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頭火俳句八首

散文

1 沙灘留足跡 延續到哪裡

說明:昭和十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於福岡縣神湊海岸之作。

山頭火那時候住在松山的「一草菴」;意識到死期已近,爲了向受過照顧的俳句朋友道別,踏上旅途。日記裡寫道:

「午後離開飯尾青城子居處,搭電車到黑崎,從那裡搭火車到赤間,又從那裡搭巴士到神湊,參拜鄰船寺,與俊和尚握手,久久。帶我到之前的住宿處招待我,雖覺得過意不去,還是吃吃喝喝,好吃好喝。一起睡覺,我一直睡不着。」

從神湊的鄰船寺到之前住宿處,步行僅數分鐘。又海岸近在眼前,山頭火在此散步。

2 飛來一隻鳥, 不啼也不叫

說明:這句前言:「十一月遷居湯田的風來居」昭和十三年十一月下旬,「其中庵」崩頹不能住,因此租借山口市湯田溫泉一間四帖半的獨立戶,命名「風來居」。那時日本軍國主義擡頭,像山頭火這樣的乞食者更是擡不起頭來。那陣子的日記:「深深感到不如去賣豆腐好了!依靠朋友支助覺得厭煩、對不起。」

另一天的日記:「昨天今天都一整天未離開桌子;可是工作無進展,我真的是懶惰蟲。

整理俳句稿子。秋季的俳句幾百句,其中挑選出來的有幾首呢?

──鮮明被照見,近來的我是多麼懶惰呀!

不只是俳句,我的行動如何呢?──可以無聊一語蔽之不是嗎?

反省不足,努力不足,自重不足,一切都不足!」

窩在斗室之內埋首寫俳句;卻自省一切都不足。

那麼這只不啼叫的鳥,不是山頭火自己又是誰呢?

3 如賀長孫生,風鈴叮噹鳴

說明:昭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的日記,山頭火寫道:「K來信說,生了女孩,母子均安。只能自言自語:恭喜!恭喜!」

長孫出生,身爲祖父豈有不高興的道理,然而,這首俳句的前言「自嘲」,究竟何意?

山頭火與兒子健之間曾有過心結,昭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山頭火突然造訪兒子新婚家庭,二人之間心結雖解,終究還無法如一般父子融洽。「自嘲」,或許是這般心情吧!

4 遍路鈴聲搖,化爲四國之土

說明:這首俳句的「前言」是:「老遍路」。老的意思是,舊的、以前的。遍路,指的是「四國遍路」:循弘法大師聖蹟,走一趟八十八處靈場札所之旅,一千四百四十公里,步行約需六十日。

山頭火昭和三年走過一次。昭和十四年預測自己死期不遠,希望死在四國,於是到松山,從那裡開始遍路之旅。

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住進松山城北的「一草菴」,等待死亡到來。這座草菴位於從第五十一號石手寺往第五十二號太山寺的遍路路旁。聽得到「遍路者」敲的鈴聲。

山頭火最晚年的日記末尾寫道:「心存感謝經常心情好,心情好對我來說一直都是祭典,以磕拜的心而生,想以磕拜的心而死,那裡會有無量的光明與生命的世界等待我吧!因爲巡禮之心應該是我的故鄉。」

5 那一片遺骨,秋來化作故鄉土

說明:大東亞戰爭期間,在海外戰死的士兵遺骨,初期割下小拇指送回日本,到了後期戰況不利時,送回的僅是白木盒裡裝着一張戰死公報。日華事變(中國抗日戰爭)正激烈時期,將在當地燒燬的遺骨裝在白木盒子送回。山頭火寫了多首追悼戰死士兵的俳句,命名爲「銃後」(後方)。這是其中之一。

山頭火未作過謳歌戰爭的俳句,視線凝注在送回的白骨,態度不言可喻。

6 似乎從容就死,草竟萌芽

說明:昭和十五年三月十二日於松山「一草菴」之作。

有長長的「前言」:「我的草菴蹲在御幸山山麓,被宮與寺懷抱着。人老了容易厭倦,一人一草,簡簡單單就夠了。反正我的道除了堅守我的愚之外是不可能的。」

作上一句,本來希望快快從容死去,卻死不了。春天到來,草木萌芽,自己還活着,於是又作了這一句。枯死與萌芽,及死與生,是對立的概念;然而,對禪僧山頭火來說死生一如。

7 喀嚓喀嚓折,無所思

說明:昭和十三年一月九日之作。

日記裡寫道:「有句話說,枯木亦增山情趣,我不過是寒傖的枯木,不過也不一定就不能增添山情趣,遊手好閒活下來,然而,活着,已經厭煩了。活着痛苦。我是活着的無用之人,不!是增添麻煩之人。我要是死了,對自己、他人都有幫助。

枯木,砍伐掉,幼木迅速生長,接着長出許多嫩枝,枯木成了累贅,砍下當材燒,好!

因此,我砍伐我自己。」

現實生活與俳句呈現的意旨大相逕庭,或許山頭火自覺死也死不了,再煩惱也無益,重新面對「現實」──作俳句。

大約一星期之後,日記裡寫道:「──以身作俳句,不是好或不好的問題,不是幸與不幸的問題。是業!無可奈何!這是我的宿命!」

8 跟來的小狗呀,你也沒住處嗎

說明:昭和十四年十一月七日之作。前言寫道:「途中即景」

前一天,經室戶岬到岬南端的最御崎寺參拜,在那裡被小狗咬傷了。這一天他在字條上記下:「今天狗狗也跟着我,傷腦筋!看來跟那隻很像,是茶色小狗。」

日記裡:「明天有明天的風,今天交給今天的風……好日好事!可喜可賀。

到深夜,執筆(一室一人一燈的好處)感覺像是把昨夜搶回來了。

前天地下足袋(譯註:大拇指與其他腳趾分爲二的足袋)破了,因此左腳疼痛正傷腦筋時,運氣好找到人家丟棄的一隻塑膠長筒鞋,將它割裂代替足袋底,沒問題了──尋找的東西是給予的,讓我想起必要是發明之母這句話。」

這時的山頭火脫下袈裟,也沒託鉢,錫杖未持,非僧非俗乞食難怪被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