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霞 | 儒兵之間:南宋詞臣綦崇禮《兵籌類要》初探

摘要:南宋儒學詞臣綦崇禮著有《兵籌類要》一書,現存十卷,是一部兵學著作。綦崇禮以儒士身份撰寫兵書,體現出宋人“以儒論兵”的典型特徵:其一,立足儒家經典,提出文武並重與“義戰”觀;其二,在儒家倫理道德體系下,對君王“御將之道”與將臣“爲將之道”提出要求,樹立了儒者“知兵”的典範;其三,用儒家經典詮釋兵學理論。《兵籌類要》一書立足儒學思想論兵學得失,具有濃厚的經學氣息,實踐意義有限,但仍不失爲了解宋儒論兵風尚及古代兵學儒學化傾向的代表,具有較重要的文化意義。

關鍵詞:綦崇禮 《兵籌類要》 以儒論兵 兵學儒學化

文章出處:《孫子兵法研究》2024年第6期

作者簡介:劉春霞,廣東開放大學(廣東理工職業學院)副教授,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訪問學者。

南宋儒學詞臣綦崇禮著有兵書《兵籌類要》十卷。綦崇禮以儒士身份撰寫兵書,在儒學思想視域下觀照兵學,體現出宋人“以儒論兵”的典型特徵:其一,立足儒家經典,提出文武並重與“義戰”觀;其二,在儒家倫理道德體系下,對君王“御將之道”與將臣“爲將之道”提出要求,樹立了儒者“知兵”的典範;其三,用儒家經典詮釋兵學理論。綦崇禮以儒臣身份研習兵學,與北宋兵興以來儒士論兵傳統一脈相承,體現出強烈的現實幹預精神,其後的事功學派與之有相通之處。《兵籌類要》一書立足儒學思想論兵學得失,具有濃厚的經學氣息,實踐意義有限,但仍是宋儒論兵風尚及古代兵學儒學化傾向的代表,具有較重要的文化意義。

一、《兵籌類要》:儒臣的兵學著述

綦崇禮(1083—1142)字叔厚,一字處厚,世代爲高密(今屬山東)人,後舉家徙北海(今山東濰坊),世稱北海先生。他是南宋初期重要的翰林詞臣,《四庫全書總目·北海集提要》中稱其“平生以駢體擅長”,與汪藻、孫覿並稱於世。南宋文人是參政主體、文學主體、學術主體的複合體,綦崇禮是活躍於政壇的文人儒士,身兼文人、學者、官吏多重身份。現存詩文合集《北海集》四十六卷,附錄三卷,其中包括《兵籌類要》十卷。

《兵籌類要》十卷,分二十門,包括二十篇文章:《廉正篇》《至公篇》《器識篇(志大意廣附)》《志氣篇》《忘身篇》《忘家篇》《誠感篇》《族屬篇》《家貲篇》《譽望篇》《知將篇》《薦舉篇》《君命篇》《禮貎將臣篇》《內御篇(奉上附)》《學古篇(不學古附)》《儒學篇》《鎮靜篇》《決水篇》《火攻篇》。內容涉及君王御將之道、將帥爲將之道,將軍才略器識之養成、用兵技巧策略等。綦崇禮在書成上奏高宗同時上呈《進兵籌類要表》,其中言《兵籌類要》“凡十萬言,分百餘門”,可知現存十卷僅爲其中部分。《欽定四庫全書考證》稱:“按表(指綦崇禮《進歷代兵籌類要表》)中雲凡十萬言,分百餘門。今永樂大典所載不及其半,或後人有所刪汰,故其數不符。”詳考《兵籌類要》十卷,不難發現該書雖與原作門類、字數出入甚大,但體例完整有序,門類編排邏輯嚴密,每一篇內容完整,不似殘佚散亂之作,應是《兵籌類要》的精要部分。

《兵籌類要》一書成書應在紹興二年(1132)至紹興四年(1134)之間。四庫館臣稱“乃其在翰苑時所撰進”。紹興二年二月,綦崇禮以吏部侍郎兼直學士院;七月除兵部侍郎,兼權直學士院;九月,除翰林學士。紹興四年七月以寶文閣學士知紹興府,終於寶文閣學士。綦崇禮以吏部、兵部侍郎兼直學士,負有一項重要職責,即整理燼於戰火中的歷史典章制度。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引李益能《綦崇禮行狀》道:“綦北海先生崇禮當維揚兵革之後,省曹簿書,殘毀幾盡。公爲吏部侍郎,熟於典故,衣冠調集及朝政沿革,漫無成案可考,公依據該審,徐出一言以決之,吏不得容其私。公所建明,悉著於令,自是省曹除授,皆有案驗。”典籍的整理,無疑使綦崇禮掌握了全面系統的有關軍事典制與兵學理論的材料。這正是促成《兵籌類要》產生的重要契機。

《兵籌類要》是一部兵學著作。《宋史·藝文志》在著錄時將包括《兵籌類要》十卷在內的《北海集》六十卷置於《宋史·藝文志》“集類·別集類”,故未能引起學界關注。《兵籌類要》並非普通意義上的“別集”,與被《宋史·藝文志》著錄於“子類·兵書類”的張預《集註百將傳》相類。

首先,從撰寫體例與內容來看兩書一致。張預《百將傳》選取上自周齊太公,下至五代劉詞名將百人,對其用兵事蹟加以述評,並以事例和兵學理論互證。在爲每一名將立傳時,“先以《孫子兵法》題其後,次以行事合之,參校其得失”,籍以證明“《孫子》之書,不爲空言,而古之賢將所以成立功名者,豈無法哉?”綦崇禮稱《兵籌類要》編撰體例與方法道:“採擇兵法,配以往事,參較得失,與夫前王所以將將之術,列之於篇。凡十萬言,分百餘門,號曰《兵籌類要》。大抵敘事正體,以類相從;或以世次爲先後……”通過“以類相從”“以世次爲先後”的方法,“採擇兵法,配以往事”來編排,亦是將歷代史傳中關於君王御將、將帥統兵作戰方面的事例與《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尉繚子》等兵書互爲參證,從而使君王將帥通曉御將用兵之得失並有所取法。既使古代兵學理論具體化形象化,又使其所論述的兵學觀點有所依據,更適應武將的理解接受特點。所不同者,張預《百將傳》以《孫子兵法》爲宗,綦崇禮《兵籌類要》取法經典要廣博得多,不僅依據兵學經典立論,還廣泛徵引《論語》《孟子》《荀子》及《春秋》《左傳》等儒學經典及史傳作品爲論據。

其次,張預《百將傳》是綦崇禮《兵籌類要》一書寫作的直接動機。綦崇禮稱,正因爲有感於張預《百將傳》對歷史上“握兵制勝爲王牙爪者”的記傳有失偏廢,爲了使“遇敵制勝”之術“鹹有所考”,所以決定寫作《兵籌類要》。

二、以儒論兵:儒學思想對兵學思想的統攝與融通

《兵籌類要》一書具有儒士論兵的典型特徵:從儒學視域觀照兵學思想,將兵學思想納處到儒學理論體系中,體現出儒學思想對兵學思想的統攝與融通。

首先,以儒家經典論述文武並重的觀點,主張德治仁化而不可廢馳武備,認爲戰爭有存在的合理性,強調“義戰”觀。

綦崇禮認爲國家立國之根本,在於文武並重。他在《進歷代兵籌類要表》中道:“臣聞《易》以事爲蠱,《爾雅》以業爲危。由是知天下之理,不可保恃。所以貴乎預備不虞也。夫除戎器於萃聚之時,厲士兵於季秋之月。舜則舞於兩階以格有苖,而幹舞有所不廢;成王則政成徳備之後,將陟禹之跡而詰其戎兵,不敢忘也。文武並用,是帝王之極功。則有國家者, 誰能去兵?”“舜舞”語出《尚書·大禹謨》:“帝乃誕敷文德,舞幹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幹羽,古代舞者所執的舞具,文舞執羽,武舞執幹。幹羽,亦作“干鏚”,後以“舜舞干鏚”喻以德化仁義服人。“陟禹之跡”語出《尚書·立攻》:“其克詰爾戎兵,以陟禹之跡。”說明成王不廢武事,在“德備”的基礎上進行武備建設。綦崇禮藉此一方面強調文德之治的重要性,一方面又認爲聖人治國“不可去兵”,得出“文武並用,是帝王之極功”的結論。他對此進一步論述道:“夫歌鄉樂者舞不忘於酌;舞《大武》者,朱干玉鏚,不忘於尚徳。則聖人之教,有文事者必有武備。”文武並重的觀點,是其《兵籌類要》一書的核心觀點與立論基礎。

綦崇禮在“文武並重”觀的基礎上,指出戰爭有存在的合理性,強調“義戰”觀。綦崇禮通過舉例論述戰爭有“正之體”,爲戰爭的合理性正名。《君命篇》引《春秋左傳》事例:“隱公十年,公敗宋師於管。庚午,鄭師入郜,辛未歸於我。庚辰,鄭師入防。辛巳,歸於我。君子謂:‘鄭莊於是乎可謂正矣。’”緊接其後有一段議論:“以王命討不廷,不貪其土,以勞王爵,正之體也。”出於“以王命討不廷”的戰爭屬“正之體”,是《詩經·出車》中所推美的行爲。《忘身篇》道:“臣聞夫子言殺身成仁,孟子言捨生取義。夫仁者愛人,故惡人之害之;義者循理,故惡人之亂之。然則以仁義用兵者,奚身之計乎?”引用孔子、孟子、荀子經典觀點,說明戰爭出於“仁者”“義者”,是“惡人之害”與“惡人之亂”,是爲了“禁暴除害”,並非爲了爭奪天下,爲戰爭的合理性找到依據。綦崇禮立論的觀點是用兵,所引用的論據卻是儒家經典,是典型的儒學思想體系下的戰爭觀。

其次,在御將之道方面,綦崇禮從儒家倫理綱常出發提出君王以義制命、“禮貌”將臣使將臣“盡心”“誠意”的觀點。

綦崇禮從天下綱常大統的角度,論述君王應以義制命,將臣以信相承。如《君命篇》篇末論道:“《春秋傳》曰:爲天下主者,天也。繼天下者,君也。君之所存者,命也。夫命,上以義制之,下以信承之。以整六師,以誅不義。”又在《族屬篇》中論道:“古之善養兵者,相親以恩,相結以誠。與之安與之危,惟所用之,往無不利。荀卿所謂:如子弟之衛父兄也。彼以義合者如此,況與我同父者乎?”他在《內御篇(奉上附)》引《左傳》道:“君能制命爲義,臣能承命爲信。古之命將出師,授之成算而爲將者,欽承威命而不敢違。其知此道歟?”

《兵籌類要》專設《禮貌將臣篇》一篇,論述君王御臣以“禮”的重要,認爲君王以“禮”御臣,將臣則“樂盡其心”:“臣觀《鹿鳴》:文王所以燕羣臣,嘉賓而序言。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後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然則事君以忠者,人臣之所同。必待徳意之厚,禮文之縟,然後得盡其心。……故禮貌大臣,所以盡其節;狎侮君子,則罔以盡人心。況夫將者民之司命,時之安危,國之榮辱系焉。可不厚禮以責其効乎?”“盡心說”很顯然化用於《孟子·盡心》之語:“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綦崇禮套用儒家經典“盡心說”話語論述將臣行爲,不惜改變儒經原意,體現出其兵學之論突出的儒學視角。

綦崇禮認爲君王御臣有道,將臣事君以“忠”“誠”;君臣遇合,則可感天動地。他在《誠感篇》中論道:“人臣事上,莫過乎忠。忠則不欺,故可以動人,可以感神。《易》言王明,並受其福;《詩》以靖恭正直,爲神介之福。蓋謂是也。”精誠所在,天地爲之感動佑福:“天人之應,甚於影響。況夫將天威逖王慝,伐罪弔民,則精忠所格,其應爲如何?”他引《尉繚子》:“精誠在乎神明,戰權在乎道術。”(此一條作者引曰“《孫子》”,誤)認爲忠誠之心,可以感動神明,並獲得違反自然常規的戰爭效果,“貳師將軍拔刀刺山,飛泉涌出”,“耿恭屯金蒲城,穿井五丈不得水。恭向井再拜,爲吏士禱,井泉涌出。”“誠意”說源出《禮記·大學》:“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綦崇禮將儒家的“正心誠意”說與兵家的“精誠神明”說糅合在一起,引用儒家經典對戰爭中的君臣提出要求,又在儒家天人交感思想觀照下引述戰爭史例作論據,體現出儒學思想與兵學思想的融合。

另外,在爲將之道方面,綦崇禮樹立了飽讀詩書、決勝千里的“儒者”而“知兵”的典範。

《兵籌類要》中專列《儒學篇》一門,集中列舉以儒者身份習兵、知兵、用兵的典範形象,表達了對儒者“知兵”之將帥的高度讚賞。一方面,這些將臣都是飽學儒術之士,他們重視儒學禮樂敦教,並身體力行之:“賈復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徳,乃與鄧禹並剽甲兵敦儒學。帝深然之。”“孫瑜好樂墳典,雖在戎狄,誦聲不絕。”“杜預身不跨馬,射不穿札,居將帥之列。”一方面,這些儒學之士有仁義、有謀略、有武功,帶兵作戰常勝不敗:“吳明徹微涉書史經傳,學天文。孤虛遁甲,略通其術,以英雄自許。”“唐休璟以儒者號知兵,行師料敵未嘗敗。”“烏震身先士卒,攻破鎮州。爲人純質,少學,通《左氏春秋》。喜作詩,善書,爲刺史,稱亷平。”呂蒙之所以成爲一代名將,戰時“變化若神,勝不旋踵”,皆因其“設心近厚”,“資儒學之助”(《儒學篇》)。在綦崇禮看來,儒學修養是將臣必備的品質修性,甚至是將帥行師料敵、取勝戰陣的決定因素。

對於將臣如何修習儒學,綦崇禮認爲並非像經學士一樣陋守文章經義,而是要做到具有真正的經世之用。這從他所例舉的史例可知:“吉士瞻少有志氣,吳苞勸以經學。因誦鮑昭詩云:‘儒陋守一經,未足識行藏。’拂衣不顧。”“於謹好孫子兵書,或勸之仕者,謹曰:‘州郡之職,昔人所鄙;臺鼎之位,須待時來。吾所以優遊鄉邑,聊以卒歲耳。’李靖曰:‘丈夫要當以功名取富貴,何至作章句儒?’”“馬燧輟策嘆曰:‘方今天下有事,丈夫當以功業濟四海,豈老一儒哉!’”“段秀實沉厚能斷,慨然有濟世意。舉眀經。秀實曰:‘搜章摘句不足以立功,乃棄去。’”(《志氣篇》)《志氣》一門中,綦崇禮備舉古代志氣宏大、建立蓋世功名的將臣。這些有“志氣”者,皆是具有武略、武功,熟知兵書、立功疆場的“武才”,又是道德高尚、比肩孔孟的儒學之士。這體現了特定的時代背景下,綦崇禮對於文人士子經世致用之“外王”精神的強調。

綦崇禮還從理論上分析了將臣修煉儒學品質與將兵作戰取勝的關係。在《儒學篇》中,綦崇禮引《吳子》語“儒服兵機”作爲理論依據論述道:“大儒不怒而威,真儒無敵於天下。其說見於荀楊之書。蓋乘五常,控六藝;尊君親上,愛人利物,無不得其極。則用衆以戰,其肯行一不義殺一不辜乎?”他認爲,將臣只有深習儒學,才能做到在戰爭中“尊君親上,愛人利物”,不肯“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儒服兵機”語出《吳子·圖國》“吳起儒服,以兵機見魏文侯”,針對文侯“寡人不好軍旅之事”的“言與心違”,分析必要時用兵纔是真正的“仁”“義”:“必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故當敵而不進,不逮於義;殭屍而哀之,無逮於仁。”原文是吳起強調戰爭有必要性。綦崇禮引之用以強調將帥的“儒學”修性,這是宋儒“以己之意解經”學術思維的產物,同時也充分體現了綦崇禮將兵思想納入到儒學理論體系、以儒釋兵的典型論調。

最後,綦崇禮普遍徵引儒家經典詮釋兵學理論,突出體現了其儒學視角。

綦崇禮《北海集》中的制詔表啓等公牘文書多引《詩》《書》《春秋》《禮》等儒家經典,這是出於以儒立國、以儒治國的政治思想需要,亦符合公牘文書傳達朝廷意旨、表達儒臣理想的寫作要求。而作爲一部兵書,綦崇禮在《兵籌類要》中,除廣泛徵引史傳、子書典事外,亦多引《詩》《書》《易》《春秋》及孔孟等儒家經典,用以詮釋兵學理論、佐證戰爭得失,則突出體現了綦崇禮從儒家思想出發理解與接受兵學理論的特點。

如《志氣篇》一篇,綦崇禮例舉史事,論述志氣對於戰爭取勝的重要作用。綦崇禮首先引《吳子·料敵》篇語:“志在吞敵者,必加其行(當爲“爵”)列。”引《孫子》語:“勝可爲也。”然後論道:“天下無不可爲之事,志強氣專則爲之而成。”接着引儒家經典論述“志強氣專”的重要:“武王克紂之功,尚父實維鷹揚。播諸樂舞則曰:發揚蹈厲,太公之志也。”上一句出自《詩·大雅·大明》:“維師尚父,時維鷹揚。”下一句出自《禮記·樂記》:“發揚蹈厲,太公之志也。”這是將儒學與兵學互爲佐證。

再如《君命篇》,論述君王將帥之關係。開篇序論中道:“古天子召諸侯,諸侯輦輿就焉。蓋君命之臣,聽之甚於影響。況夫爲國爪牙,伐叛討貳,機會之乘,間不容髮。則所以承命者宜如何。觀周之南仲,城朔方、平玁狁。詩人推美之,以《出車》名篇,其義如此。”引用《詩經·出車》之事典,表達了將臣應該謹遵君命,乘“間不容髮”之機而“伐叛討貳”的觀點。接着,他徵引大量戰爭史事,一方面說明將帥應無條件接受君王命令,引《吳子·論將》道:“受命而辭,敵破而後言返,將之體。”一方面又強調將帥應該懂得臨陣適變,不可完全受控於君王遙制而錯失“事機”,引《吳子·論將》語:“機有所謂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謂事機。”綦崇禮在該篇篇末有一段論述,再次強調了其觀點,並引《春秋傳》予以論證:“爲天下主者,天也。繼天下者,君也。君之所存者,命也。夫命,上以義制之,下以信承之。”兵儒互證,全篇所論皆是基於儒學思想視角的兵學觀點。

再如《忘身篇》,以戰爭史實與兵學理論互爲參證,論述爲將者需有忘身忘己的精神。開篇所論皆以儒家經典爲據:“臣聞夫子言殺身成仁,孟子言捨生取義。夫仁者愛人,故惡人之害之;義者循理,故惡人之亂之。然則以仁義用兵者,奚身之計乎?”首句語出《論語》《孟子》。第二句語出《荀子》卷十《議兵》第十五:“仁者愛人,愛人故惡人之害之也;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故仁人之兵所存者神,所過者化。”借儒家經典論述“仁義”之戰的必要性,賦予戰爭以強烈的儒學色彩。綦崇禮引《史記》事典:“司馬穰苴將受命之日忘其家,臨(脫“軍”字)約束忘其親,援桴皷之急忘其身。”引《吳子·治兵》語:“必死則生。”引《吳子·論將》:“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篇末論道:“古之人所以執雉冠鷸、鑿凶門、施素堊、歌虞殯、具含玉,非惡生而樂死也,感激忠義,不得不然。惟不顧其生,所以勝敵而全其生歟。”重申將帥在戰爭有必死決心方可獲勝,而其原因皆在於“感激忠義”,又落入儒學道義論。

儒兵兩派雖分屬不同的學術領域,但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具有相互吸納的張力。綦崇禮以儒論兵,既是對傳統儒兵相通因素的繼承,但更大程度上則是其儒學視角與儒學立場下的兵學理論獨創。綦崇禮立足儒學精神,肯定仁政德治的重要,又基於南宋嚴峻的邊防形勢爲戰爭的合理性正名,主張“文武並重”;從儒學綱紀倫常角度,對君王御將之道、將臣爲將之道、將臣器識略韜之養成等方面提出了“仁”“義”“忠”“誠”及經時濟世等要求;將兵學理論與儒學經典互爲參照釋證,最終形成了這部兵學著作突出的儒學色彩。

三、宋儒論兵背景觀照下的《兵籌類要》

綦崇禮以儒臣身份談兵論戰,與北宋文人論兵傳統一脈相承,體現出時代形勢與學術發展之間的關係,是儒士強烈的現實幹預精神的體現。綦崇禮以古質今創作《兵籌類要》,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但由於綦崇禮以儒臣身份論兵、以儒學思想統攝兵學理論,其兵學之論具有濃厚的經學氣息而不切於實用,這亦是有宋一代儒士論兵的普遍特徵。

《孫子兵法·計篇》稱:“兵者,詭道也。”講究權謀詭計的兵法歷來爲儒士所鄙棄。宋代以儒立國,在很長時間內,“公卿士人,恥言兵事”。仁宗寶元、康定年間,西夏李元昊自行稱帝,宋廷在與之交戰屢次敗北之後開始訪問知兵之士,士林論兵蔚爲一時大觀。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道:“仁廟時,天下承平久,人不習兵。元昊既叛,邊將數敗,朝廷頗訪知兵者,士大夫人人言兵矣。”朝廷開始編訂大型兵學經典《武經總要》《武經七書》等,將兵學著作提到“經”的高度;一批學者也開始著述兵書,如何去非著《何博士備論》、許洞著《虎鈐經》。文人儒士廣泛談兵論戰,形成北宋中期論兵勃興的景象。

宋室南渡之初,關注國家命運、爲抗金復國出謀劃策成爲時代最強音。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身負強烈使命感的儒士研習兵學、談兵論戰又成一時熱潮。諸多儒學大臣如李綱、彭龜年、劉子翬、趙鼎、薛季宣等都廣泛地參與到論兵行列中,寫下了大批談兵論戰的文章與專著。與此同時,北宋後期出現的張預的兵學著作《十七史百將傳》開始受到人們的重視。綦崇禮《兵籌類要》一書,亦是出於南渡初戰爭形勢的需要,其直接緣起則是張預《十七史百將傳》的啓發。

《兵籌類要》以古事質驗今事,爲當代提供可資借鑑的範本,有突出的現實針對性。綦崇禮稱寫作該書是“採擇兵法,配以往事,參較得失,與夫前王所以將將之術,列之於篇。……至於事涉淺近,不足爲後世法者,亦所不取”。使爲將者“援古證今,稽其已然,審其至當,果斷於心,勇而行之,則戰可以必勝”。如《禮貌將臣》一篇,結合史例論述君王御將之道,“必待德意之厚,禮文之縟,然後得盡其心”,“厚其禮以責其效”,很顯然是針對宋廷重文輕武國策下,朝廷待武臣“厚其祿而薄其禮”,致武將地位輕賤、武備孱弱的現實而言。再如《內御篇(奉上附)》稱:“投機之會,間不容髮,若事從內御,則或失可爲之勢。”這顯然是針對宋代樞密——三衙統兵制度下“將從中御”之弊端而言的。這些理論都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體現出儒學士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主體意識。

綦崇禮以一介儒士關注兵學、著述兵書,在兵書中設立《儒學篇》,提出“大儒不怒而威,真儒無敵於天下”的觀點,力圖打通儒學與兵學之間固有的畛域,體現出對儒學經世功能的重視。南宋後期的事功學派與之有相通之處。從以陳亮爲代表的永康學派,主張抗金復國、批評章句之儒“低頭拱手談性命,風痹不關痛癢”疏離現實的態度,到薛季宣、陳傅良、葉適等人一脈相承的永嘉學派,借詮釋研習包括兵學在內的經典尋求治國方略,再到南宋後期儒學名將辛棄疾振臂高呼“算平戎萬里,事功乃真儒事,君知否”,將統兵征戰、平戎萬里等“事功”行爲視爲“真儒”之本質任務,可以看出在宋代理學興盛時期,宋代文人儒士在嚴峻的時代形勢與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驅使下,對儒學事功精神與現實意義的強調,成爲宋代章句迂闊之儒學外的另一種聲響。

由於綦崇禮以儒學思想統攝兵學理論,從儒學角度論御將之道、爲將之道,與瞬息萬變、講究權謀策略的兵學理論有較大差距,故其理論的實踐操作意義有限。四庫館臣評價《兵籌類要》道:“皆援據兵法,參以史事,各加論斷,雖紙上空談,未必遽切實用,而採摭尚爲博洽。”雖承認其“採摭博洽”,即具有廣摭博採、出入史傳的深厚文化學術底蘊,但從兵學實用的角度來,認爲其失之疏闊迂腐。《兵籌類要》受《十七史百將傳》啓發而創作,後者在明代被人們與《武經七書》一起作爲訓練將帥的教材,並依之確立了“武學經傳”的兵書接受傳統。即便如此,四庫館臣依然對《百將傳》持批判態度:“蓋欲述古以規時……然其分配多未確當,立說亦未免近迂。仍爲宋人之談兵而已矣。”“近迂”指《百將傳》拘於儒學思想致使兵學之論不切實用;“仍爲宋人談兵而已”,則很值得玩味:在四庫館臣看來,“宋人談兵”之“迂”儼然成爲一個具有時代共性的現象;館臣對之不以爲然的態度亦躍然紙上。較之《百將傳》,《兵籌類要》在“空談近迂”方面走得更遠;其在後世並無引起過多關注,“以儒論兵”的天然缺陷仍是其重要原因。但《兵籌類要》仍是“宋人談兵”及中國古代兵學理論儒學化傾向的代表作,具有較重要的意義。

結語

宋代文人儒士喜談兵事是一個時代性的文化現象。宋代文人以儒論兵,多從儒學思想視角來觀照兵學理論,從儒學思想體系來詮釋接受兵學思想,表現出儒學對兵學的統攝與融通。綦崇禮《兵籌類要》一書與自北宋兵興以來儒士論兵傳統一脈相承,但較之前論兵單篇文章具有更爲自覺的理論體系意識。作爲儒臣的論兵之作,《兵籌類要》改變了傳統兵家從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等角度建構兵學理論的方式,重視從儒學思想體系下建構兵學理論,具有宋代理學以形而上之“道”爲本體依據的特點。宋人以儒論兵對後來明人以儒論兵有一定影響,在中國兵學理論發展史上具有一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