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視角下的雷珍民個展:從“書匠”進京,到自制“英雄”
10月最後兩天,中國美術館內涌進一羣主要來自陝西的書法愛好者,他們是趕來參加持續至11月9日的“雷珍民書法作品展”開幕。
此時,即便京城也正處在與全國所有大小城市差別不大的集體情緒中:工資啥時候發、還能不能發?工程款啥時候結,還能不能結?股啥時候解套,還能不能解套…….這般氛圍下,一個毛筆字活動着實難以激起多少關注。
在業內,雷氏個展由於獲得中國美術館這一國家級“藝術殿堂”加持,則引發些許波瀾。這也再一次證明,作爲國粹的書法展永遠不僅僅是展示書藝,它更像一面折射集體心理的鏡子,照亮的是人情世故、社會變遷、階層結構……
雷珍民,一個“裝修匠”出身的昔日陝西書協主席,其與最高級別藝術展覽館的“交融”,更成爲一個適合社會學觀察的樣本。
大個展,小局面
近20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陝西個人書法作品展數量,相比陝西混毛筆字行當的人羣規模,那是相當的稀少。
雷珍民之前,僅有趙大山(2005年5月)、白雲騰(2007年9月)、王改民(2009年3月)、魏良書(2011年3月)共四人能夠跨過中國美術館的門檻。
5場個展當中,雷氏規模最大:佔據3、5、7號展廳,近期中國美術館在展行列裡能一口氣用三個展廳的,是一個央級雙年展全國美術作品展。
如此佔地規模,自然對應展示作品多。雷氏此番展出130餘幅作品,相比趙大山(70幅)、白雲騰(70幅)、王改民(40幅)、魏良書(50幅),數量級呈現巨大跳躍。
雖然硬件佔用與作品投入“佔了鰲頭”,雷氏個展的開幕參與嘉賓陣容卻有些單薄:親自到場的在京嘉賓震撼力有限,儀式上人頭攢動的,大部分還是陝西“一杆杆”人不遠千里結隊而來,有點“把石頭往山裡背”的味道。
配套的研討會上,不乏“社會弄潮兒,學術‘韓打浪’”式人等。媒體報道也以通稿爲主。
對比2009年王改民個展:正國級參觀、副國級+省一二把手出席開幕、吳小莉主持…..讓帶來的40幅作品數量最少卻倍感精神,媒體報道時帶入感也強,喊出“書壇颳起‘陝西風’”的標題。
“彌補”嘉賓陣容單薄的,是雷氏個展的另一大“亮點”——不惜巨捧。
最典型表現在展覽序言,其他4位辦個展時的序,不約而同的特徵就倆字:儉、樸,基本就一簡介。
雷氏個展序,開篇短短几十個字,各種頂格美譽滿天飛:“當代陝西書壇的構建者和貢獻者….修爲從心,名如其人…..澄汰浮躁,摒棄雜念,不被功利所左右,不迎合世俗的喜好….”等等。
殊不知這個一口一個“雷公珍民”地叫喊,卻讓整體語境極具去掉“嗚呼”二字的“緬懷風”,或許用力過猛結果成了“高級黑”。
這樣的東西(也不知誰執筆)竟然能夠興高采烈刊出,要麼審稿的屬於草臺班子眼力見不行,要麼毫不在乎他人觀感“反正我信了”即可。
轟轟烈烈佔用三個廳舉辦個展,總歸應該有個包含目的、主題、意義在內的由頭。比如“慶祝祖國成立75週年”,或者“從藝30年總結、成立二十週年、某主題系列作品完成發佈…..”反觀絮絮叨叨這篇長序,對於舉辦這次展覽的由來與目的,卻看得人有些“燃麻咕咚”。
充斥老雷個展介紹的,除了讚譽就是景仰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溢滿了原央視芮氏“亞洲代表,代表亞洲”那種既視感,卻難以阻擋普通網友關於其年齡的一語道破天機。以及,這場個展從擺開架勢起,就註定要“吃定”中國美術館幾十年聲譽的結局。
“書匠”逆襲史
據包括其自述在內的相關公開資料,雷珍民成長經歷如下:男,1946年5月14日生,陝西合陽縣黑池鎮團結村人,4歲起臨帖,6歲起背古文,此後十數年間,以各種自學方式“打下了紮實的書童子功。”
1961年中學畢業後因受家庭出身影響未能繼續升學,後在黑池公社綜合廠當過會計、農村當過飼養員、農業技術員,參加過合陽縣五八水庫建設;
1970年到1974年被招錄進入部隊5年;1979年回到黑池公社文化站文化幹事。
1980年到1985年,在西電公司某領導(據稱與時任西安人民大廈老總是同學)推薦下,被借調至人民大廈設備處搞內部美化。
從職業角度,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西安人民大廈毫無疑問屬於“一線平臺”。其誕生於五十年代初,彼時爲了接待援建西安的蘇聯技術專家,在“羣衆堂”基礎上改建成人民大廈,此後成爲西安第一座外事接待賓館,同時也是陝西重要的政治活動與文化藝術交流場所。
數十年來,往來於人民大廈的是各國政要、各級領導、各路名流,對於那些有心計或有運氣的人,在這裡比任何地方“搭天線”的機會都要多一點。
1983年,年近四十的雷珍民就成爲那個幸運的人,他與下榻於此的趙樸初老先生“搭上了話”。在日後的一些較嚴謹的公開介紹中,趙樸初這個名字與一長串其他名家一起,常常會刊登在“雷珍民受教於….”之後。
而在流傳更廣泛的各種雜七雜八介紹中,雷珍民就成了“趙樸初的徒弟”。只不過,這位“徒弟”並沒有脫俗於從八十年代就開始風起雲涌的商業大潮。
80年代中期,城市化進程開始加快,越來越多城市居民住房條件開始改善,隨之而來的就是對房屋改造與裝修的需求大爆發。原本寄生在建築業之下的裝飾裝修,迅速在一片藍海市場支撐下成爲一個獨立行業。
與人民大廈相距僅1.3公里的西安東五路上,一家名爲“東五路公社建築隊”的社辦企業很快轉型投身於閃爍着“錢好掙”特徵裝飾裝修業:八十年代末,正式更名爲西安市多國建築藝術裝潢公司,其代表作是始建於1936年、位於解放路中段西側的珍珠泉浴池改造。
從陝西華億建築裝飾工程股份有限公司上中小板的招股說明書中,可以看到這家裝潢公司屬於集體企業,雷珍民就在“多國公司”蓬勃發展的過程中“調入”成爲總工。
九十年代的裝飾裝修行業是何種光景,有人這樣回憶道:“從業人員少,市場膨脹快,有做不完的活,根本不用操心生意從哪裡來,想裝房子的業主要到處找人介紹才能找到提供服務的。一個項目還沒有進場,首付款比例就可以達到60%——80%,很多從業者都能輕易從中掙到第一桶金…..”
幹了幾年總工後,雷珍民又成爲“西安市旅遊裝潢公司”法人,在這個遍地黃金的行當裡有了屬於自己的“領地”,也從“總工”轉型爲負責業務經營的“裝修商”。
再幾年,他調入陝西省國畫院成爲主管“三產”的院務委員,不久升任副院長,繼而全面主持陝西省國畫院工作。2004年,雷珍民成爲陝西省文聯副主席,2006年6月,成爲陝西省書法家協會主席。
頻頻轉換的職業經歷中,他曾是農民、會計、飼養員、技術員、士兵、鄉幹、賓館美工、裝潢公司總工、裝修商、事業單位“三產”負責人…..最終,卻憑藉興趣愛好“統領”文化大省書協。
2013年,陝西書協爆發震驚全國的“62人主席團”事件,一段時間裡引來衆多媒體調查研究,此間,接受媒體採訪的書院門畫商曾將年近七旬的雷劃入“有名單沒實力沒水準”行列。
這個評價,折射其書法“事業線”巔峰期的外界認識。
綜合其經歷與一系列努力,不難看出雷作爲“匠”算是合格,作品至少具備一定實用價值(話又說回來,電線杆子旁邊的字也有實用價值)。
至於其以“書匠”之裡子能夠博取“一代書法名家”之面子,令一些如苔蘚般活着的人讚歎“作品有魏晉之風”,箇中機巧唯有自知。
“送元明清”
自“調入”陝西國畫院起,雷珍民的職業生涯歷經農業、部隊、酒店業、裝飾裝修業,終於在最後十來年正式擠進文化單位,繼而登頂陝西書協。他趕上的,正是書畫行業最爲喧囂的“鍍金年代”。
2002至2012年,有兩樣黑色的東西,其價格經歷了狂熱的“黃金十年”:煤炭與字畫(主要是名人字畫)。
一個行業能夠高速發展靠的是背後旺盛需求,對於煤炭很好理解,推動書畫黃金十年的爆炸式需求從何而來?
2013年之後的一系列官方(主要來自紀檢機關)披露顯示,除了文化消費、精神滿足、收藏投資這些正常需求之外,書畫背後一個更爲龐大的隱秘市場是行賄與洗錢。
2013年之後,煤炭與書畫雙雙迎來行業崩塌,2014年1月,出於以案促改的目的,有關方面詳盡披露了被稱爲“雅賄第一案”的倪發科案細節,在其“主收”玉石之外,倪發科還先後收受了90餘幅名人字畫。
之後又隨着一系列“雅賄”案件的公開,遮掩在屏風後的那個超級灰色市場運作手法逐漸浮出水面。
行賄市場上,“雅賄”盛行不外乎以下幾種原因:比收受現金更加隱蔽;在物品價值鑑定環節上,因爲專業性強,辦案機關處理起來更爲複雜。
洗錢領域,包括名人字畫在內的藝術品所具有的特點決定了它是最便利洗錢工具之一,手法主要有黑錢洗白、貪污式洗錢、關聯式洗錢。
規模化的藝術品洗錢週期一般是2至3年時間,前期主要步驟包括:選貨、入貨、炒貨、洗貨,當貨被持續炒高几十倍之後,就可以用來洗錢了。
無論行賄還是洗錢都具備的一個特點是:這種行爲主要目的是爲了轉移視線、增加複雜度、隱蔽與安全性,並非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滿足或收藏投資,故而參與者或不具備藝術鑑別能力或根本不在乎也無暇顧及。
於是,就出現了史上最“短命”陝西書協主席週一波2014年在人民日報上署名文章中指出的現象:“對於一些人來說,原因很簡單,無非是名正言順地收錢,默許雅賄;人們之所以往書畫協會擠,尤其個別人作品低劣,卻賣得很火,實際上是利用協會領導的幌子中飽私囊。”
時光如飛梭,世事變遷但有些事情該不變的依然不變:2014年1月15日,中國光大集團股份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唐雙寧被逮捕,通報中提到一個重點就是——“違規收受名人字畫、紀念幣…..大搞雅腐。”
相關報道稱:“唐雙寧喜歡自詡‘藝術家、詩人’,各類簡介中也稱其爲文化學者、詩人、畫家、散文作家、書法家等。他還擁有中央文史研究館特約研究員,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國楹聯學會名譽會長,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書協會員,李可染畫院名譽理事長、研究員等多個頭銜。”
顯而易見的是:哪怕“一山又一山”的“雅腐”案件陳列眼前,相關操作並未停歇。
回望書畫領域最瘋狂的那個“黃金十年”裡,業內追逐名利的操作法門被概括爲“送元明清”。
送:對自己作品要捨得送,不要擔心廣送薄收;
元:逐漸積累名聲之後,該考慮如何變現回籠“金元”;
明:有市場之後應該明碼標價;
清:交易時注意錢貨兩清。
在那個馬戶橫行、又鳥亂飛、胡踏之聲不絕於耳的大環境下,雷珍民走完自己在冊意義上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段,有沒有受影響不好推測,但有些“掠影”還是值得玩味。
比如,2006年9月,雷剛剛當選陝西書協主席沒幾個月,來到融僑地產西安公司,“將自己爲融僑·紫薇馨苑親筆題寫的“好房子,融僑造”六個大字贈送給西安融僑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還與公司領導一起分享記錄融僑創始人林文鏡創業一書讀後感。
此番進京,中國美術館副館長李美娜稱:“雷珍民先生在中國美術館辦個展,能夠將陝西的書法文化展示給全國乃至世界,讓更多的人瞭解和認識陝西的書法藝術。”
如此表述,將雷氏書法作品與陝西書法文化幾乎劃了等號,也讓試圖通過“個展”再博一終極評價之意躍然紙上。
然而,即便各種“加持”壓頂,最終能書寫成的或許也只是一個“自制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