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算法裡的莊辰超
如今,再討論便利蜂,還有價值嗎?
誰都知道,這家試圖以算法顛覆便利店的公司,早就陷入閉店、裁員的螺旋式下墜漩渦裡,甚至再有閉店、業務下線的消息,就連新聞都算不上了。但當我問 deepseek 如何看待便利蜂的興衰時,deepseek 給出一句話:
莊辰超這位曾用技術顛覆在線旅遊行業的連續創業者,如今正面臨人生最艱難的悖論:他親手搭建的算法帝國,吞噬了他締造的便利店王國。
這是句讓人冷汗直冒的回答,有不輸於人類行業觀察家的概括能力。
很可能,莊辰超會爲這個回答而興奮,因爲他並非喜歡便利店,只不過是拿便利店作爲算法的應用載體,來訓練、迭代算法。而事實證明,開發算法容易,但改造便利店以及讓算法改造人過於困難。如果再給莊辰超一次選擇的機會,那麼,他肯定會全力投入研發AI,而不是搗鼓便利店。
便利蜂便利店已經陸陸續續從寫字樓、居民區從人們的身邊消失,這場耗費幾十億的算法改造便利店的“烏托邦運動”,失敗的因子一早就寫在他的代碼裡。
01
2016年 1 月,莊辰超離開了去哪兒。
對於這家他創立了 10 年的公司,莊辰超選擇離開肯定是不甘心的。畢竟,在 2015年2月的去哪兒網年會上,莊辰超還躊躇滿志地宣佈:到2020年,去哪兒網規模將擴大10倍,收入規模要從2014年的17億擴大至200億。
僅僅幾個月後的 10 月 26 日,去哪兒的最大競爭對手攜程與去哪兒的大股東達成交易,以換股形式,合併了去哪兒。勝在戰場但輸在牌桌的教訓,讓莊辰超更深刻地意識到:只有牢牢控制在手裡的,纔是自己的。
離開了去哪兒手握着幾十億資金的莊辰超當時就決定,“會持續參與全球技術創新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同時希望能在創新的大潮中以創造力的冒險創造出有趣的獨特價值。”
但具體做什麼,其實莊辰超並沒有想好,在一次採訪中,莊辰超曾表示,“什麼是巨大的商業機會,什麼是科技所能帶來的改變?那時候,大家都沒有清晰的想法。”
之後,莊辰超先做了斑馬基金,投資各種各樣的領域。莊辰超帶着去哪兒的幾個創始成員做了很久的研究,只爲一件事,“找到一個在中國還沒有被人做成的,帶有實驗性質的事。”通過研究他們發現,一個商業模式已經得以驗證、但在中國多年沒爆發的行業,存在巨大潛力——便利店行業。
2016年年底,斑馬資本斥資 3億美元投資便利蜂,在接受鈦媒體訪問時,莊辰超透露,“做這個選擇的初心,就已不是賺錢了”。
不爲了賺錢,那爲了什麼呢?
2016年是個特殊的年份,那一年的 11 月 10 日,深圳大運中心體育館,“2016天貓雙11狂歡夜”盛大舉行,“超級碗之王”稱號的金牌節目製作大衛・希爾執導,科比·布萊恩特、貝克漢姆夫婦、斯嘉麗·約翰遜、One Republic、李宇春、林志玲、鄧紫棋、TFboys、薛之謙等國內外明星雲集,“新零售”成爲那一年的颶風風口。
同樣是 2016 年,也被稱爲人工智能元年,谷歌人工智能“AlphaGo”血洗人類頂級九段棋手,人類最後的智慧堡壘圍棋被突破後,AI 的前路彷彿一馬平川。
那麼,如果以 AI 算法改造萬億零售業,該是何等令人激動的變革。
彼時,無論是科技圈還是創投圈還是媒體輿論,通篇的論調都是,“未來是無人商業的世界,無人零售、無人健身房、無人駕駛”、“算法改變一切”,彷彿,人就是原罪,自動化、AI 就是商業乃至進化的終點。
科技的自負,從那一年起席捲大江南北。
02
和“做一行,愛一行”的傳統觀念不同,像莊辰超這樣極度聰明的理性派,即使最初對一個行業一無所知,也堅信能用數據工具拆解一個行業找到爆發點。
在離開去哪兒發的全員信裡,莊辰超寫道,“商業世界如同一部高速運轉的複雜機器,時時刻刻都有新的零部件在運轉中更新的機會。我們憑藉着商業分析的工具,好奇的在這個複雜的系統裡尋找下一個大的部件更新的機會,這些分析的圖表最終指向了一個概率最高的細分市場,在線旅遊---以旅遊搜索的方式切入。於是我們幾個僅僅坐過飛機住過酒店的人開始了大膽的冒險,完全根據我們分析進入一個陌生的市場。”
此前“僅僅坐過飛機住過酒店”,就能創造一家在線票務旅遊搜索平臺,一度把行業第一的攜程打到老二位置,並切在搜索細分市場的一份大蛋糕,這樣的成功就更印證了商業分析的工具以及數字化的魔力,便利店行業苦哈哈靠人力以及人類不可靠的經驗總結出的教條,在莊辰超的眼裡,甚至都說不上是有用的資產,或者乾脆說是負資產。
所以便利蜂一開始就是用算法實踐的實驗田。2019年8月,在混沌大學的演講中,莊辰超直言,“整個便利店經營過程當中,極大地使用算法來把人給替代掉。”
你可以理解爲這位“技術原教旨主義者”,堅信算法可以解構一切商業混沌,並用算法重構秩序。
在這個新秩序裡,店長、店員都只是因爲機器暫時做不到人類雙手那樣的靈活度而不得不一時存在的“碳基機器人”,他們用不着思考,用不着自主決策,只需服從算法下達的指令。
“擦貨架、商品數量盤查和陳列整理、商品有效期檢查、掃地、擦地,不管白班還是夜班,店員就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便利蜂的店員孫洋說“有時候一個人上夜班,不僅要上好幾十箱的貨,還有很多其他繁瑣的工作,比如檢查產品日期並且下架臨期食品、解凍第二天要賣的東西、清洗咖啡機豆漿機等等,閒下來的時候系統也會提示讓我們反覆去擦貨架。”
通過攝像頭,系統無時無刻不盯着顧客、店員,通過行爲數據分析,下達指令,就連店長也不需要判斷力,只需要執行指令的行動力。當商業失去了人,也就失去了人味,整個便利店宛如冰冷的“楚門世界”。
孫洋雖然是典型的i人,不喜歡社交,但在系統眼裡,她只是個係數一個符號,每天要刷各種拍照任務然後上傳系統,還有機器人時時刻刻都在監工,孫洋說道,“這個機器人就是我們的’總監’,每天就屬他最會給我們找事情幹”。
系統時時刻刻監視着店裡的一切,這讓小孫感到十分壓抑,也讓顧客在不知不覺中被收集了行爲數據。
甚至算法還試圖強行讓消費者服從。錢穎所在的寫字樓附近有一家便利蜂,她餓了就會去樓下買包子、關東煮以及各種小蛋糕,困了就會去買咖啡,她覺得確實是挺方便,但是在結賬的時候總會跳出來優惠彈窗,每次支付都要先把彈窗關掉才行。錢穎說,“雖然是自助的,但不應該一點兒服務都沒有,不僅咖啡豆漿要自己打,結賬也要自己去掃紙條上的條形碼,有的時候識別很慢還要等,並且到付款的時候還會出現彈窗,買的東西多了想要個塑料袋還找不到店員”。
在算法之下,便利蜂所呈現的體驗跟傳統便利店的“深夜食堂”、人情味、便利完全相反。
03
無論是從莊辰超的初心,還是便利蜂的組織架構,都很難說便利蜂是家便利店公司。
便利蜂分爲兩個世界,一個在寫字樓裡天才雲集的“奧林匹斯山”,一個是在店裡被“奧林匹斯山諸神”創造的算法驅使忙忙碌碌的凡間。前者高學歷高智商,後者學歷普通、資質普通,薪酬待遇就更是天差地別。
連接兩個世界的是一道道數據指令。
在便利蜂的“奧林匹斯山”裡,智力或者說數學能力是一種必需品,曾被傳出公司測試員工高等數學的水平,成績不合格的會被裁掉或勸退,甚至職能部門的員工也要參加。有員工告訴媒體,“公司會考察高中線性代數和大學數學的概率論,高階版甚至還包括微積分。”
雖然便利蜂表示這種測試是自願的,也有人說這是便利蜂爲裁員而採取的手段,但無疑,這種測試非常符合莊辰超的味口,在一次測試中,他考到了91分的高分,而在他前面,甚至有兩個滿分的員工。
可以將商業拆解爲一道道要解決的問題,但商業本身不是數據競賽,一家商業公司應該是各種技能的人才在規則引導下合作的組織,而以數學成績論好壞,將複雜的商業簡化爲邏輯推理題,不能說沒有輔助作用,但一旦公司文化被它控制,就是有毒的。
但莊辰超就是這樣極度理性的人,他從小就在數字方面展示出過人的天賦。雖然出生於上海普通工薪家庭,但據稱,他很早就表現出數學天賦,到了小學畢業時,就已經能用BASIC語言編寫幾十個小程序,中學時就一舉獲得全美數學競賽(AMC)一等獎。AMC競賽幾乎涉及到了數學方面所有知識點,一共25道題,平均每道題最多隻有三分鐘的答題時間。18歲時,莊辰超被保送到北大電子工程系,那裡雲集了全國的理科尖子,即便如此,從大一開始,莊辰超的高數、線性代數、概率論全是滿分。
所以創業後,莊辰超也是以數字、概率來看待這個世界。
莊辰超的第一次創業是在大學時,那時他才21歲,就編寫出了中文搜索引擎“搜索客”,IDG投資了五萬元,搜狐和China Byte 買他們的軟件。雖然莊辰超寫出了搜索引擎軟件,但他覺得能夠做大的概率不大,就把它給賣了,成功套現。
第二次創業的鯊威體育網站一直沒能實現盈利,莊辰超認爲資本市場對互聯網企業的容忍到了盡頭,在互聯網泡沫崩盤前夜,以1500萬美元的價格就把鯊威賣給了李澤楷旗下的TOM集團。
第三次創業的去哪兒、第四次創業的便利蜂也都是以算法構築起來的,只是便利店需要大量店員,才使得算法與人的衝突變得如此激烈。
在莊辰超的算法世界裡,公司也罷,員工也罷,甚至業務也罷都不過是個函數,但反過來想,他又何嘗不是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觀裡、自己構築的算法裡呢。他麾下的數學天才製造的算法完全不匹配現實,但他既無力提升算法,也沒辦法改變現實店員、消費者的偏好;他的便利店員工們改變不了他的意志和模式,就以消極怠工、辭職“消極反抗”算法霸權,而消費者則用腳投票,離開了便利蜂。
正如開頭 deepseek 的洞察:他親手搭建的算法帝國,正在吞噬他締造的便利店王國。或者說便利店王國子民的那點辛苦所得,供奉不起算法帝國的“奧林匹斯諸神”。
所以便利蜂的閉店潮,就再正常不過了。
莊辰超把便利店當成數學題,當成了可以無限重啓的程序,但現實世界中,既沒有標準答案,也沒有Ctrl + Del(刪除鍵)。 他創造了一套算法,自己也被困在算法裡,他以爲是自己創造了算法,其實自己不過也是那套算法裡的“傀儡師”。
以莊辰超最初的目標來看,這場遊戲已經結束,所剩下的就是如此體面收場,而事實也證明,商業,應該是要有人的體溫的。
(孫洋、錢穎皆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