年有關人工智能能否參與藝術生產的質疑之聲,已經被湮沒在智能技術迅速迭代和實現的浪潮裡。短視頻對日常記錄的強大功能,也正在成爲未來敘事生成的數據資源、未來文藝作品中的世界。

技術等紛繁複雜的外在因素的介入,很可能遮蔽透視藝術現象的眼光,不少學者的困惑之處或許正是關涉本質之所在。文藝的“短視頻化”是不可阻止的媒介化趨勢,但在更宏觀的文藝生態中,傳統藝術的獨立與多樣性對於保持文藝生態健康更加重要和必要。“短視頻化”確實是文藝傳播的有效路徑,但並非單一和絕對的方向,或者說藝術作品不能都“短視頻化”。對於個體而言,短視頻並不能取代所有的藝術形式和審美體驗。藝術終歸要關懷人之精神和主體性發展,關涉對現實的表達。文藝“短視頻化”的媒介邏輯和文藝策略,與藝術的本質、與現實生活存在裂隙,應該防止裂隙成爲阻礙文藝良性發展的溝壑。(作者 趙麗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