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娜決定成爲職業運動員：我想追求進步，不再是順其自然
作者丨徐凡
圖片丨受訪者提供
最開始的時候，跑步只是將李安娜從冗長庸碌的日常中拯救出來的方式，她從未想過越野跑可以成爲一種職業。即便首野即在柴古85公里組獲得女子第四，2023年2月港百作爲自己的首百即獲女子亞軍，之後品牌簽約邀請不斷，但她一直沒有下定決心：覺得自己離職業運動員的標準很遙遠，又擔心拼成績讓自己失去對跑步的熱愛。
今年七月，李安娜終於正式簽約HOKA，她開始以全新的身份參賽。從今年五月到十一月，TR100對李安娜的採訪歷經四次，見證了她成爲一名職業運動員從猶疑不決到堅定信念的心路歷程。
這月初，李安娜結束柴古唐斯比賽後回到老家短暫休整，她邊照看媽媽囑咐她燉的排骨湯、邊接受採訪，說起她如何哭着跑完賽道調整後的三十公里公路，最後絕地反擊地從第五名追趕到第三名。她說：“我現在更喜歡這種拼搏的感覺，甚至在憧憬下一次也有這種感覺。”
那一刻，李安娜覺得自己真正成長了。
2022年11月柴古：出道。
2022年柴古唐斯85公里組是李安娜的首野。當時她還只是純粹的跑步愛好者，比賽頭天在水力速展臺幫忙，一直忙到半夜十二點多，然後匆匆忙忙參加第二天比賽。但她的風格就是這樣，隨意。像去年跑朱雀越野賽，比賽早上四點半出發，她半夜三點半才趕到酒店，簡單洗漱，打了20分鐘盹，然後出發去起點——就像隨便一個不刻意追求成績的普通愛好者，工作之餘出去比賽而經常遇到的混亂狀況。
“是跑步將我解救了出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李安娜說。
那時的李安娜，每天準時準點上下班，銷售工作的工資還不錯，除了保障自己的生活，還能爲家裡減輕一些經濟負擔。
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好，但這種生活讓她感到窒息。“感覺自己是個打卡機器人，沒有靈魂，像被下了蠱一樣，被困在一個方盒子裡，轉來轉去也走不出來，也不知道往哪裡走。”
而跑步將李安娜被禁錮在方盒子裡的靈魂釋放出來。“因爲工作，晚上經常一兩點才睡，但我還是會早上四點半就起牀去跑步，有半年一直是這樣。還經常花七八十塊錢打車去比較遠的地方和跑友碰頭，因爲要約很多小夥伴一起訓練間歇跑，一個人跑不下來。”李安娜談起這些，依然沉浸在快樂中，“只睡兩三個小時也不困，感覺整個人都被打開了，很興奮。”
▲李安娜層因工作壓力常常熬夜、吃零食，體重飆升，爲了減肥而開始跑步。左上圖是跑步前的狀態；左下圖是在化妝品櫃檯工作照；右上圖是日常訓練爬樓梯；右下圖圖是她第一次進健身房。
“被打開了”的感覺，讓李安娜把工資還不錯的銷售工作辭掉，在深圳梧桐山腳下開了一個運動品的小鋪，簡單謀生之餘，盡情跑步。
李安娜來到2022年的柴古賽道。在這場具有全國影響力的大賽上，她第一次看到姚妙、向付召、申加升、趙家駒等站在臺上，光彩照人，還有很多人找他們合影，這讓她很驚訝，跑越野竟然可以像大明星一樣。
當時現場還去了深圳越野跑圈紅人，李安娜覺得人家都是厲害角色，而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越野跑愛好者、一個要在賽事上擺攤的小店經營者。
但上了賽道，她超了許多人，包括一些厲害角色。“我怎麼可以超過她？”李安娜心裡疑惑。
到達換裝點後，她看到付華榮在她後面進站，對方明顯吃了一驚，於是開始全力趕超。“我還在換衣服，她檢查完強裝就馬上出站了，後一個補給站也沒有停。”李安娜對此印象深刻。
李安娜當時對打卡規則也不很清楚，出站上山到一半，擔心沒打上卡，又往回跑，後來想到有賽事照片證明，她就想，“跑完就行，沒成績就認了。”
▲李安娜在2023年柴古唐斯越野賽上。
賽後，她看到一位排名靠前的選手因強裝檢查未通過而被取消名次，坐在臺階上一直哭，她當時想，“原來成績這麼重要？”
柴古85公里作爲首野，李安娜獲得女子第四名。不過，這個成績除了讓她在臨海交了很多朋友，暫時還沒來得及讓她的生活掀起太大波瀾。
2023年2月港百：成名。
李安娜在柴古比賽結束後和一羣朋友去麗江登雪山，暫居當地，並順便訓練。她偶然得知港百還剩幾天可以報名，剛在柴古取得的成績讓她有信心直接報名百公里組，結果幸運中籤。
到了開賽日，李安娜依舊是匆匆忙忙，頭半夜才住進酒店，稍事休整後，就早早出發去起點。她甚至沒搞不清楚如何坐擺渡車去起點，幸虧被分配到最後一槍起跑，纔在慌亂中將將趕上起跑。
李安娜比第一槍精英選手晚出發40分鐘，在山呼海嘯的大衆選手羣裡左衝右突往前跑，“我一直在喊‘借過、讓一下’，這麼一直跑了三十多公里才跑出來。”
她那時也沒有裝備經驗，穿着新鞋子上場，還穿着比鞋幫還低的船襪。起跑不到十公里，兩個腳後跟開始流血，疼得沒辦法跑，她乾脆脫下鞋，“腳後跟踩着鞋幫，我就當是穿着一雙拖鞋在跑。後來到了沙灘就沒辦法這麼跑了，只好忍着疼又穿上，幸好在幾公里後的補給站貼了兩個創可貼，才能繼續跑下去。”
李安娜越跑越興奮，到七十多公里的補給站時，工作人員跟她說，“前面幾個女生都跑不動了，你狀態這麼好，要不要追一下？”
李安娜來了勁，出站後的臺階都是全程跑上去。最後，李安娜成爲第四個衝線的女生。主持人也沒搞清楚狀況，當場宣佈她是第四名。李安娜心想，“我怎麼和第四名槓上了？”
但組委會很快發現，這是一名比其他精英選手晚出發四十分鐘的大衆選手，比當時第二個衝線的女選手足足快了半個小時，她纔是真正的第二名。
李安娜由此一舉成名。
▲李安娜在2023年2月港百上一戰成名。
在港百這種具有國際影響力的大賽上獲得亞軍，固然能證明她的實力。但隨後頻繁的媒體採訪，講述她故事的文章和視頻不斷推出，又讓她覺得自己“名不符實”。
“我的完賽時間並不算好，和前幾屆的前三名差距還挺大的。”也許她分析得不無道理，那年參加港百的國際精英的確比往年少。
不過，這並不影響大大小小品牌商找上門來，但她都一一婉拒。
“那時我覺得只有參加奧運會、拿到金銀銅獎牌的那些人，或者在全世界打巡迴賽的網球精英們，纔有資格稱得上是職業運動員。我怎麼可能有那樣的實力？”
她還道聽途說，越野跑職業運動員的月跑量都要達到1000公里，而她那時月跑量一般是三四百公里，“那豈不是比我之前做銷售工作還累？”
她還聽說簽約運動員都要受品牌商的很多約束，但她還有很多想去跑的比賽，“到時候只能跑品牌商指定的比賽怎麼辦？”
她甚至拒絕了一個商家贊助她去UTMB參賽差旅費的好意，“我只想自由自在地跑步，不想有‘沒跑好就覺得對不起人家’的心理負擔。”
自由自在，是她愛上越野跑的最重要原因。“如果失去這種自由的感覺，成爲職業運動員還有什麼意義？”李安娜想。
若爲自由故，一切皆可拋；
若爲梅姐故，自由暫可拋。
李安娜對自由自在的渴望似乎超乎尋常，這在她的成長過程中有跡可尋。她的媽媽“梅姐”——李安娜一直這樣稱呼自己的媽媽，在十九歲時就生了李安娜，四五年後生下她的弟弟。李安娜一直懂得梅姐的人生遺憾：困於過早成家生子，無法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
也許是遺傳，也許是受梅姐影響，李安娜從小就不喜歡“在盒子裡的生活”。小學六年級時竟因討厭枯燥的住校生活，和三個小夥伴一起策劃了一場“遠走高飛”。四人下晚自習後開始“逃跑”，計劃日夜兼程、翻山越嶺，走出大山。直到他們走出去十幾公里後，才被一位老師開着車給找了回去。
▲李安娜和梅姐的日常生活。
梅姐一向鼓勵兒女去追求更豐富的人生，李安娜當然也從沒被梅姐催婚催育過，她想走多遠都行。因此當李安娜爲了跑步而辭去銷售工作，收入一落千丈，梅姐也沒有過於擔憂。她甚至跟着李安娜一起跑步，李安娜有時候覺得梅姐跑步比自己更有天賦。
如果不是去年梅姐身體出現問題，李安娜也許覺得自己可以永遠無牽無掛、自由自在地跑下去。
當時梅姐查出了高血糖，儘管還沒發展到糖尿病的地步，但數據非常讓人憂心。這次經歷讓李安娜忽然意識到，父母在老去，也漸漸不會再工作和掙錢，李安娜想，她應該承擔起更多家庭責任。
▲跑步打開了李安娜的眼界，這是她第一次和朋友們出去登山徒步。銷售工作還沒辭職時，她一到放假就和大家去戶外徒步。
港百成名後，李安娜多次參加賽事精英見面會，開始對越野跑職業運動員這一身份有了更多瞭解。“越野跑有很多種，選手在某一方面能力很突出，都可以將越野跑當做工作。”
最近一年還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爲了提升越野跑水平，李安娜找到了Jason Koop給自己當教練。她因爲看了Jason Koop的書《極限長跑》，便請人幫忙輾轉聯繫上他。Jason Koop很快面試了李安娜，也許是李安娜的潛力、或者是對越野跑純粹的熱愛打動了他，Jason Koop同意親自教李安娜。甚至考慮到她當時作爲個人跑者的經濟壓力，Jason Koop主動提出暫時減免她的學費。
▲左：Jason Koop和李安娜在今年西部100現場；右：Jason Koop和李安娜寧海越野賽現場。
當開始科學訓練後，李安娜驚訝地發現，她的月跑量反而驟降到200多公里。“課表是按訓練時間來制定的，也許是我跑得太慢了，公里數纔會少。日常訓練中，最長距離都沒超過25公里。”
但在今年的寧海越野賽上，她比去年足足快了一個半小時。這讓她也瞭解到，並不是說做職業運動員就必須每個月跑1000公里。
▲李安娜今年寧海完賽時間比去年快一個半小時，而且覺得全程體感都不錯。
今年，當HOKA第三次向李安娜伸出橄欖枝時，雙方簽約變得水到渠成。李安娜獲得今年西部100的參賽資格，那時簽約流程還未結束，但HOKA邀請她與HOKA中國隊友在美國同吃同住同訓練。
在她眼裡，向付召、趙家駒、多吉和蒙光富，都是她的前輩，曾對她來說是遙不可及的超級明星。現在大家每天生活在一起，她發現他們其實一點架子都沒有，非常好相處。“無論是比賽技巧、還是日常生活，我有任何問題，他們都很熱心地分享經驗，讓我感覺像一家人一樣。”
▲今年六月，李安娜和向付召在美國一起備戰西部100。
而且李安娜也發現，除了要儘量參加的幾場大賽，她可以參加所有她想參加的比賽，HOKA還會給予支持。
李安娜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決定是否要成爲職業運動員，現在發現以前的很多擔心是因爲自己對這個領域不夠了解。現在，她依然可以自由自在地跑步，還能訓練得更系統。
2024年7月崇禮：成長。
從美國回來，HOKA官宣簽約李安娜。七月份的崇禮越野賽168公里成爲她正式簽約後的第一場大賽，李安娜希望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以前強調“佛系跑”卻屢獲佳績，是一回事；現在“屢獲佳績”成爲職業要求，則是另外一回事。“沒有目標，完賽就好，就很享受比賽，我很喜歡這種心態。如果定了很硬性的目標卻沒有完成，心裡落差就會非常大。”
還在西部100的時候，李安娜第一次給自己定完賽目標，因過於保守而被隊友們紛紛吐槽：“你竟然定這麼低的目標？”多吉和蒙光富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而向付召會對她生氣。“她對我說‘你明明可以跑得更好，爲什麼這麼沒信心？’然後開始鼓勵我，非常正能量。”李安娜說。
爲了準備崇禮168公里，李安娜第一次給自己制定了明確的完賽目標和詳細的完賽計劃，並做了周密的補給計劃。兩個朋友專程來到崇禮支持她，她也第一次有了自己專屬的私補團隊。“嚴教授、焦糖姐姐和我一起反覆討論每個補給站的私補計劃，做了很多筆記，並將每個站點的補給用袋分裝、每包用記號筆做好標記。”
前面100公里發揮正常，但從120公里開始，她一直吐，連水都喝不下去。到152公里時，李安娜覺得自己隨時都要暈倒了。這時50公里組選手已經上來了，賽道變得擁擠，她不停說：“後面的選手在追我，能不能讓我過一下？”大家都很友好，邊讓路邊給她加油。
爬最後一座大山時，李安娜覺得心臟都在冒熱氣，噁心想吐，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要吃點東西，於是將一根能量膠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終於到達最後一個CP點，離終點還有6公里。“志願者走過來，我說我不行了，要暈倒了，但我不能放棄，我要到終點。他們就開始鼓勵我。”李安娜強迫自己喝了一口可樂。
這裡是所有組別選手必經之地，草坪上站滿了人，大家都在爲她加油，李安娜忽然感覺狀態回來了，“我一路飛奔，最後6公里只花了35分鐘。”
李安娜獲得168公里組女子冠軍，算是爲職業運動員生涯交上了第一張不錯的答卷。但她對自己在這場比賽的表現並不滿意，“滿分十分的話，我能打七分吧。”她想了想又說，“其實只能打六分。賽前我定的是22.5-24.5小時完賽，沒想到最後是按最低目標完賽的。”
李安娜覺得心態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我第一次這麼刻意地追求成績。簽約品牌後多了一份責任，而且品牌對我很好，我一定要盡力。”
2024年11月柴古：拼搏。
柴古唐斯的賽道以爬升大和虐而聞名，這也是李安娜更擅長和喜歡的技術型賽道。這次以全新的身份回到這裡，她自然想好好表現一番。她提前一個月過來進行鍼對性訓練，根據教練的訓練計劃苦練爬坡，課表完成得相當好。這一個月也有充足的時間見臨海的許多好朋友，這也讓她心情愉快。她雄心勃勃地期待着即將而來的比賽。
但幾十年未遇的一場颱風擾亂了一切。組委會在賽前一晚宣佈改變賽道，115公里距離的爬升從6700米驟降到3500米，很多山路變成了平路。
“這個月我一點路跑也沒練，這對我打擊特別大。當時的心情就像是從一匹大灰狼一下子變成了一隻小綿羊。”李安娜心裡有些偃旗息鼓的悻悻然。
上了賽道，挑戰才真正開始，新的賽道竟然包括連續三十公里的公路。“開始十公里時跑得還很興奮，不到四分的配速。結果發現第二個十公里還是一模一樣的公路，配速就掉到了六分。我好生氣，所有計劃都落空了，心想怎麼能這樣子？”
直到現在，李安娜還在後悔兩個多月前在UTMB賽道上退賽。“我經驗不足，當時以爲受了很重的傷，心裡各種慌亂和擔心。一旦想到退賽，心裡便有了無數理由支持自己退賽。這其實是一種心理戰，是我內心不夠堅定。”在這之後，她決定不再給自己找任何藉口退賽。
“這三十公里公路，我至少抽了十次筋，肌肉也特別痛。我沒想過退賽，但我真的開始擔心我跑不到終點了，想到這裡，我就哭了。本來我前面已經領先了後面的選手10分鐘，但最後10公里上坡，我配速掉到了八分半、甚至11分，我還是被超了。我是哭着跑完了這三十公里。”
在她跑到大概50公里時，李安娜看到趙家駒站在路邊在給她加油，隨後進補給站又看到多吉，她才知道他倆都退賽了，吉總跟她說，百公里就剩她一個獨苗了。“在那一刻，我就更堅定了信心。”
這時李安娜的排名落到了第五。最後還剩三十公里時，李安娜覺得不能就這麼算了，“我一定要追上去，不要掉出前三名。後面在技術路段上我真的很咬牙，拼命衝刺，因爲我知道一到公路就要被她們追上。”
“我真的不甘心只拿第五名。”李安娜說，“我的心態第一次發生了這樣的轉變。以前總覺得‘完賽就行。’但那一刻我想的是‘反正我不服輸。’”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李安娜好像回到小時候放學回家總是和小朋友們比拼看誰第一個跑回家。
一直到衝線前的最後幾百米，李安娜還在往嘴裡塞鹽丸，“我拼到筋疲力盡了，但還在一直加速，已經4分20秒以內的配速了，不敢相信跑了九十多公里還能跑這麼快，但我心裡還在想‘別人用三分多的配速追上我怎麼辦？’我知道馬婷和鄭文榮的路跑能力都很強，一直問攝影師：有沒有人追上我？沒有想到過百公里競爭這麼強烈，最後衝刺還在拼那幾秒之差。”
▲李安娜這次比賽全程平均心率180，說真的太難了。
李安娜感到很慶幸，“還好我拼了一把。第三名怎麼也比第五名好一點，是不是？”
李安娜想起自己小時候，那時候她喜歡賽跑的感覺，贏了和輸了後那種反差很大的落差感。
“這種感覺，我已經忘了很久了，這一次終於找回來了。我覺得我開始變成熟了，肩上有了擔子的感覺。這擔子不是別人給我的壓力，而是我自己有了更明確的目標。我想進步，不想再順其自然，我要去改變我的成績，而不是讓成績來改變我。”
李安娜接着說，“激烈的競爭才能提高水平、激發鬥志。相比之前的隨緣，我現在更喜歡這種拼搏的感覺，甚至在憧憬下一次也有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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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