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王朝我讀《在邵逸夫身邊的那些年》

1980年的邵逸夫。(中時報系資料照片)

說到香港邵氏兄弟電影(最初是父子)公司,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電影最狂熱的六、七○年代,臺灣多少做着明星夢的少女少男,都想盡法子飛往香港,邵氏爲了安頓衆多的演職員,在清水灣蓋了四座「影城宿舍」,其中第二宿舍住滿了臺灣去的小演員,以月薪四百港幣,八年合同簽了一大批人,現在聽起來有點像奴隸制度,但就是有人赴湯蹈火,不要說小明星,就是許多成了名的大演員、大導演,也希望能到邵氏,如果在香港紅了、發了,似乎就是揚名世界,可見當年邵氏電影公司,確實是影人的夢天堂。

有「東方好萊塢」之稱的「邵氏兄弟電影公司」,成立於一九五八年,由浙江寧波人老三邵仁枚(一九○一~一九八五)和老六邵逸夫(一九○七~二○一四)合組。

邵氏公司在將近一甲子的時光中,先後完成一千部以上的電影,在戰爭逃難的年代,人心多麼苦悶,是邵氏電影讓觀衆的臉上又展露笑容,邵氏電影也豐富了許許多多觀衆的記憶,說起邵氏公司的大明星和大導演,大家都會搶着說話,可見邵氏電影撫慰也影響了萬萬千千人心。

最初邵氏公司成立於新加坡羅敏申路,以發行影片爲主要業務,後來邵逸夫前往香港發展,開始製作影片,拍電影是一種燒銀錢的事業,有時是個無底洞,三先生總是援助他的弟弟,把錢從新加坡一筆又一筆匯到香港,甚至還曾將新加坡的房地產拿到銀行抵押,他們兄弟從小親愛,兩人無話不談,包括最親密的男女關係。兄弟倆還在日本東京的銀行合開一個戶頭,把最值錢的房地契、鑽石和金幣等等全放進保險箱,互相答應不到最後關頭都不去碰它。

兄弟倆最初都在上海爲大哥邵仁杰(醉翁)所創的「天一影片公司」工作,邵逸夫十幾歲時就拿着又重又大的攝影機到處拍新聞片,後來在一部片名《珍珠塔》的電影擔任攝影,但電影上映,片頭連他的名字也沒有,加上一些別的因素,老三和老六兄弟決定脫離「天一」,邵仁杰答應把《珍珠塔》讓兩兄弟拿去新加坡闖天下,看看能否打開那邊的市場。一開始受到同業抵制,無人肯把戲院供兄弟倆放映影片,兩兄弟就租了一輛貨車,把片子拿到鄉下架起銀幕,在露天放映,大受歡迎,「邵氏王朝」的崛起就此開始……

本書作者蔡瀾,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讀完他的新書,才發現他可能是世界上看過最多電影的人,從小他就生長在戲院裡,因爲他家在戲院三樓,「大華戲院」的經理就是他父親。蔡瀾每天醒來,從三樓家往下走就看到一個大銀幕,從三歲有記憶開始,他就不停地看電影;無論中西電影,說他是「電影百科全書」,也毫不誇張。他和邵氏可說是兩代關係;等到邵仁枚、邵逸夫兄弟倆的「邵氏影域」在新加坡有了業積,開始聘請原新加坡大華戲院經理蔡瀾父親蔡文玄爲邵氏中文部經理,後來蔡瀾成年後到日本留學,就讀「日本大學」藝術學部映畫科,邵逸夫就要他擔任邵氏公司的「駐日代表」,最主要的工作是管理邵氏電影的沖印品質,如果三先生和六先生以及家人到日本,當然,蔡瀾也要打理這一段時間他們的食衣住行。

在蔡瀾的筆下,三先生和六先生兄弟的感情牢不可破,有一張兩兄弟在上海「天一」年代合拍的照片,兩人都已成年,都穿起了西裝,卻像小孩一樣,邵逸夫坐在邵仁枚腿上,可見兄弟從小親密到什麼程度,都已是大男人,弟弟仍然坐在哥哥膝上照相。這樣一對患難兄弟,想不到到了老來反目如仇。

兩兄弟一向是什麼事都有商有量的,一路好到老的兩兄弟,到了七、八十歲,竟然有一天,六先生叫三先生一切別過問。

別過問什麼呢?

所有都與後來成爲邵逸夫第二任太太的邵方逸華(一九三四~二○一七)有關。

邵逸夫和方逸華於一九九七年結婚,那時六先生已經九十歲,方逸華六十三歲。

這位在邵氏片廠以方小姐、方總管、邵方逸華出現的人物,在不同年代有不同身分,她是廣東人,出生於上海,母親方文霞,三○年代,上海的舞國紅星,隨母親移居香港,讀至初中,由於從小愛唱歌,曾爲百代公司灌過不少中英文唱片,認識邵逸夫後,開始爲邵氏影片幕後代唱。

蔡瀾擔任邵氏「駐日代表」時期,六先生經常到日本,三先生帶着太太,也會到東京和六先生會合,就在那時,蔡瀾第一次遇到方逸華,大家都稱她方小姐。

方小姐很少和六先生同時抵達東京,總是一先一後,多數是先和菲律賓華僑的男朋友住一陣子,等到六先生一到,男朋友就搬出去,臨走之前,他們三人也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看在年輕的蔡瀾眼裡,一直搞不懂他們之間的關係,後來蔡瀾好奇,問他父親:

「六先生是怎麼認識方小姐的?」

他父親回答:「方小姐最初是與一個魔術師的助手,人年輕,身材又好,很快地兩人好投緣,是六先生栽培之下學習演唱,當了歌星。」(以上文字引自蔡瀾原文,此句有語病,指方小姐最初的男朋友是一位魔術師的助手嗎?身材又好也是指助手嗎?總之,有些語焉不詳。)

「和她男朋友呢?六先生怎麼容忍?」

「有許多人際間的關係是很複雜的,六先生容人之量最大,你以後便會慢慢地瞭解。」

香港邵氏製片經理原先爲鄒文懷,但等到方逸華進入邵氏,特別是她在邵氏成立了「採購組」,自此,公司上下,任何人想要購買什麼器材,全部都需得到方逸華的批准,「採購組」永遠會到市場上去比價,他們總是會發現更便宜的價碼,讓原先報價的人搞得灰頭土臉,連製片經理鄒文懷也感到處處遭受限制,工作上越來越不順利,只好自動離職。

相對的,方小姐在邵氏的權力卻日益壯大,成爲邵氏上下員工口中的方總管。

一九七○年,鄒文懷離開邵氏自立門戶,創立嘉禾電影公司,於是六先生把蔡瀾從日本調回香港,繼任邵氏製片經理。

那是邵氏的電影黃金年代,一年得製作四十部電影,纔夠維持一條院線,六先生對蔡瀾說:「什麼戲都要拍,這種題材觀衆看厭了,就要拍另一類的。觀衆像一隻貪婪的野獸,從不滿足,永遠需要新的片子來餵飽,我們才能生存。」

「那得拍些什麼呢?」

「什麼都要拍,就是不能拍一些觀衆看不懂的,不然他們會背叛你。」

蔡瀾說:「六先生的眼光果然很準」,邵氏極少有賠錢的電影,萬一票房失利,邵逸夫幾乎一天都不能容忍,總是第二天立即換片。保住招牌的票房底線最要緊。

後來,邵氏上映的電影,在結束的時候,銀幕上會出現一行字:「邵氏出品,必屬佳作」。

蔡瀾還是忍不住,他總認爲邵氏也該拍些藝術性質的電影:「一年拍四十部,若能拍一部藝術電影,就算不賣錢,也不要緊呀!」

六先生笑着回答他:「一年拍四十部,爲什麼不拍四十部都賣錢,一定要讓一部虧本呢?」

邵逸夫接着又說了大白話:「什麼題材都得拍,就是不能拍藝術片,那是另一種人才拍得好的,我是商人,做商人就要做到底,不能又想做藝術家,又想做商人。」

或許這纔是邵氏會出現一個方逸華的真正原因。

方逸華的「採購組」替六先生省下了多少錢?邵逸夫心裡一定明白。壞人讓方逸華去做,方總管幾乎把邵氏的大導演、大明星都得罪光了,邵逸夫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就是不說話,以至於方總管的權力一日日無限擴大。

這一切的一切,遠在新加坡的三先生聽到了,一一加以證實,更明白方小姐接掌邵氏後,電影的素質越來越降低,於是三先生開口了,叫六先生不要再讓方小姐插手,但六先生不聽,說多了,六先生反過來叫三先生別過問,再加上三先生派了大兒子邵維錦到香港邵氏片廠,也被方小姐逼走,至此,兄弟分歧更加擴大。

但若說邵逸夫晚年全被方逸華擺佈、掌控,也未必盡然,這可從邵逸夫對待李翰祥重回邵氏這件事上看出端倪。

李翰祥曾是邵氏的導演,一九六二年導演的《江山美人》,片子大賣,乘勝追擊,又拍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由凌波和樂蒂主演的黃梅調電影,更是贏得所有華人地區瘋狂大爆滿,臺灣尤其特別,許多觀衆一看再看,有人看了幾十遍,後來凌波到臺灣,影迷追逐的程度被香港人形容是瘋人城。

導演李翰祥的名聲亦跟着水漲船高,但因未分得實際紅利,心裡並不爽快,於是不顧與邵氏尚有合約在身,決定自組國聯電影公司,到臺灣拍《七仙女》和邵氏的《七仙女》打對臺,這樣的反叛行爲當然惹得邵逸夫極爲憤怒;後來國聯在臺灣雖曾風光一時,終因李翰祥拍片習慣大手筆,對財務沒有數字觀念,發生資金調度困難,且幕後金主陸運濤先生髮生空難,最後逼得國聯關門,李翰祥返港再度求救於邵氏六先生,方小姐當然大力反對,但邵逸夫就是有那麼大的氣度,不但讓他回來,且再度重用他,李翰祥在邵氏片廠大興土木,搭了昂貴佈景,六先生也毫無異議批准,李翰祥一大串的風月片,就是那時期的產品,果然又爲六先生賺了不少銀子。

蔡瀾的製片部每天兩點鐘有一個各部門的協調會議,後來加入了「採購組」的方小姐,她不太有時間觀念,開會時間到了,她就是不出現,但又規定她未出現不可開會,於是繼續等,大家都等她一個人,甚至一等兩小時,等到後來,「製片經理」蔡瀾也無法忍了,他要辭職,蔡瀾父親把這件事告訴了人在新加坡的三先生,三先生要蔡瀾繼續忍,沒有他的許可不準離開。

就在此時又讓三先生髮現一個秘密,三先生福至心靈,突然要蔡瀾父親蔡文玄陪他到東京一趟,他要去看看當年自己和弟弟合開的保險箱,天啊,裡面早已空空如也,所有地契股票金幣全飛了。

蔡瀾回新加坡看父親,順便也去看看三先生,三先生紅着臉對蔡瀾說:「如果我有一把槍,一定一槍把他打死!」

蔡瀾後來還是向六先生提出了辭呈,不久,三先生中風了,六先生最後去看了他一次,兩人之間說了些什麼,中風的三先生到底聽了還會有反應嗎?外人均不得而知,兄弟手足之情落到如此下場,一切只有天知道。

六先生後來把他所有的財產都捐了出來,香港、中國大陸和臺灣,許多學術機構都得到了他的錢,這樣做,他要證明,所有一切財產分配權力仍握在自己手中,邵逸夫成爲大善人,海峽兩岸有許多「逸夫樓」或「邵逸夫紀念館」。

他最後活到一百零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