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八胎的網紅,正在席捲歐美白人圈

互聯網上嘲諷戀愛腦、打擊嬌妻成爲風潮。

年輕一代女孩們斷情絕愛,學習卷死卷死的韓女,時間管理、考公健身;模仿清醒獨立的白女,踐行鬆弛的中產生活方式。

但與人們的想象背道而馳,大洋彼岸的白女也走上了嬌妻之路。“傳統妻子”成爲一種職業,她們倡導迴歸傳統的性別分工,以夫爲天。

“白女嬌妻”何以風靡?世界是否共享同一種倒退?

當白女,競相成爲嬌妻

在國內社交平臺,“白女”象徵着一種生活方式。

當年輕女孩穿着Lululemon、拿着Stanley保溫杯、吃着“白人飯”,高喊“質疑白女、理解白女、成爲白女”時,這通常意味着對一種時尚、健康、鬆弛生活的追求和嚮往。

當然這種生活裡,主角只有自己。以及用來標榜自己的物。

有意思的是,在國外,真實的白女同樣掀起一股流行風潮。

不過不是標榜自己,而是標榜家庭。

不是成爲鬆弛的職業女性,而是成爲完美的家庭主婦——

即“tradwife”(傳統妻子)。

Tiktok上知名的兩位tradwife

所謂tradwife,跟普通家庭主婦的區別在於,首先,她總能保持最完美的狀態。

她的家總是一塵不染,她的髮型妝容美麗又精緻,準備的食物也全是手工製作。甚至連麥片和奶酪,都是自己親手做的。

家裡的小孩少則二三,多則七八個。當然哪怕生八胎,身材也完全不會走形。

其次,她們信奉一套極其保守的價值觀——

以夫爲天。

她們堅信丈夫孩子是人生的全部,她們百分百服從丈夫,遵循妻子守則,併爲此感到幸福。

BBC短片,Why I became a TradWife

tradwife,正在席捲英美。

TikTok上, #tradwife詞條的點擊量超過3億。

最知名的tradwife,漢娜·尼爾曼,她的粉絲在Instagram和TikTok上加起來超過1500萬。

尼爾曼原本是一名芭蕾舞者,曾就讀於美國頂級音樂學院。

但大學還沒畢業,她就嫁給了美國捷藍航空老總的兒子,兩人從18年開始在猶他州經營着一個名爲“Ballerina Farm”的農場。

2022年,尼爾曼開始在網上分享日常,一種“男耕女織”的田園生活。

男人管理農場,女人在家相夫教子。

結婚13年,她一共生下八個小孩。

圖源:尼爾曼一家人合照

她的視頻日常就是給一大家子做飯,帶娃。就在2個月前,她剛生完第八胎。

而產後僅僅過了兩週,33歲的尼爾曼就抱着還在吃奶的孩子,從猶他州飛往拉斯維加斯,參加“世界夫人”選美比賽。

漢娜·尼爾曼參加選美比賽

尼爾曼的爆紅,將這場復古妻子風渲染至高潮。

事實上,從2020年開始,tradwife在英美就變得流行起來。

其倡導者的懷舊對象,主要是1950年代的美國家庭主婦。

二戰結束後,爲了讓女人騰出工作崗位,美國社會掀起一股迴歸家庭的浪潮。“家庭主婦”則成爲那個年代備受推崇的“時代女性”。

1950年代家庭主婦形象

知名tradwife佩蒂特的口號便是,“像1959年一樣順從於我的丈夫”。

她還經營着一個網站,爲渴望成爲tradwife的女人們提供在線資源。

The Darling Academy,面向tradwife的網站

tradwife一般分爲兩派,一派像佩蒂特這樣認爲自己並不反女權,因爲女權應該支持女人的選擇,包括成爲家庭主婦的選擇。

另一派則旗幟鮮明地反對女權。

她們認爲女權令女性處境更糟,因爲女人的勞動更多了。

一些極端人士甚至聲稱,女權教會女性“朝九晚五地工作,每晚喝酒,直到卵巢乾涸”。

因此她們崇尚傳統的女性氣質,倡導迴歸傳統的性別分工。

回到一個男人養家,女人顧家,男人主導,女人服從的,“幸福”舊世界。

開倒車的世界

懷舊迷人的tradwife,吸引了一大批保守派觀衆。

其實也從側面反映出性別議題上保守主義的根深蒂固。

英美等國難以撼動的冠夫姓傳統便是重要例證。

早在1970年代,美國法院就推翻了強制冠夫姓的法律。

但根據皮尤研究中心2023年的一項調查顯示,79%的美國女性在婚後隨丈夫的姓氏。

在異性婚姻中,5%的女性保留了婚前姓氏和丈夫的姓氏,只有14%的女性保留了婚前姓氏。

皮尤研究中心調查報告

事實上,改名是一件很麻煩的事,這意味一切證件和訂單上的名字都需要被更新。包括社保卡、護照、駕駛證、信用卡、保險賬單......

但即便如此,還是有如此多的女性,願意改掉自己的名字。

並堅信只有改夫姓,纔是相親相愛一家人。

關於改名的視頻教程

英國布拉德福德大學教授西蒙·鄧肯認爲冠夫姓的延續“相當危險”,因爲它“再現了男人是一家之主的傳統”。

其存在本身,就是父權制根深蒂固的證明。

而發端於保守派的tradwife,兜售的則是父權制的另一幻夢。

用看似歲月靜好的美好中產生活,包裝着男性至上、白人至上、異性戀至上等狹隘觀念。

有人說tradwife所掀起的這場懷舊風潮,就像一部當代魔幻小說。

其中沒有任何暴力和傷害,只有幸福的丈夫、妻子和孩子們。

圖源:網絡

這當然只是一種對於1950年代的浪漫幻想。

那些追捧tradwife的人,渴望的其實一個從未真正存在過的時代。

他們無法穿越到一個不存在的過去。

事實上,真正穿越回去的,並非tradwife,而是tradwife所流行的社會。

一個在性別議題上不斷開倒車的社會。

以漢娜·尼爾曼爲代表的tradwife網紅,在網絡上爆火之際,正是2022年。

那一年6月,美國最高法院宣佈推翻“羅訴韋德案”,震驚世界。

這意味着美國女性的墮胎權不再受憲法保護。

意味着50年前美國女性的艱難抗爭,一夜之間,又被打回原點。

墮胎權支持者在美國法院前抗議

而這樣的倒退,不只發生在美國。

2020年,波蘭最高法院裁定,因胎兒缺陷而墮胎違憲。

2021年,波蘭最嚴墮胎法生效,女性只有性侵亂倫或有健康危險的情況纔可以墮胎。

2023年,伊朗在制定法律強制女性戴頭巾。

2024年,阿富汗宣佈恢復對通姦婦女進行石刑鞭刑。

當然哪怕是被強姦的婦女,也可能因“通姦”之名,被石頭砸死。

圖源:HW News

相較之下,tradwife的倒退,其特點就在於,被美化成了女性的主動參與。

雙重壓迫下,女性走向何方

女性擁有進入或不進入家庭的自由,女性主義的存在不是爲了向女性開槍。

但是,爲何在經歷了四波女性運動的歐美世界,具有極端傾向的tradwife表演還能吸引到觀衆?她們對女性主義的指責到底有沒有道理?女權運動真的毀了女人的生活嗎?

《婦女參政論者》

這些迷思還是值得聊聊。

一定程度上,tradwife掀起風潮,是因爲迎合了當代女性的現實困境。

21世紀的中產女性雖然不再困於受教育權、投票權,但在職場中仍處於邊緣位置,晉升存在玻璃天花板的阻礙,入職難以獲得性別上的同工同酬。

性別對收入的影響;克勞迪婭·戈爾丁

與此同時,追求更好的工作能力、經濟水平,並不能讓女性擺脫家務與育兒的責任,她們不僅沒能“輕鬆”,反而不斷穿梭於生產(公領域工作)與再生產勞動(私領域的生育、照料、家務)之中。

霍克希爾德提出“第二輪班”概念;《職場媽媽不下班》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輪班”,即女性承擔的情緒勞動。

於是,一些人將問題歸結於女權發展——女人被從家庭中解放出來。

她們懷念起了性別分工嚴明的時代,幸福地投入父權制的懷抱,將其視作對資本主義的反抗。

但簡單想想,便能知道這樣的推論多麼荒謬。

當我們將時間線拉長,可以發現“完美妻子”形象回潮,發生過許多次。

白女嬌妻的故事,在上世紀中葉的美國幾乎複製般的上演。

上世紀60年代家庭主婦;《致命女人》

女人以流血的代價爭取到投票權、進入公領域之後,她們突然更想回歸家庭了。

如tradwife一樣,她們擁護傳統性別氣質、指責女性主義。她們不再熱衷於事業,進而主動放棄自己的權利。

女性受教育率下滑、結婚年齡降低。

這存在經濟蕭條和戰後的原因,但蘇珊·法魯迪提出了“反衝”理論。她指出:女性主義發展歷程中,每當取得一些進展,都會迎來社會激烈的反衝,最終女人面臨的新問題總是被歸於女性主義的錯。

《Backlash》

輿論將社會問題歸結於女人,是爲了遮掩真正的癥結,故左右而言它。

如tradwife的抱怨,巧妙地繞過了困境的核心,即——勞動市場的性別分工,屬於資本主義;家庭對女性價值忽視,是父權制的結果。

上野千鶴子總結道:

「這種經過“中斷-再就業”後出現的“家庭主婦-勞動者”的生活方式,對資本主義而言,第一,可以把結婚前的女性作爲快銷勞動力並過河拆橋,第二,可以以低廉的薪酬僱傭作爲未成熟勞動力的中斷-再就業型家庭主婦勞動力。

對父權制而言,這樣可以使得在育兒期間,確保丈夫擁有免費的專職育兒妻子,在進入後育兒時期,丈夫也可以不負任何家務勞動還可以坐享女性帶來的額外收入成果。」

現代女性面臨的並不是單向度的剝削,而是父權制與資本主義雙重壓迫——這也正是第二波女權浪潮所討論的,所對抗的。

那些家庭事業雙肩挑、兩班倒的女性,誠然辛苦地生活着。

但逃進父權的世界,並不是解決方案。

tradwife找錯了問題的源頭,也寫錯了回答。

首先,成爲全職主婦,並不等於靠丈夫養家——女性在家庭中的再生產勞動,如果進入市場、換算成貨幣,是遠超丈夫所能負擔的。

《82年生金智英》

其次,成爲全職主婦也仍在雙重剝削之中——不僅爲資本主義提供源源不斷(生育下一代)的、更優質(照料丈夫,使其全身心投入工作)的勞動力,也讓男性擁有一個自己的王國(私領域家庭)。

越來越多女性選擇進入家庭,那麼無償勞動便會越加成爲女性的義務。

另一方面,tradwife所懷念的上世紀中葉“美好主婦生活”本身就是虛幻的。

《女性的奧秘》

二戰後,的確一部分家庭可以享受到“家庭工資(Family Wage)”,男人工作、養活全家。但大多數時候,這樣的生活僅屬於處於工業中心的白人家庭。大部分有色族裔、底層工人、農村家庭,男性的工資不足以支撐家庭的開銷。

況且,即便那時白女紛紛迴歸家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女性的奧秘》一書,還是揭開了真相——

現實中“完美妻子”很快便會陷入“無以名狀的問題”之中。

圖源:《時時刻刻》

她們需要食用大量的鎮定劑來穩定情緒,才能繼續無趣的婚姻生活。同時家庭中暴力的發生,對女性人格的磨損也十分普遍。

西爾維婭·費代裡奇概括道:

“神經症、自殺、性冷淡,成了家庭主婦的職業病”。

圖源:新浪微博

tradwife懷念秀,是一場幻夢,更是狡詐的陷阱。

它回到了性別本質主義時代,將女性置入要麼妥協、要麼虛無的選擇之中。

但新世紀的女人們,不會再滿足於從一個火坑跳向另一個火坑的路徑。

她們已經走到了此處。

如蘇珊·法魯迪所說:“就針對女性主義的反衝而言,其導火索並非女性實現了徹底的平等,而是女性越來越有可能達成這一目標。”

那些女性前輩,在無數次的反撲中沒有停下腳步,於是女性不僅一步步擁有了基礎政治權利,還推動了家暴法,性暴力法的誕生,乃至如今metoo運動在全球捲起風暴。

圖源:網絡

無論從什麼尺度來看,女性整體處境是上升的,這樣的上升是女人爭取的結果。哪怕如今全球保守化、倒車常開,仍有法國將墮胎權寫入憲法,冰島女性通過罷工爭取權利的微光閃爍。

法國墮胎權納入憲法,女人們抱在一起;BBC

退回舊秩序、縮進安全屋不是解法。

在父權制的規則之上,無法建立新法則。

屬於女性的世界,只能由女人來打造,不能等待別人施捨。

即便失落,即便艱難。

但女人已經走到了此處,只能繼續向前,一路跋涉。

圖源:《The P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