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最出圈的旅遊線路,低調了近百年

作者 |波魯克題圖/封面|unsplash

手機裡跳出林徽因被賓夕法尼亞大學追授建築學學士學位的消息時,開往大同的動車已經駛入黃昏。北方的秋天,暮色轉夜色時有涼意,太陽在遠處貼地“飛行”,尋訪古建築的第一步,就是要逃離大城市的熱島。

近幾年,重走“樑林路”成爲了顯學,這也讓大同成爲駐守首都的古建築愛好者鍾情的目的地之一。從北京出發,前往大同的動車只需要兩小時。而以此爲起點南下,整個晉北區域裡散佈着樑林伉儷在近百年前尋訪唐構、遼構建築的足跡。今天不必再像他們那樣騎着毛驢在山裡摸索,對山西古建築的尋訪,已經完全可以規劃在一場三天兩夜的短途旅行之中。

(圖/unsplash)

隱入深山出於世

不過,這仍然是一段難以“躺平”的旅程。諸多古建築遠藏於小村深山,現代交通的便利只是相對自駕和包車而言。在五臺縣城,樑思成沒有入臺懷,而是北行,騎着騾子進入崎嶇危險的山裡。在初次前往豆村鎮的佛光寺時,樑思成就曾給林徽因寫信,說這裡旅途僻靜,風景幽麗,只有近山和遠山。如果不開車,這個體驗在今天沒有多大變化,即便你在修好的柏油路上橫躺半晌也不會有人經過,鄉村公交車在路口隨人而停,時刻令人難以捉摸。

對許多古建築的探尋並沒有一種真正意義上可以靠雙腳抵達的方式,這可能天然地讓它們免受打擾。你需要更豐富的華北小城的生活經驗,以及輾轉靈活的交通方式,脫離打車軟件後只能指哪打哪,也沒有共享單車解決“最後的幾公里”甚至“最後的十幾公里”,在享受古建築的知識風暴和文化衝擊之前,最好先做好坐在“黑車”裡和方言鬥智鬥勇的準備,然後歷經刀削麪、過油肉、羊肉燒麥和油糕的碳水洗禮,在途中昏昏欲睡。

所以說,大同是個好的出發點,理由是這裡設施完善,華嚴寺、善化寺都位於城區修建的古城裡,是訪古途中最好邁上去的初層臺階。兩座寺廟的門票預約簡單,掃碼或現場購買都來得及,而且那裡講解團隊龐大,一切都顯得輕鬆愉快。遊覽完走出來,轟炸大魷魚和蜜雪冰城是一種安心的城市保障,即便整個古城裡遍佈的商旅牌子是毫無特點的擬古,作爲遊客偶爾也會喜歡這樣的條通,無論大路還是小路都會明確告訴你這兩座古建築的位置。

2021年5月3日,大同。遊客參觀雲岡石窟。(圖/侯宇/中新社)

白天的陽光顯得刺眼,把一切照得有些“速食的寡”,可一旦黃昏來了,遠處的古城牆便有了塞北的滋味,秋風活泛,葉子嘩嘩落下,人們同樣會在這樣的人間裡浸古出神。廣場上穿着漢服的人對着圓圈一樣的燈光直播,遠遠地看過去,他們只露出一張煞白的臉,倒像那尊在華嚴寺的山門裡抱着碧玉琵琶的魔禮海。

出了大同,只要有車,往五臺、太原去都不必太過擔心,一路都是這樣的人情風景。在蔭翳莊重、體感清涼且有略微黴味的古建築內部感受崇高,建築外就是擺沙棘、紅棗、小米、涼皮碗託的村民。人們偶爾也可以在裡面逗一逗黃色的土狗和野貓。

看管的人百無聊賴地穿着衝鋒衣窩在椅子裡,條件好點的會有用緞面縫製的坐墊和靠墊,他們放着暖壺,刷着手機,然後不停地提醒“不要拍照、不要拍照”。應縣木塔的看管人還能兌換現金,滿足遊客臨時抱佛腳的心,雖然掃碼拜佛不算新鮮事,但可能電流和5G信號太快,古建築的老佛寺還沒補丁更新,所以這虔誠的能量難通極樂天。

後知後覺方顯前人可貴

今時今日的“樑林路”並不是條寂寞的路。你如果是個有志於此的愛好者,會在汗牛充棟的資料裡,發現各種遊學、旅遊團的推送。也許是因爲山西省文旅廳的日夜吆喝起了作用,又或許是因爲樑、林二人的故事在短視頻中被反覆誦讀得已經足夠知名,總之,這條路上很難缺同伴。

古建築遊覽的路線已經開發得越發完善,即使在前一天夜裡11點下個前往佛光寺、南禪寺的包車訂單,對方也會在第二天8點準時來接你。即使在再遠的南禪寺裡,也能碰到蓋章打卡的古建築愛好者;就算只是在應縣木塔的門口發一會兒呆,也能找到或單獨或零散結伴的人和你一起拼個解說團。

當然,最好和包車司機說清楚,按照導航上的高速路線走,別爲了省高速費而轉入各種鄉間小路,畢竟佛光寺、南禪寺離稍大一點的城市都要兩小時車程,走小路不但讓人暈車,也浪費時間。

(圖/unsplash)

關於“樑林路”,除去其對中國建築史的卓越貢獻,其實一直有幾個比較具有戲劇性的故事非常適合傳播。最出名的莫過於日本學者妄稱“中國境內已無唐構”,而後被樑、林以行動破除妄言;又比如佛光寺的發現,樑、林從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五臺山圖》按圖索驥找到此建築,又因林徽因的遠視眼發現關鍵性的證據,整個過程如同一本引人入勝的偵探小說。而整個田野調查又發生在抗日戰爭前夕,大義與悲情的色彩更是濃厚。

大同是樑、林在山西的第一站,而在進入山西的地界之前,二人已經開始了對中國古建築的研究。樑思成是1931年正式加入由朱啓鈐創辦的中國營造學社專事中國建築史研究的,此前,這一研究領域已成爲西方及日本學者競相角逐的“戰場”。

1932年,樑思成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古建築調查報告——《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不但首次釋讀了《營造法式》中“以材爲祖”的制度,還首次指出斗拱在中國建築史上所佔之地位。在獨樂寺建築調查取得這一關鍵性突破之後,樑思成又馬不停蹄地對河北寶坻(今屬天津)廣濟寺三大士殿遼構、河北正定古代建築做了實測研究。正定存有唐代以降各歷史時期的重要建築,這使樑思成對古代建築制度之演變有了深切認識。

林徽因和五臺山佛光寺寧公遇塑像合影。(圖/視覺中國)

在此基礎之上,樑思成與劉敦楨、林徽因於1933年赴大同調查。大同是伊東忠太、關野貞等日本學者用力甚深之處,他們試圖通過對雲岡石窟、華嚴寺薄伽教藏殿遼構等建築進行研究,探明日本古代建築的源流。在這裡,樑思成和劉敦楨合寫出《大同古建築調查報告》,列出當地遼金建築的模數單位——材栔的測繪數據,並將之與《營造法式》中的相關規定做了比較研究,使其構造之法得以深入揭示。

1937年7月,樑思成、林徽因發現山西五臺山佛光寺東大殿唐構,並對其模數制度做了深入研究,證實了樑思成1932年在獨樂寺調查報告中做出的關鍵性判斷:“以材栔爲度量之制,遼宋已符,其爲唐代所遺舊制必可無疑。”

以上調查研究,使樑思成能夠在抗日戰爭時期,充滿自信地對中國古代建築之結構技術作出總結,獻出一部《中國建築史》。他在這本專著裡指出古建築的“文法”,提出了“結構技術+環境思想”的研究體系。這一開創性工作,爲中國建築史研究提供了支撐,填補了中國古建築研究的空白。現在的書店裡,這本書都會跟山西的旅遊書籍擺放在一起。當這些認知越來越清晰,纔會有越來越多人踏上路途,正如大洋彼岸對林徽因遲到百年的認可,後知後覺才突顯前人可貴。

不過,對於旅行者來說,晉北的古建築已被鉚釘釘在中國歷史上,盡數巍峨,是所謂的“上層路線”。它們都有着強烈的主體,扮演着主角的敘事,還有着高光的歷史時刻,這些亮點可以被明確地回憶起來。建築師王澍曾提出過一個觀點——樑思成對中國古建築的研究,忽略了廣大的民居,這讓中國古建築的研究很長一段時間都在“抓大放小”。這自然是一個需要按不同歷史背景來看待的問題。

2016年8月,大同。在九龍壁前留影的孩童。(圖/阿燦)

但“樑林路”上,那些跨越時代的唐構、遼構建築並不是全部。在樑思成寫給林徽因的信件中,他的旅途心得同樣是讓人心馳神往的部分。

每個物件——仰月的脊獸、古長城留下的土坯、雲岡石窟裡被風化的石礫、有着龍吐珠華麗之姿的斗拱、被學者白謙慎稱爲“晚明遺子”的書法家傅山寫下的“難老”二字、被中央美術學院的學生重新修葺的壁畫、樑林二人以西方古典建築的學識背景認知的中國型範——數個時空的人和物在眼前交錯,如同那些反覆重建的柱、樑和披上彩塑的佛像,不同時間可以毫無阻礙地相互依存,纔不會變成可笑的骷髏、化爲齏粉。

我們的歷史和未來,在每一個時間切片上都緊密嵌合着。而當你再次回到格子間裡,一切關於這個世界封閉的、不能流動的、不會共通的說法和表象,都將會是不值一駁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