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球的女生,被男人擠出場外

7月15日凌晨的歐洲盃決賽,西班牙以2:1戰勝英格蘭拿下冠軍。與此同時,2025年的女足歐洲盃預選賽也在同步進行,但顯然關注度要略遜一籌。事實上,上一屆比賽裡,拿到冠軍、實現“足球回家”理想的,正是英格蘭女足。

足球一向被認爲是屬於男人的運動,即便在今天,男性依然把握着話語權和更多特權。比如,取得過4屆世界盃冠軍和4枚奧運會金牌的美國女足隊,因爲業內同工不同酬的問題,在2019年將美國足協告上法庭。

不止在球場,在看臺,女性同樣存在着困境。2021年,英國開展了一場名爲Her Game Too的反對足球性別歧視運動,有超過三成的受訪女性表示,她們曾在觀賽時受到男性的詰難,還有五分之一的女性表示,她們在觀看男足比賽的時候,遭受了太多不友善的“凝視”。

“女生也看球嗎”“是喜歡哪個球星吧”“那我來考考你”……對女性球迷的刻板印象超越國界。看了20多年足球的女球迷“拉筋”也記得:“從小,我看足球,就不是一件特別受祝福的事情。”

七歲的時候,她想半夜起來看聯賽,結果被父母當成了一句玩笑;後來加入了球迷論壇,網友非黑即白、充滿火藥味的討論,也讓她找不到同好交流的機會;爲了有機會現場支持俱樂部主隊,她辭掉工作來歐洲讀書,但球迷高漲的情緒,再一次讓她無所適從。

“有時候,足球把陳舊的一面放大了,它變成一個類似於戰爭的仇恨遊戲。”一個女性的看球、追球故事,熱血之外,也總是伴隨着困擾。拉筋的經歷呈現了一個女性視角下的足球,它豐富、立體而包容。足球不分性別,它本該屬於所有人。

悲傷和喜悅,都藏在被子裡

今年歐洲盃8進4的決賽,我在荷蘭看直播。葡萄牙對法國,踢了120分鐘依然是0:0,只能用點球大戰分出勝負。最終法國隊晉級,葡萄牙隊淘汰,一切塵埃落定時我心想:“哇,雖然沒有進球,但這真是一場精彩的比賽。”

而第二天,幾乎所有的媒體、播客都在複述同一件事:“這是歐洲盃開賽以來最無聊的一場比賽”。

這讓我突然回想自己愛上足球那個短暫的時刻,似乎從一開始,我看球的目的就不大一樣——對我來說,進球從來不是最重要的,甚至連進攻,都沒那麼重要。

上賽季歐冠半決賽,拜仁vs皇馬,“拉筋”在第一排支持自己的主隊

2002年的日韓世界盃,或許是引起中國人最多關注的一場足球賽事,那一年,中國男足第一次踢進世界盃。因爲《足球小將》,我在更早之前就對足球有了基本的認知,我喜歡看CCTV5,喜歡激烈的對抗。

七歲的我曾經向爸媽強調“凌晨三點喊我起牀看球賽”,結果一覺醒來就到了六點,我在他們的房間門口大喊:“爲什麼不叫我起來看阿根廷足球春季聯賽!”他們才驚訝地發現,我想看足球賽這件事是真的。

日韓世界盃那年的德國隊並不強勢,卻最終闖入決賽,和出色的守門員卡恩有很大的關係。決賽時,德國隊不敵羅納爾多的兩次進球,輸給了巴西。年幼的我看見卡恩悲傷地扔掉手套,靠在門柱上,猝不及防地愛上了足球。

它是一項如此豐富的運動:你不僅會爲進攻而激動,還會欣賞起防守和撲救的藝術,你不僅會喜歡上勝利的人,也會對失敗者產生莫名的感情。

甚至在十幾年以後,我第一次在日本旅行時,還特意去了一趟當時比賽的橫濱國際綜合競技場。那裡有一個關於世界盃的參觀項目,嚮導吃驚地接待了我,顯然,十幾年來,幾乎沒人找他參觀。我看了球隊的更衣室,看了球場、觀衆席,以及最重要的一環,卡恩靠過的門柱,我夢開始的地方。

橫濱球場的講解員,看到有人來參觀十分驚訝

因爲卡恩,我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拜仁慕尼黑的球迷。在我生活的小城,我想盡一切辦法瞭解足球,買很多的《體壇週報》《足球週刊》,在比賽結束的第二天一早跑去報刊亭,收藏球隊奪冠的封面報紙和球星卡。

2012年5月的歐冠決賽,我高三,拜仁在它的主場德國安聯球場,和切爾西對決。在全世界最重要的足球聯賽裡,在自己的主場拿到冠軍,是所有球隊和球迷夢寐以求的事,我不想錯過這場重要的比賽,哪怕在高考前夕。

我在半夜悄悄起牀,把客廳和臥室之間的簾子拉好,防止透光,打開電視機,然後迅速把音量調到最低。90分鐘的比賽,在80多分鐘時,拜仁的穆勒終於進了第一個球,然而在比賽結束前,切爾西也進球了,兩隊1:1打成了平手,進入加時賽和點球大戰。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

我不敢看了,關掉電視,偷偷拿來我爸的手機,因爲太緊張,我無法呆在客廳,想要去更小、更有安全感的地方。我躲進廁所,打開YY語音的聊天室,手機裡傳來解說的聲音:“xxx罰丟了,xxx罰進了......”

拜仁輸了,切爾西贏了,天亮了。

我默默把手機切回最初的界面,放回原位,摸了摸電視機背後的溫度,一切都差不多了,我躺回牀上,萬念俱灰地入睡了。

那一場比賽裡,在加時賽裡踢丟了點球、讓拜仁錯失冠軍的運動員叫羅本。當時的貼吧裡全是對他鋪天蓋地的攻擊,連羅本後來代表荷蘭隊去安聯球場踢球,還是會遭到現場球迷的噓聲。在持續一年的偏見、謾罵後,2013年的歐冠開始了,拜仁依舊踢進了決賽,遇上了聯賽時的“死敵”多特蒙德。

我上了大學,在決賽的當晚鄭重地告知室友“今晚的比賽非常重要,我可能會定一個鬧鐘起來看球,但你們放心,鬧鐘只會響一下。”半夜,我窩在牀上看轉播,劇情又開始重演,拜仁先進球,然後多特蒙德追平,直到第89分鐘,羅本,一年前讓拜仁與冠軍失之交臂的那個羅本,絕殺進球了,我也終於忍不住拍了拍牀板。拜仁奪冠了!

和上一個決賽的夜晚不同,我太激動了,沒有睡着,通宵到天亮。即便現在回看,我仍然覺得那個絕殺球進得非常緩慢,緩慢到像在折磨這一年以來,所有指責過羅本的人。

2013年,拜仁奪得歐冠後的《體壇週報》

足球就是這樣一項運動,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化,隨時都可能發生對結果產生重大影響的瞬間。但在那個瞬間到來之前,你永遠無法想象到它的存在。

我和足球一起經歷了這樣驚心動魄的瞬間,穩操勝券卻被逆轉的瞬間,“罪人”成爲“英雄”的瞬間......我常常在低谷的時候安慰自己:“你現在就是2012年的羅本,再堅持一年,一切都會不一樣。”

對足球的熱愛,要學會隱藏

從小,我看足球,就不是一件特別受祝福的事。

小時候,親戚問我:“喜歡什麼呀?要不要買個洋娃娃給你?”家人會用一種奇怪的語氣調侃:“唉,她喜歡足球,你買個足球給她好了。”大家總是對此驚訝,一個女生喜歡看足球,被認爲是不常見的、奇怪的。因爲這些並不友好的反應,我變得謹慎,很少主動聊起足球,像是一種自我防禦。

隨着我年齡的增長,我對於“驚訝”已經習以爲常,更多的困擾來自於另一種反應——“你是因爲哪個帥哥吧?”

我統一回答:“我是因爲奧利弗·卡恩。”卡恩明顯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帥哥,而且年代久遠,參加日韓世界盃的時候已經33歲了,我想用卡恩來告訴他們,我不是因爲帥哥喜歡足球的,並且,我喜歡足球很久了。

從小收集的明星小卡, 各國球員都有

但無論我如何自證,對方都是不相信的,結果依然滑向了“讓我考考你”。可能是因爲時代的發展,越位已經不能考倒人了,問題開始變成“你知道VAR的規則是什麼嗎?”“你知道第四官員是幹什麼的嗎?”

這成爲了我後來想做一檔足球播客的原因之一。我想分享一個真實的、看球的人的視角,讓更多人以一種平靜的、正常的方式愛上足球,也想讓更多女性不被質疑地接近足球。

一件令我憤怒的事,是在國內一些大賽轉播時,專業解說的位置總是留給男性,女性卻變得極其功能性。一些女解說員、女主持人像“迎賓服務員”一樣站在演播廳進行穿插引導,上一秒可能還在說“今天的比賽我們非常期待”,下一秒接上的卻是突兀的掃碼競猜、商城購物,彷彿她們的存在,只是爲了說出這些和足球無關的話,明明我聽過她們日常的解說,非常專業,非常懂球。

女性在專業領域被剝奪話語權的現象,在國外也一樣存在。去年,英格蘭男足教練喬伊·巴頓公開表示,“女足退役運動員不應該參加男足的主持和評論工作”,但女性仍在堅持自己發聲的機會。比如最近荷蘭隊的女足歐洲盃預選賽,中場點評的環節,是三名女性放鬆地坐在沙發上,她們聊球員、聊戰術、聊比賽,沒有穿很短的裙子,動作隨意而自在。

國外的社交平臺,關於女足訊息的評論區,也存在類似性別歧視的言論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足球把陳舊的一面放大了,它變成一個類似於戰爭的仇恨遊戲。所以我不喜歡看一些足球論壇,一方面是因爲很多非黑即白的爭吵,另一方面,大部分發言總是帶着男性凝視的視角,女性的熱愛是被輕蔑的,女性的身體是作爲玩笑的。

比如他們會說:“女性的胸部就是兩個球,所以當她腳下有球的時候,她有三個球。”這樣的話語讓我感到不適,我又默默退出了。

而男性用錯地方的激昂,也會成爲我進入球場的阻礙。上個月,我去歐洲盃看荷蘭和法國的比賽,散場之後,我站在路燈下等朋友,那天我穿着荷蘭隊的球衣,一羣男球迷喝多了,走過來把帽子扣在我的頭上,開始說我聽不懂的話。現在我在買票前會想,男足的票很貴,球場也遠,球迷容易極端......不如我在家裡看電視吧。

2023年荷蘭國家德比,阿賈克斯VS費耶諾德,比賽沒踢多久,阿賈克斯0比3落後,憤怒的主場球迷扔煙花到球場裡,導致比賽直接中止

而回到最初,我辭掉工作來歐洲的原因之一,只是想在一個“沒有時差的地方”看足球。

大學畢業後我進入了一家上海的諮詢公司,入職時每個人都會被分配一個“career coach”(導師),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我的導師也是一名球迷。

初次見面時,他告訴我:“我是某某隊的球迷。”我很興奮:“哇,某某隊昨晚有一場比賽,是......”他卻說,他看了新聞,但沒有看直播。

我依然微笑着繼續這個對話,但也突然發現工作意味着什麼,它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入侵併改變着生活,直到我們都對這樣的變化習以爲常。我遲早有一天也會和別人說:“我很喜歡足球,但我已經五年沒有看聯賽了。”

在進入工作的五年裡,這個不經意間發生的對話,反覆被我想起,我也逐漸明白,爲什麼當時的導師會“看不了球”。當加完班回到家已經是凌晨兩、三點時,這場球賽,我還看不看呢?看的話,我就沒法睡覺了,但第二天早上十點,我還是得準時坐在辦公室裡,開始新一天的工作。

普通人在面對工作、學業等主流道路和足球之間時,大多會選擇前者,我不是說自己一定會選擇足球,但我想,我不能沒有足球。於是,我建了一個專門攢錢的儲蓄賬戶, 辭職,申請,出國,2023年,我來到了荷蘭。

女足賽場,更平等的融入

剛到阿姆斯特丹的第二週,尚處於什麼都不知道、還沒完全扎穩腳跟的我,憑着“爲二十年青春夢想買單”的熱血,在二手網站買下了比原價高了三、四倍的足球門票,又果斷支付了比大巴貴出三倍多的機票錢飛往慕尼黑,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這麼多年攢錢就是爲了這一刻,去現場,這個永恆的瞬間......”

但我到了慕尼黑,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那時正值啤酒節,整個城市都洋溢着一種狂歡的、濃郁的本土氛圍,從走道到球場,到處散發着啤酒的氣味。

球場裡坐着無數資深的老球迷,而每個球員都有一首自己的歌曲,一個球迷起了調子,一羣人就開始跟着唱,每進一個球,廣播就開始播報,和球迷之間你問我答,最後,DJ會和球迷們說“DANKE(德語:謝謝)”,所有球迷會一齊迴應“BITTE(德語:不客氣)”。

足球和本土文化如此緊密地連接着,我像被排除在狂熱之外的局外人,格格不入,不知所措,我無法跟唱那些歌曲、害怕周圍過激的球迷,我所有的熱情,似乎都無處可去。

2023年9月,“拉筋”到荷蘭剛安頓好,就去了慕尼黑安聯球場

轉變,發生在我去現場看女足比賽以後。

其實我接觸女足非常早。足球對我來說是一個扁平的概念,我什麼都看,女足、男足、盲人足球,甚至室內五人制足球,我看電視轉播的一切足球。有人說女足無聊、觀賞性弱,但我從來不這麼認爲。

在我兒時和青春期的記憶裡,那是一個充滿天王巨星的女足時代。有強力的前鋒——德國隊的普林茨;還有技術流——巴西隊的瑪塔,人們喜歡叫她女版“貝利”,但我覺得她比大部分的男足運動員技巧更好;還有2011年,日本大地震後,帶領日本隊在世界盃加時賽逆轉局勢、奪下冠軍的澤穗希。我總是會被這樣的故事所感動:一個國家發生了災難,卻因爲足球獲得了一點新的希望。

還有2022年8月1日零點開球的歐洲盃女足決賽,我印象很深。英格蘭隊的凱莉通過加時絕殺進球,獲得冠軍。她脫掉球衣,穿着運動內衣慶祝勝利,整個球場陷入瘋狂。那時候的我想,如果我到了歐洲,一定要去看一場這樣的女足。

到歐洲以後的觀賽經歷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感受。相比於男足,女足的看球體驗是更純粹的。無論男女老少,從性別到年齡,它的觀賽臺是真正的均衡。人們更願意帶自己的孩子去看女足現場,因爲它不像男足的看臺,有強烈的對抗和衝突,充斥赤膊、揮旗、髒話和啤酒。我曾經在荷蘭經歷過一場男足的比賽,極端球迷將煙花扔到球場上,導致了比賽的終止。

女足是另一種氛圍。在阿姆斯特丹,我的主隊是阿賈克斯女足,每一次去看現場都會讓我更愛她們一點,所有人都帶着笑容,在見面時互相打招呼、閒聊,即便素不相識。我開始放鬆,也學會了本地的加油歌曲。

沒錯,我半句荷蘭語都不會,卻因爲女足學會了荷蘭歌。在一起唱歌的過程裡,我明白了這種本地文化與足球的深度鏈接。

去慕尼黑看拜仁女足的比賽,賽後俱樂部給球迷發放餐食,很有family的感覺

在荷蘭,女足的票價差不多是男足的十分之一,球場往往更小,這意味着我能以更便宜的票價、更近的距離觀看比賽。而且它一樣精彩,即便荷蘭都不算是歐洲女足發展得好的國家。

我去德國看過大型的女足比賽,4、5萬人坐滿萊茵能源競技球場,回想看比賽的過程,我並不會區分男足、女足,我只知道,我在看一場好看的足球賽。

後來的觀賽經歷裡,我沒有了初次去慕尼黑時那種無法融入的感受,我也發現,我從一個看轉播時高高在上的上帝視角,變成了一個與球員平視的觀衆,成爲比賽的一部分,我不再吹毛求疵,而是真誠地爲每個球員鼓掌。

對於很多荷蘭的孩子來說,足球也不是一個被性別區分的運動。在荷甲聯賽的中場,會有一些七、八歲的小朋友去踢球,有男孩,也有女孩。在女足比賽的現場,男孩和女孩們一起舉着牌子,寫上喜歡的球員名字和“我要你的球衣”,他們的足球英雄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

女足歐國聯小組賽,荷蘭主場決殺戰勝了英格蘭,現場滿座,看臺上的男孩女孩舉牌子許願得到隊員的球衣

我從小喜歡足球,不可能沒有過踢球的夢想。但在以前的成長環境裡,找到21個女孩一起去踢球,像是一種奢望。來荷蘭以後,我報名了學校的零基礎足球比賽,終於第一次嘗試了踢球。

但我發現,踢球並不是一件“零基礎”的事,比如它需要底盤放得很低,需要腳背的力量,我因爲疏於鍛鍊,很多時候腦子已經做出來了,身體還停在原地。所以我決定先去練習跑步、做力量訓練,等待有一天可以回到球場。

畢竟,我有了嘗試和上場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