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書摘》翻山越嶺 捍衛山林 高山型國家公園-玉山×雪霸

讓無數山友趨之若鶩的玉山頂峰日出。(圖/莊坤儒)

臺灣的山脈面積佔全島70%,是全球高山密度最高的島嶼,超過3,000公尺的高山多達268座,是同爲多山島嶼日本的26倍,紐西蘭的13倍。其中3,952公尺的第一高峰「玉山」,位於玉山國家公園(以下簡稱玉山);山齡500萬年,3,886公尺的第二高峰「雪山」,則劃入雪霸國家公園(以下簡稱雪霸),兩座高山型國家公園分處南北,各具使命。

高山型國家公園肩負着保護臺灣特有森林生態和歷史遺蹟,及提供民衆育樂與研究之責任。有這麼一羣人,他們行走於泥地林道上,穿梭在山羣巖壁中;山林有難時他們衝在前面,遊客有難時他們率先出動。他們就是走在第一線的高山保育巡查員(以下簡稱巡查員)。

爲了山友安全,確認設施狀況並修整維護是巡查員工作之一。圖爲方有水帶領參與協同維護計劃的布農族年輕人,上山修補受到大雨沖刷的步道。(圖/莊坤儒)

不在山裡,就在往山的路上

1985年玉山正式成立,十萬多公頃的面積涵蓋了全臺三分之一的百嶽,吸引臺灣乃至來自全球各地無數登山愛好者前來。區內海拔從300公尺到3,952公尺,林相原始多變,水脈豐沛,是臺灣森林生態寶庫,其中覆育有成的臺灣黑熊,超過一半棲息在玉山區內,牠們是世上唯一不冬眠且會築巢的亞洲黑熊的臺灣獨特亞種。

由於國家公園依土地利用型態及資源特性分區管理,兼顧生態保育、遊憩、研究等多元目標,玉山的巡查員除了要負責巡查維護全區大多是尖峭高山的地形環境外,還必須身兼離頂峰最近的「排雲山莊」管理員,處理一切庶務。「因爲來玉山的人,九成九都是來攻頂的。」擔任巡查員已經36年的方有水錶示。問他不來攻頂的是誰?「當然就是巡查員和玉管處(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簡稱)的人囉。」人稱「水哥」的方有水,經常一張酷臉開着玩笑,今年60歲的他是遷徙至此的布農族後代,在玉山成立時,招募以居住玉山附近的部落青年們,共同守護這塊歷經日治時期到國民政府,森林與生態面臨重大危機的土地。水哥便是頭一批。

「那時臺灣經濟正繁榮,到工地蓋房子日薪很高。」水哥說他到現在也不知道當初是如何被說服的。「堂哥拉着我一起,共20幾人報名,從淨山開始。」用不同身分再看玉山,水哥才意識到山林資源枯竭得多麼嚴重。「撿了2、3個月的垃圾,每天都「滿載而歸」,但這麼多座山上,大片原始林消失了,也見不到什麼動物。」到了第三年,眼看其他人紛紛離開,水哥也動了要走的念頭,「堂哥第二次挽留我。」儘管早已想不起來30多年前再次被說服的理由,「但我留下來了,然後就再也沒離開過玉山。」現在呢?「現在啊,愛上了。」水哥話少,但他望着山的神情不言自明。

現今的玉山巡查員值勤爲每八日休六日,每次輪班,三位巡查員揹着未來八天的食物用品上山,到排雲山莊去替換已辛勞多日的同事。「值勤是24小時on-call。巡查員分工,有的處理排雲山莊的事務,有的出去巡查。」現年56歲的蕭玉山,28歲考進玉山擔任生態解說員,兩年前通過考試轉成巡查員,而且他也是布農族後代,「但我的部落定居在花蓮卓溪一帶。」健談爽朗的蕭玉山是出名的好脾氣好耐性,永遠滿臉笑容,熱情無比,熟悉他的山友喊他聲「山哥」,而他的加入讓玉山巡查員隊伍,成了名副其實的「有水有山」。

「我們的外出巡查範圍,上至主峰下到溪谷,從前四峰到後四峰,林道、步道、棧道,全部包了。」山哥從不認爲巡查是苦差事,他稱爲「自己與山獨處的時光」。外出巡查員每日由排雲山莊爲起點,用輻射狀方式步行巡查,檢查登山路線上設施的安全性,確認位於其他山峰的山屋狀況,記錄動物的行徑與痕跡等都是基本工作,單日巡查最長可達11小時。管轄範圍呢?「四隻腳的(動物)、兩隻腳的(人)和沒有腳的(植物)全都要管。」山哥打趣地說着。

巡查員會仔細確認步道的完整與平坦狀況,判別何處需要修整,而爲了貼近原始環境,同時確保山友安全,玉山採用天然枕木與夯實泥土的方式鋪設步道。(圖/莊坤儒)

與壯麗山脈和諧共處

第一批決定留下來守護玉山的大約有十人,各個身強體壯,能背上4、50公斤的裝備進山,各方面適應力極強,「當時玉管處首任處長在我們身上看到潛力,就針對玉山高而險的特性,請國內外的專家來進行特訓,讓作爲山區第一線的高山巡查員,有專業能力同時守護山林生態和遊客安全。」水哥說。

水哥至今執行過的救難任務有數百人,「無論生死,我們的責任就是要盡力帶他們回家。」最艱困的一次,是參加「玉山路跑」的跑者跌落山崖,卡在一株生長在近乎垂直的峭壁正中央的鐵杉上,他只能隻身從側面攀爬接近後,將罹難者與自己用繩索緊捆在一起,另外兩名巡查員則徒手緊抓巖壁,由上往下到定點後牢牢攀附壁面,讓身上綁着一個人的水哥,踩着他們的手和肩膀往上爬,驚險地到達安全的地方。

水哥說這一切都要歸功於當初處長的用心栽培,爲了訓練當時臺灣極少見的繩索與徒手攀巖技巧,還特別延請國外專家來嚴格指導。

甫轉爲巡查員才兩年的蕭玉山,除了多次救援動物,背下山送到特生中心治療外,也曾獨力一人找到因迷途而罹難的失蹤山友,僅靠着頭燈的光,揹着他循着水鹿的攀壁捷徑,從深夜到清晨,直到爬至與救難直升機約定的開闊山崖邊,安全將罹難者交付給救護人員爲止。「每次我們遇到裝備不齊全,或是天候不佳卻堅持上山的山友,都會很擔憂。」最瞭解高山的巡查員,期待人們能體驗到玉山的壯麗,認識同處一座島嶼的土地和生態,享受俯視雲海、觀望日出的震撼感,帶走滿滿美好的回憶。

然而高山有多美,就有多危險。日常生活在低海拔的人們若要挑戰玉山,除了找對方法外還要有可靠的同伴,「一定要確認自己的狀態良好,山的狀態也要良好。玉山一直都在,不要給生命帶來危險,也不要在玉山留下遺憾。」水哥語重心長地說道。

巡查員是救援的第一線。圖爲2019年梅雨期間,頂着傾盆大雨和低寒氣溫,蕭玉山揹着清晨攻頂拍照時遭雷擊的女山友,與前來馳援的消防隊員會合後,輪流將人背下山。(蕭玉山提供)

心中有山,山自有靈

同屬高山型國家公園,雪霸在衛星地圖上距離玉山僅105公里遠,卻具有截然不同的地景風貌和歷史遺蹟。雪霸地勢富於變化,儘管面積比玉山少了大約兩萬多公頃,卻仍擁有51座3,000公尺以上的高山,還包含圈谷、斷崖、山褶皺和鐘乳石等鬼斧神工的複雜景緻,整體植物羣落從低海拔闊葉林一直到溫帶高山苔原,孕育了臺灣檫樹、櫻花鉤吻鮭等冰河時期孑遺的稀有動植物,還有臺灣山薺、十多種特有鳥類、寬尾鳳蝶及觀霧山椒魚等珍稀保育類動物。

雪霸的巡查員全都是居住在附近山區的泰雅族人,他們生於山、長於山並敬畏山,不但熟悉雪霸區域的複雜面貌,且天生擁有良好的方向感,「泰雅族似乎跟雪霸有着神秘而親密的關聯。」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簡稱雪管處)遊憩課技士胡景程說。非常熱愛山的胡景程,幾乎把面積七萬多公頃的雪霸給摸了個透,但一提到泰雅族巡查員,仍然不得不佩服:「他們具備一種直覺,彷彿他們就是山的一部分。」

對泰雅族而言,山裡存在着神聖的祖靈,因此在入山前,巡查員都會依照傳統習俗備上烈酒,用泰雅語朗誦一段祈禱文。「大致上的意思,是告知祖靈我們要進山了,請祖靈庇護這一趟平安。」巡查員陳中華解釋。

1992年成立的雪霸,目前區內僅開放三個各具特色的遊憩區域:西北角終日雲霧繚繞的觀霧區、東北角以武陵四秀出名的武陵區,以及位於西方,能完整看清「聖棱線」和「雪山西棱線」美景的雪見區。其他部分大多屬於生態保護區,區內羣峰連綿而密集,不易到達,除了規劃給山友的特定登山路線外,幾乎未經人爲開發,因此入山巡查工作都是兩人一組,以便相互照應。

泰雅族散居在雪霸周圍海拔1,000到1,500公尺的山麓階與河階地,聚落完整,人口穩定,由耕種和狩獵生活逐漸轉型後,其中一部分年輕人,如伊薩‧寶奈、陳中華和武芢頡等人,選擇迴歸山中,透過Gaga(泰雅族的祖訓、誡律與社會規範)找尋自我。

他們化經驗和原民智慧爲力量,成爲雪霸第一線守護者,阻止珍貴樹種被盜伐,追蹤獸徑以便安裝紅外線穿越式生態相機,觀察野生動物的健康情況,收集野外動植物數據提供研究,拆除危險的非法陷阱,協助野放國寶魚苗,巡邏溪流與河牀,救援落難山中的遊客……等。這些與雪管處緊密合作的巡查員,開始影響下一代泰雅族人迴歸山林與部落。

入夜後,在無光害的雪霸生態保護區裡,仰頭便可看到滿天星星,璀璨銀河橫跨天空。(圖/莊坤儒)

山林開放,找回人與環境的聯繫

「山林開放政策的實施,除了增加進入生態保護區的機會,最重要的是讓個人安全的責任迴歸到人們自身。包括瞭解風險、謹慎計劃且充分準備。」胡景程表示。

在雪霸越山換景色、跨區變氣候的複雜環境下,雪山圈谷有玉山圓柏林,也有冷杉純林組成的黑森林,都是雪霸園區特有的林相。這裡更是價比黃金高的傳奇木材——臺灣特有種紅檜木的原始棲地。

伊薩領頭,帶着採訪團隊在看來無路可走,樹林和芒草密佈的山間上下攀爬,最後來到高地一處由堅硬土塊圍成的方型淺坑,明顯曾是建築物的基底。「日治時期伐木後再種的樹林,與原始林間界線逐漸模糊,看不出來曾經有人生活的痕跡。這裡是日本軍警當初在雪霸設立的中間駐在所(位置居中的山區派出所)遺址。」

「由這條路往兩邊去,就能把雪霸其他的駐在所連成一線。它們許多保存完好,而且規模蠻大的。這條路線翻山越嶺,是日軍爲了用機器運送木頭下山開發的,同時也用以區隔和管理當地居民。」陳中華族裡祖父輩仍能口述當年歷史。

爲了工作幾乎走遍雪霸每個角落的巡查員,深知這裡錯綜複雜的山貌溪流的魅力與潛在危險,「連我們有時都會在山裡迷途,因此規劃出合理又安全的遊憩路徑,定期維護設施或清除倒木落石,讓民衆安全欣賞雪霸美景。」山林開放以後,人們需要更多正確訊息來了解山脈與水域,增加學習不同型態登山的機會,才能避免危險的發生。

「絕對的自由,來自絕對的自律。」自己不僅是護山者也是登山者的胡景程,認爲「自律行爲」與「無痕環境」是每個準備要進入山林的人,都應該抱有的基本尊重。「自我負責的行爲,纔是人能跟環境永續共生的解答。」

本文作者:劉亭均

(本文摘自《臺灣光華2021.12》)

《臺灣光華202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