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羽鬆

散文

黃紅色系渲染樹梢搶作流行色,秋天便也走臺步似的絢麗進場。這時節的競豔啊,我卻總會留意「落羽鬆」的訊息,或許是名字詩意,葉在秋冬轉爲鏽紅,葉落形似羽毛飄浮空中,緩緩草書時間流動。

這年初秋我卻沒能想起落羽鬆。

十月生日時送給自己三天旅行。從鹿港回到臺北,心中花火尚燃放,一場車禍卻硬生生滅了光,左手脫臼骨折需住院開刀,我的時序瞬間被推入寒冬,世界灰濛起來。開刀處拆線後,轉至另家醫院治療及復健,日子單調成家與醫院兩點之間移動,遵指示自我按摩、做復健操成唯一要事,活得想不了其他。

「你回去也要努力,不能只想靠我們。」幾周後復健師卻這樣說。「有,真有,自己的手怎麼可能不在意。」想辯白,未達標的復原進度終究啞了我的嗓。

走出醫院,感覺牆面的白延伸入意識,病態塗刷起來。沿路的楓紅金燦全被失落的眼抽離色彩,風裡搖曳成張牙舞爪的鬼。搭上捷運,燈光閃爍的似乎煩躁。我張大眼才發覺,原是「不被理解」委屈成淚,就快失掉平衡在眼眶裡的氣力。

到站不敢回家,怕沒摺疊好的失落隱藏如烏雲,尾隨入家門,一不小心就可能遮蔽家人的晴天。於是,我開始沿着住家旁公園踱步,或走過櫻花樹、桐花樹、辛夷,或走過大葉橄欖、印度黃檀,卻也沒區別,心的蕭瑟早霧化所見事物輪廓。但我仍得前進,直至疲累足以稀釋心酸濃度才能停下。長了歲數的好處啊,是對自己多了明白,知道痛苦時得加碼綁沙袋,越快墮入深淵見底,越能及早反彈。

停在溜冰場邊。

「還是要繼續加油。」我輕輕對綁着鐵製護具的左手說,然後在一旁大樹下做起復健操,沒事似的,以傷患適合的速度與優雅。

「你怎麼了?」陌生男子突然靠近,我下意識閃躲。「我看到你的手,很辛苦吧,有復健嗎?」原來他懂推拿,過往走船時會幫船員處理筋骨問題,現在每天來公園運動,熟識者也會求助於他。或許見多了哀號,他似乎聽得見傷者心底的陣陣悶雷,望向我的眼神格外理解與疼惜。

「因爲車禍……。」絮絮叨叨,我竟對陌生人說起這幾周的挫敗,說我不被治療師肯定的沮喪,說我對復原無期的焦慮,說我對自己及人們失去的信心,說我或許假裝的堅強,然後,無預警製造出一場水患。

他沒嚇跑,只是安靜聽,穩如漂在水面的浮木。「若不介意,我幫你舒緩一下肩頸,會輕鬆許多。」他說。

我竟沒拒絕。而後,是推拿專業奏了效,又或許是用了心的撫觸帶魔力,我身上的緊箍咒慢慢解套,心底橫七豎八堆疊的棱石也隨之滾落,不再分秒割人。「別沮喪,骨折復原本就需要時間,單靠自己努力很難好得快。以後若遇見你,我就幫你放鬆,再教你一些復健動作。」他說。

這樣的晨間活動後來運作成默契,即便從未約定時間,卻能自然遇上。去早了,我就先在溜冰場旁大樹下做暖身操。去晚了,他或許正在幫其他人按摩,卻仍會在結束後刻意繞到樹旁跟我打招呼,然後履行一份彷彿存在的承諾。

那些等在樹下的時光啊,我慢慢又能看見綠意、花彩與藍天。

有兩位阿姨也幾乎天天來樹下做晨操,每回見我走近,就會主動空出我習慣站的位置。「今天有沒有比較好啊?」問候語都是同一句式,「有呢,好多了。」我也總這樣答。明知復健不可能突飛猛進,如此問答卻彷彿能讓「一日好過一日」的祈願變得踏實。

後來,早晨的溜冰場又來了一位坐輪椅的婆婆,會在外傭攙扶下奮力站起,然後攀握環狀欄杆練習走路,每回從腿腳、雙手延伸到臉孔的顫抖啊,都像爲她的無能爲力與倔強發聲。有一瞬間,我卻彷彿看到自己。

當她終於走到我面前,我舉起右手揮了揮。「奶奶,加油,你好棒!」那張原本陰沉的臉緩緩舒展,嘴角勉力移至微笑曲線頂點時,她朝我點了頭。第二天她又來,但移至我面前時主動停下,望向我給出期待。「早安啊,奶奶,今天也是很棒。」而後我看見心滿意足及更多奮力前移的堅定。突然懂了,即便自覺墜落如一隻秋日凋零的葉,仍有讓入眼之人重拾心喜的能力。於是,每日晨間、公園溜冰場旁大樹下,從此並存我的救贖與拯救。

一日,如常佇立樹下,有些紅褐色的葉緩緩飄下來,身姿輕盈,很是別緻。我忍不住擡頭望,然後問了身旁婦人。「落羽鬆啊,這幾棵都是落羽鬆,以前就有,秋天會變色,很美的,你都沒注意過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