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腐化”怎麼就成了2024的全球日常?

就在這個月初,“腦腐化”(brain rot)獲選成爲了牛津詞典的年度詞彙。它指“一個人精神或認知水平的惡化,尤其是過度消費網絡低質量或者碎片化內容而導致的狀態”。

其實早在1854年,這個詞就被梭羅用在了《瓦爾登湖》裡,在那之後的近兩百年,幾乎每一種大衆媒體,都曾被認爲是人們brain rot的誘因。在如今的中文語境下解釋腦腐,大概就是一種“有意或者自我放任下的沉迷玩梗與抽象”。語言上的故意智障化,是它最鮮明的外在特徵。

你可以立刻聯想到自己在國內網站上刷到過的各種弱智小視頻、抽象文案,而在TikTok、Twitter(X)或者Youtube上,也有海量這類東拼西湊、不知所云的內容,有時讓人發笑,有時讓人迷惑。有意思的是,小紅書發佈的2024年度關鍵詞也是“抽象”,可見這種扔掉大腦的狀態,遠遠不止是小範圍的流行。

©️Isabelle Wenzel

要解釋腦腐或者抽象,就很難避開當代互聯網的玩梗文化和解構文化。解構主義的提出者、法國哲學家雅克·德里達說,解構就是結構主義的瓦解、反對和否定,“語言不再具有清晰的意義”,也沒有固定的教條。簡單來說,就是對既有規則的打破和重建,而這剛好是所謂的梗或者meme在做的事:毫無用處、已讀亂回、陰陽怪氣、發瘋文學,一切皆是可爲,除了嚴肅本身。

牛津詞典在分析腦腐時,特意提到了Z世代(95後、00後和10後)年輕人對它的廣泛使用。他們既是抽象內容的生產者也是消費者,甚至還是把brain rot投爲年度關鍵詞的人,體現出這個羣體一種有意識的自嘲。

Reddit用戶“Kanye2024President”(一個抽象用戶名),在r/Duolingo模仿多鄰國製作的brain rot語言課程

如果說大約五到十年前,互聯網的話語權還在更年長的一代人手中,“玩梗”還是一種被評價爲新奇但不太有營養、甚至相當惡俗的亞文化的話——十年前也剛好是“抽象話”這個詞誕生並在特定圈子裡流行的時候,再往前十年則是著名的百度弱智吧——到了今天,抽象已經進入我們的常用詞庫,分辨任意一句話或一個行爲是認真的還是玩梗,以及自如地get並應用,幾乎成了人與人溝通的必備技能,沒有人會再問“你這麼發有什麼用處”,取而代之的只有“求複製文案”以及“這個好,偷了”。

©️Brooke DiDonato - Call waiting

Brain rot或者無處不在的抽象內容,算是一種糟糕的現象嗎?研究者們早已憂心忡忡地提醒過公衆,過度沉迷碎片化和低價值的互聯網泡沫,可能對人類(尤其是兒童和年輕人)的大腦和心理健康產生潛在的負面影響,病毒式的網絡文化傳播到現實世界時,往往也會帶來難以預測的結果。

但即便不考慮這些,你也很難不注意到它對人的情緒和注意力潛移默化的改變:讓人在短時間內多次體驗亢奮、上癮、渙散、厭倦的完整循環,因爲它一方面信息增量接近於零,另一方面卻又能提供高頻且小量的刺激。在造梗玩梗的那一刻,你是meme的創造者和消費者,但也是meme的宿主,至於你是誰,你怎麼想,價值不超過屏幕下方的一個點贊或+1,用現在流行的話說,無人在意。

將淺顯的互聯網行爲與複雜的社會學理論關聯起來,並不是什麼很新的事。只是在這全世界都遭遇鉅變和動盪的幾年裡,思考這個問題的人似乎比之前更多了一些。

《大西洋月刊》上週發佈的一篇文化評論,剛好可以作爲腦腐化的另一種註解:我們很容易將現象的產生歸咎給智能手機,卻忽視了這個社會的權力歸屬和上層建築,有太多的人被卡在固定的位置上,“我們發瘋是因爲有些東西我們無法改變,儘管它們顯而易見”。人們只顧着吐槽眼前的一切多麼扁平和無聊,往往忽視了更大的問題——培養“成熟”文化的土壤正在消失,而這是經濟抑鬱、政治抑鬱、文化抑鬱共同作用下的惡性循環。

©️Ben Zank - Failed columnist

這並不是一個快樂的時代,但卻是一個獲得廉價即食式快感前所未有方便的時代(其實赫胥黎在一百年前就已經講過同樣的話)。荷蘭學者諾倫·格爾茨在今年出版的《虛無主義與技術》裡更是將科技帶來的這幅虛無主義圖景拆解成了技術催眠(科技減少思考)、牧羣網絡(以模仿他人來以逃避自我)和點擊狂歡(用宣泄情緒獲得快感)。

但其實不管是“大腦腐爛”,還是作爲一種症狀的智識懶惰,都不是原因而是結果。就像曾經在許多個國家都出現過的“頹廢的一代”“垮掉的一代”“N拋世代”以及由此誕生的“喪文化”“躺平文化”“The Lost Generation”一樣,它們只是一代人尤其是年輕人在種種因素下精神面貌的一個面向:建構意義是困難的,但消解意義是容易的,剋制情緒是困難的,煽動情緒是容易的,尤其是當互聯網賜予了所有人Crtl-C 和Ctrl-V的能力時,這一切加在一起,都讓人有扔掉腦子的衝動。短視頻、短劇、抽象段子和文案,都是這其中的代表作。“全世界都不好過,全世界青年都聯合起來進行虛無”,無聊、無用和無需思考就是一切。

©️Ben Zank - I'm reflecting

日本社會學家山田昌弘在《社會爲什麼對年輕人冷酷無情》裡總結過上個世紀末在本國產生的諸多現象,包括泡沫崩塌之後的階層分化、“斷親”、寵物家人化、情感體驗行業的流行等等。在當下簡中互聯網能被看到且被允許討論的每一個社會和文化問題,在十年前的韓國、三十年前的日本以及更早之前的歐洲和美國,基本都已經被經歷和討論過了,甚至也有人將曾經的“狗粉絲”與日本的喪一代類比。唯一不同的,或許只是互聯網讓普通人的情緒和行爲有了更多成爲“現象級”的機會。

時代和個人的進退是同頻的,有些事情只要發生過,就必然有集體記憶和集體創傷。從這個角度說,我們的精神面貌、甚至包括生活狀態,與幾十年前的頹廢一代、虛無一代並無本質區別,只不過展示的工具由自行車、酒精、性和成癮藥物,都換成了智能手機而已。

©️Brooke DiDonato - The landscape called and said she's lonely

毫無疑問,互聯網的乏善可陳和碎片化讓玩梗成本一再變低,腦腐化在我們這片互聯網早就已經超出了貼吧抽象話、AI語錄生成器和迷惑行爲大賞的範疇,變成了一種更主流、更溫和,但也更難以被察覺到的常態,你不會去問爲什麼有人會在網上求抽象表情包和抽象文案,也不會詫異爲什麼總能刷到同一個模板拍出來的無腦小視頻——我們並不鼓勵或提倡這種狀態,但如果你想要在看到或者使用它們時多一點“我知道我在做什麼”的意識,或許可以從以下幾個特徵來簡單分辨(別太當真):

高頻且無意義的重複

按照meme這個概念的提出者理查德·道金斯的說法,模因的本質就是一種信息複製和模仿的過程,以此類推,一段只有幾秒但不斷重複的魔性小視頻或表情包、一個學會之後哪裡都能用的時髦詞彙,或者一張完全符合當下審美模板的虛構的臉,其實都可以算是精神污染的一種,記憶機制與互聯網神曲類似,讓人可以不帶腦子地記住並脫口而出,不論是自我複製(重複)還是複製他人(傳播),拿來主義、反對獨創、禁止思考纔是它的奧義。

©️Ben Zank - Judgment clouded

Emoji和諧音

跟英文世界大多將emoji視作可愛友好的表達不同,簡中互聯網經常將emoji用來當成攻擊性語言的替換字以避免被審查攔截,所以它們每次出現的語境一直都相當微妙且意味不明,並由此逐漸形成了一種特有的表達方式,比如“停止這場鬧劇吧”“你你你你要跳舞嗎”,同理還有因爲輸入法聯想、拼寫錯誤或規避審查而出現各種諧音替換梗,比如(要完)、丸辣(完啦),本來只是圖個方便,卻因爲自帶一種“懂的都懂”的氛圍,反倒成爲了線上溝通的新型暗語。

被動攻擊和自嘲

“如果你惹毛我,我就毛茸茸地走開;如果你小看我,我就小小地走開;如果你看扁我,我就扁扁地走開”“Ta沒有把我耍得團團轉,轉圈只是我的愛好”“很生氣,氣得我將原價點一杯瑞幸”,看似是花式自嘲,其實依然是當代互聯網特有的立體防禦:雖然我把自己放得很低,但並不代表你可以優先攻擊我,我先甩出這個詞你就無法再用這個詞,我先審判自己你就不能再審判我,進而達到一種以退爲進、以自我挖苦爲自我尊重的微妙快感。

@Brooke DiDonato - Time is money but I've got nowhere to go

迷惑發言且胡言亂語

一種結合了這幾年流行的互聯網發瘋文學和弱智吧發言的特色行爲藝術,唯一目的就是讓使用者的精神錯亂和思維跳躍直接體現在特定的言行之中,如果說遛一隻紙做的寵物算是創傷應對機制,那麼“我的精神挺好的呀,我的好神‬挺的精呀,精挺好我的神的呀”“如果袋鼠決定入侵烏拉圭,那麼每一個烏拉圭人要打14只袋鼠,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只關心你自己”這類看似毫無道理、實際上也沒有意義的話,每一句都是我們當下複製粘貼的二手生活的一部分,每一句都像是對這看似還在運轉但沒有任何細節經得起推敲的當下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