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真的愛工作,只是……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焦慮似乎成爲了現代人生活的日常。

快節奏的生活方式,信息爆炸的網絡環境,內卷的職場競爭,逼迫我們不斷去追趕和適應。

然而,這種由壓力帶來的焦慮感,和挫敗感還不太相同,它有時並沒有什麼特別具體的原因,只是無端地對生活中的一切感到煩躁與不安。

這讓我想到最近的一部冷門新片——《紅色天空》。

影片在第73屆柏林電影節上獲得評審團大獎,是導演克里斯蒂安·佩措爾德“元素精靈三部曲”的第二部。

值得一提的是,上一部《溫蒂妮》同樣入圍柏林電影節並獲獎,飾演“水精靈”溫蒂妮的95後演員葆拉·貝爾,還憑藉此片成爲了柏林影后。

這一次,她繼續在《紅色天空》中飾演“火精靈”娜迪亞,算是導演佩措爾德的御用女主了。

據說,在《溫蒂妮》大獲成功後,佩措爾德本來打算拍攝“氣精靈”西爾芙或“地精靈”諾姆的故事,將喬治·西默農的反烏托邦小說改編成電影。

但當時恰逢疫情爆發,感染新冠的他在牀上躺了四個星期,期間受到發燒折磨。

病癒之後,他仍然對那種煩躁的心情歷歷在目,於是便改變想法,以“火精靈”爲題構思了這部《紅色天空》。

不過,看過《溫蒂妮》的觀衆知道,所謂的“元素精靈”在佩措爾德的影片中只是一種超現實的隱喻,並不會真的出現什麼奇幻生物。

在這部《紅色天空》中,主角萊昂就是個焦慮中的普通人。

影片從開頭起,便在鋪墊一種莫名的煩躁情緒。

萊昂是個小說家,他和朋友菲利克斯一起前往林中小屋度假,本想在那裡安靜地完成新作最後的潤色階段,因爲再過幾天就要向編輯交稿。

然而,不知爲什麼這一路都不太順利。

先是行至半途,車壞了,兩人只好揹着大包小包徒步到達目的地,中途還差點迷路;

到了度假小屋,他們又發現裡面已經有別的租客,是一個名叫娜迪亞的女子。

娜迪亞年輕漂亮,萊昂對她有點兒好感,但同時又有點厭煩。

因爲有她在,萊昂不得不和菲利克斯住一間房,沒有了私人空間;

而且小屋的隔音很差,到了晚上,娜迪亞帶情人回家,萊昂總被他們滾牀單的噪音吵醒,原本爲了尋個清淨的度假,卻連個覺都睡不好。

這種焦躁的情緒,因爲細小的摩擦而不斷疊加。

萊昂並不尋求爭吵,他的應對方式非常冷靜,那便是:拒絕所有外來的邀請,對他人在意的一切都故意表現得興致寥寥。

不管是朋友喊他一塊去海里游泳,還是剛認識的娜迪亞、海灘救助員德維邀請他一塊遊玩,他都以“有工作要做”爲由拒絕。

菲利克斯想拍攝人們在沙灘上看海的照片,做一本攝影集,萊昂當面潑他冷水。

娜迪亞請他吃自己兼職售賣的冰淇林,他也說不感興趣。

萊昂有意拒人於千里之外,說是爲了清淨,但實際上,獨處時他也只是一個人煩躁和發呆,根本沒法靜下心來好好修改小說。

說到底,他焦慮的根源無非兩個:

其一是創作進入瓶頸期,新寫的小說自己都不滿意,能預料到編輯那邊不會通過;

其二,是對娜迪亞的感情。

他想要接近娜迪亞,可是她似乎有情人,而且她對菲利克斯和德文的態度,都比對萊昂更熱情,這使萊昂生悶氣。

但無論是小說很爛這個事實,還是娜迪亞的態度,萊昂都沒法輕易改變。

他的焦慮可以視作某種“無能狂怒”,但同時,身爲一個“創作者”,自己不近人情的拒絕換來的這種“落單的孤獨”、“煩悶”的狀態,又使他莫名獲得了某種優越感。

因此,每次在拒絕他人時,他都會強調“我有工作要做”、“我是來這裡工作的”。言下之意,自己要幹正事,而不像你們,可以浪費時間。

萊昂語言中微妙的攻擊性,使得角色之間的關係始終像根繃緊的弦。

而隨着劇情推進,這些暗自較勁的衝突最終爆發。

爲了彌補自己冷言冷語的態度,萊昂把小說草稿借給娜迪亞看。當問及評價時,娜迪亞直言不諱地表示寫得很爛。

萊昂一下暴怒,怒斥對方就是個“賣冰淇林的”,根本不懂文學藝術。

然而沒過幾天,前來收稿的編輯給出了同樣的評價。

不僅如此,娜迪亞熱情地請編輯留下來吃晚飯,而萊昂本來想帶編輯去鎮上單獨吃飯。

在飯桌上,編輯看到了菲利克斯拍攝的影集,對其大爲讚賞,還主動留下聯繫方式,這和對待萊昂小說的態度大相徑庭。

這一切都讓萊昂難以忍受。

更炸裂的是,編輯和娜迪亞相談甚歡,聊到海涅的詩,娜迪亞很有見解,還當場背誦了一首,這時萊昂才知道,原來娜迪亞是個做文學研究的學者。

他瞬間有種被戲弄的感覺,質問娜迪亞爲什麼不早告訴他。

可娜迪亞只是聳聳肩說,你也沒問過啊。

這場飯桌上的談話,實際上把萊昂焦慮的本源都給揭露了出來。

作爲一個創作者,他一邊爲無法創作出理想的作品而苦惱,一邊又欣然享受着、甚至刻意去製造這種孤獨、苦惱的狀態。

他認爲自己只有“不被打擾”才能悉心創作,但在拒絕他人、自我隔絕的過程中,他也拒絕了觀察生活的可能。

來到度假小屋後,萊昂與娜迪亞、德維朝夕相處已有一段時間,可他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從哪來、做什麼工作、有過什麼經歷,喜歡或不喜歡什麼,或者說單純地不關心這些事。

他執意從所謂的“孤獨”狀態中尋找靈感,只關注自己的內心,頗有點“爲賦新詞強說愁”的意思,這就是他無法將小說寫好的原因。

在這場晚飯之後,還出現了一個插曲。

編輯突然病倒在地,萊昂和娜迪亞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急救。人醒之後,編輯說自己有腎結石,因爲身體原因無法再負責萊昂的小說,雖然鼓勵了他,但還是把他推給了同事。

萊昂氣急敗壞,認爲編輯對他不滿不如直說。

這時在一旁圍觀全程的娜迪亞再也忍不住,因爲她早就注意到編輯是被送到了腫瘤區。這再次印證了萊昂爲了作品而忽視掉他人與正常的生活視角,有多麼愚蠢和本末倒置。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同樣運用了不少符號和隱喻去營造超現實的氛圍。

主角們在來到度假小屋前,就收到了附近森林發生火災的消息。

山火的不斷蔓延與人物間逐漸焦灼的情感對抗相互呼應,最終,萊昂因夥伴葬身火海的悲劇獲得了某種成長。

他寫下了這段故事,是一本成功的小說。

但誰也無法分辨此前發生的種種,究竟是他記憶中的現實,還是他虛構的情節呢?

影片以朗誦小說的方式作爲過渡,銜接度假段落的結尾與功成名就的萊昂,刻意營造出真相的曖昧性。

不過片中對那種無能狂怒的焦慮感、人物心理的微妙描繪,每個細節都能引起人的共鳴。

尤其是萊昂這個人物身上,也結合了導演自己的許多經歷,比如萊昂那句討人厭的口頭禪“我還得工作”。

據說,導演曾經在電影節後被邀請去一個凌晨三點的開始的派對,他感覺疲憊,不想去,但在拒絕的時候他沒有說“我太累了,不去了”,而是說“我必須工作”。

到了第二天,他刻意在朋友們問到時,表示自己連夜工作“已經寫了20頁”,言下之意是“在你們享樂的時候,孤獨勤奮工作的我有了超凡的回報”——這或許不是真的,但在當下那一刻,他只是感覺這麼說會讓朋友們感覺不愉快,自己在工作中遭遇的焦慮、煩悶、憤怒,需要靠這種攻擊別人的方式來緩解。

這當然很糟糕,但卻是真實的人性。

而影片之所以能捕捉到這些微妙的細節,正說明了創作者並不需要“爲賦新詞強說愁”的痛苦,只需用心地擁抱與觀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