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有銀閃閃這一天(下)
圖/鄧博仁
5 斷舍離清單
六十歲以後的人生固然還在橘世代範圍,也該練習「斷舍離」,跟往日說再見。
開始得很早,心智似乎像晨霧退去後山巒露出原貌,對往來酬酢的事失去興致,不再記掛人際,連帶地,跟我有關的舉凡生日、節日、紀念日一律全免,禮物、禮金、蛋糕一律免備。過簡單清爽的日子就好,不必繁文縟節、切勿囤積物類。
七十多歲小姑媽告訴我,不再添購衣服,衣櫥裡的衣服足夠穿到死。我環視自家,也覺得應該過除法生活——減法太慢,除去多餘之物分贈出去較快。「只出不進」原則考驗慾望,慾望是長在心裡岩石縫隙的狗尾草,以爲枯乾了,哪知春風一撩,一根根冒出來,羣狗亂吠。好在目前還挺得住,除了去文具店會破功之外,其他物項非必要不下手。
都知道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偏偏當事人下不了手丟棄。人一嚥氣,留下的東西有兩種,一是遺產一是遺物;遺產講的是繼承,遺物要的是整理,遺產只是數字直接匯進繼承人帳戶,遺物是人生,清理的人一份份看、一張張撕、一件件丟,人生道場微物現身說法。將滿櫃子照片倒在地上像個小丘,清理者如我從中獲得的警惕豈是繼承人得到的數字能比。這是個好問題:一個人活到一百歲,死後,數千張照片中,子女有沒有興趣看一眼,值得保留的有幾張?撐得飽飽的14公升垃圾袋,給了答案。
據聞一位大老,已至耄耋,一紙一片捨不得扔,所有文書信件雜物裝箱存放於租來的大貨櫃裡。聽在我這個「遺物整理師」耳裡,渾身起雞皮疙瘩。有兩條鐵血定律很多老人不願面對:一,繼承人有興趣的是你的遺產不是你的人生;二,只有極少數人有資格在死後設紀念館,其手稿信件水杯舊鞋破包被供奉起來膜拜,其他人一生製造出來的東西都叫「垃圾」,差別只在可否回收。老人不整理自己的爛攤子就走,不負責任。
有悟就要有行動,我的整理清單列出必辦事項,第一條是家庭機密文件,這部分早有記錄,多年前開始,只要我出遠門必交代重要文件及備忘單,以防回不來家人找東西如大海撈針。第二條,整理作品,此關乎今生靈命之所繫,不親自整理託付給誰?
整理,考驗一個作家在暴風雨未至時如何審視這一生成果,如何以藝術熟齡之眼評判半生提煉而出的作品,重新找到存在的意義,繼而增補刪改,保留精萃去除糟粕,讓留存下來的不讓自己臉紅。每本作品紀錄當時的人生階段,固然有其紀年意義,但也不乏讓今日之我讀來有泥沙之感或筆力嫌弱的章節,這些粗礪沒必要繼續附着在文字肌理,在不顛覆原文精彩的拿捏下,作者應擒起小鑷子將它夾出。
這些紙本書遲早會沒入煙塵,不如改弦易轍在數位瀚海留一個修訂過的新版本做紀念即可。我終究要離開這個世界,去之前,給等在未來的有緣讀者留下值得一讀的文字打聲招呼,也或許,在我生命結束之前這些作品已不符新世代的閱讀興趣永遠埋在數位瀚海的珊瑚礁深處,不論哪一種結局,我有責任整頓文字足跡,作品跟人一樣,即使要死,也要死得優雅。
跨過這一道斷舍離門檻,文學層面的貪念、執着算是卸下了。其實,斷舍離也不是什麼大難題,轉念而已,思維刻度往一邊偏幾寸,眼見的景象大不同。大海中的鯨魚有時會撞向船隻以刮除寄生在身上讓牠發癢發痛的藤壺,書寫航程上也有紛雜的慾念藤壺纏身,人比鯨魚好辦,用「夢幻泡影」這條藥膏搽一搽,頗有奇效。
有個新名詞「數位遺產」,蘋果公司推出新功能讓用戶可以指定幾個數位遺產聯繫人,在你死後,他們可以進入你的帳號看到儲存在iCloud的資料、照片、郵件、日記及各種你活着時候盡情使用而留下的足跡——在實物世界,我們對私密事物保持戒心會妥善清理,但在數位世界裡,我們誤以爲手機、電腦都是私密的,因而忽略數位蜘蛛網幫你記錄一切,包括你常逛哪個網站,一目瞭然。據說人每天生產的資料約3MB,一生產出的數位資料將近90GB。我的數位產量少得可憐,文字佔不了多少空間,照片、影像隨時去蕪存菁,不經營社羣,用不上數位遺產聯繫人美意。但畢竟還有未竟計劃放在筆電裡,這些粗胚文字大概也無人能代勞完成,人亡政息,若來不及完成,將來直接刪除即可。遙想李白、蘇東坡一定有不少手稿丟棄了,當中隨便一張紙都比我的文字珍貴,有此自知之明方不至於自戀到一筆一畫都要留給青面獠牙的「青史」。
想起好友K,猝然離去之後,家人自筆電中發現許多珍貴記錄及未完成的寫作計劃,特地複製到隨身碟寄給她的好友保存,好友竟無法讀取,家人再用新隨身碟複製一次,依然空白。人有靈,即使死後也要動用靈異力量阻擋他人窺看未完成的文字。這是個很好的提醒,與其將來ㄧ縷幽魂回頭遮掩數位遺產,不如生前梳理清楚。
整理清單上第三條是衣物、首飾、信件、照片、資料、書籍、文物、收藏,這一條讓人頭皮發麻,我決定等不麻的時候再說。
6 最後一段路
老人家的銀閃閃路程頗長,六十五至八十九歲屬銀光大道,二十四年間除了用藥控制心臟、血壓外,身手矯健晨昏運動,能買菜烹調自理生活,社交活躍。八十九歲喪偶後進入還算明亮的月光路,有看護伴隨協助日常,依然晨昏運動,頭腦清楚,能自行吃飯、刷牙、如廁,常常與家人出外吃館子逛景區,每天笑瞇瞇地,掛在嘴邊的話是:「我很知足」。九十六歲左右進入深夜星光小徑,神智漸昏、肢體鈍化、不太能對答。九十八歲至一百歲是暗影幢幢的碎玻璃路,一截枯木倒臥在牀。
怎麼判斷一個人踏入最後的碎玻璃路,有幾個顯而易見的指標可供參考。1、無法溝通,失去言說能力,僅在偶爾清醒時回答是與否或忽然說出某個人名字,除此之外,陷入喃喃自語狀態,聲音高亢、情緒驚怖、晝夜不息。2、睡眠混亂,一天一夜不睡或昏睡一天一夜。 3、雙腳肌肉流失關節僵硬不能站立、坐穩,躺在牀上無法自行移動雙腳,兩腳間需用大小軟墊撐開以免壓成褥瘡。兩手亦如此,手中塞軟球、填充玩具避免手指攣縮或情緒激動時抓傷自己、他人。坐在輪椅上,防褥瘡的氣墊椅墊不可少,各種軟墊都需用上。4、因吞嚥嗆咳必須使用鼻胃管,泌尿功能失能必須插尿管,呼吸功能退化需使用氧氣,無法咳痰需每日抽痰。5、不管西藥、中藥,似乎幫助不大。
老人家神智清楚時表明不願插鼻胃管,急性腎功能衰竭住院期間,醫院不止一次建議插鼻胃管,那時她仍能以好、不好表達己願,家人尊重。出院後,自制軟泥食物佐以營養品,一匙一匙喂,她清醒的時刻都在跟湯匙奮鬥;燕窩、雞精、高單位全營養飲品、水果泥、南瓜泥、芋頭奶泥、水、藥粉。食畢,爲她清潔口腔猶如把手伸入鱷魚嘴裡,情緒急躁直接咬下去。老人家是罕見的不喜身體被碰觸的人,爲她清潔、洗浴充滿困難,即使在牀上爲她翻身、清理穢物,都是不小的工程,最受苦的是每月必須更換尿管,在她身體抗拒下護理師常失敗,家人摟抱她軟言哄慰、看護握手相陪才完成,貌似三四個大人圍着電動醫療牀把一個眷戀生命的人從鬼差手中硬拉出來。這期間,隨侍在側的大人有四個,該花的錢不在話下,要什麼有什麼只問最好不問價格。即使如此,碎玻璃路上只能獨自體驗,百歲人瑞必須走完全程,在牀上每隔數小時需翻身,被強迫撐開嘴巴以小棉刷黏出卡在喉頭的痰讓她舒服,被施以藥物、按摩以等待排出穢物,被翻來覆去以便清潔身體、更換尿布牀單。一日有一日的奮戰,一週有一週的災情,如在地獄。當臟器衰敗到不得不租用抽痰機爲她抽痰時,她極度抗拒、哀號,不出兩日,蟬蛻而去。
送別過兩位百歲至親,因而有感,耄耋長者結束的最佳時間是在月光路段。一旦跨過九十門檻,走得晚不如走得早,走得早不如走得好,善終是至福。再昂貴的牀也不是頭等艙,累積不了哩程數,增添訃聞上的數字而已。子女若愛已有過漫長的時間去愛,若不愛,再苟延十年等着也不會來愛。真實案例歡迎對號入座;有一位失智長者纏綿病榻最後,不可分辨的濃濁語音中忽然出現清晰的名字,一個遠方的名字,侍親者告知這恐是最後的呼喚盼那人回探。那人已讀不回。病榻上的呼喚越來越清晰,侍親者退而求其次盼那人以手機錄影或自拍,讓牽掛的人見一面,已讀不回。長者走了,那人問需不需要回來參加告別式,侍親者曰:不必。幸而接着的法律繼承平順地執行,劃下句點。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因爲愛從來就是不對等的。世間親情之間的牽絆與纏縛,一人只能看到一面,必定有凡人不能解不能察的情有可原的困難橫在最後的呼喚與最後的辜負之間,當然,這是神要去好好調查的事了。
我與先生對最後一段路與身後事看法一致,已簽署「不施行心肺復甦術」(DNR),願生命末期自然而行,將來也擬簽訂「預立醫療決定」(Advence Decision,AD)與器官捐贈,以求在舒緩疼痛之餘順應身體自然的節奏,安適地抵達終點。
有一天,我問兒子:「你希望我們死後放在靈骨塔好讓你想念的時候可以去看看,還是我們樹葬了事?」他說:「看你們自己,我沒差。」
「什麼叫沒差,能這樣講話嗎?」做媽媽的心裡有點不平衡,當然要糾正。關鍵是,能當一家人自是有奇緣,我們三人的觀念一致,能相互依託。
不能依託的例子也聽過,真實案例歡迎對號入座;一位往生者,生前白紙黑字加上口述,交代將來要「樹葬」。逝後,家人起了爭執,最後由最強悍的那位決定「花葬」,理由是樹葬花葬都是迴歸自然不要執着。
執着的人最擅長勸別人不要執着。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生前死後都一樣。
7 頂樓
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能看到自己的黃昏彩霞,能遇見那麼多精彩的人、賞看奇妙的事,乃福大命大。「知足」二字,奧妙之處在於「知」,知有多義,明白、識別、相交、賞識、掌管,用在這一階段的人生,好像失散多年的知己回來陪伴。想想我們做小孩時多麼容易滿足,看一朵花開就笑得天寬地闊。人老當如是。
往前走,每個人各有自己的老年生態系,也各有這生態系獨具的險惡與豐饒,我們宜以開放的心胸賞看;那些毫不遲疑、毫無保留用愛與關懷照顧我們的人,不管有無血緣關係都是貴人,是守護使者,一定要完足地向他們致謝、死後若有靈要慷慨地保佑他們。那些我們抱以期待卻落空的人事物,不必在意,那是上天透過我們而埋伏的一個轉折、一次前提、一回試探,爲了鋪排未來的故事。當然,續集與我們無關。
當我們試着走到頂樓放眼一望,您應該同意,這高度已看不清楚屋內人生的小恩小怨,看到的,只有雲淡風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