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中,爲什麼蕭何、張良入世家,而韓信入列傳?

司馬遷並不是一個非常政治正確的人,他寫史記》的時候,能把項羽和呂后都寫在“本紀”之中,和歷代帝王並列,絲毫不摻雜這兩位人物在西漢有關的“忌諱”,可見司馬遷寫史,有着自己很獨特的風格。

所以韓信這種存在本來應該進入“世家”行列,卻還是被司馬遷放進了“列傳”,看似兩字之差,可意義卻相去甚遠。

《史記》記載的事很多,但分類很簡潔,主要部分便是“本紀”、“世家”、“列傳”三大板塊,而這三大板塊所記載的篇目分別爲“12篇”、“30篇”、“70篇”,雖然說司馬遷沒有明講孰尊孰卑,但自古以來“物以稀貴”的道理,就表明了世家要比列傳的人物更加尊貴。

這個尊貴,也是以司馬遷的標準。

秦末漢初,若是要評天下風雲人物,那必然有三,一是項羽,二是劉邦,而第三位,正是韓信。

是的,在西漢沒建立的時候,韓信成爲帝王的資本其實足以媲美劉邦和項羽,但可惜世事無常,成王敗寇皆因人定,韓信幫助劉邦擊敗了項羽,自己卻被劉邦一句話剝奪了兵權,韓信有能力歸有能力,可是必然有爲人處事的問題才輸得那麼徹底。

但問題也來了,即便韓信做人做事不行,但他都曾經是被項羽勸過“三分天下”,被謀士捧過要他做帝王的人,就算在史記裡排不上“本紀”,那進入世家行列總行吧,怎麼最後卻是在列傳中。

這看起來的確很不合理,但司馬遷這樣分類,肯定有他的道理。

司馬遷定義的“本紀”,大致可以概括爲“帝王之傳”,所謂本紀,其本義是這樣的:

古人的歷史觀,乃是從統治者的角度爲元點出發的,後來的年號紀年法,正是這個道理,不過在漢武帝以前,帝王的年號出現也不是很多,所以史學家們乾脆以統治者的名號來定義時間,一切的歷史記載,也都是圍繞着這些統治者進行的,所以這就叫本紀。

所以本紀乃是一段史的源頭,而項羽能進入本紀,在司馬遷看來,這是因爲項羽開創了一種新的局面,且在這個局面中分封了劉邦(劉邦的漢王是項羽封的),因此漢高祖的史,本質上是西楚霸王項羽的史的延伸,更重要的是,項羽雖然沒稱過帝,卻有皇帝之權力,這叫做“不在其位卻有其權”。

從這個角度來說,韓信也確實是沒資格進入本紀,因爲韓信發跡靠的乃是劉邦,而且韓信更沒有掌握過龐大的權力,所以韓信入不得本紀。

緊接着是世家,關於世家的說法,在西漢以前便已經存在了,世家乃是“世卿世祿之家”的簡稱,說簡單點,那就是可以傳承的家族,祖輩有過功績,後代持續受益,世家也是門閥的代表,乃是最高統治者的候選階級。

在《史記》之中,世家記載的數量不多,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周代的世家,比如“吳太伯世家、齊太公世家、魯周公世家 、燕召公世家、管蔡世家”等等,真正屬於西漢的世家,不過是三分之一,這跟西漢劉邦分封的一百多個功臣數量不符。

關於《史記》的世家部分,一直都被後人認爲是“王侯”之傳,事實上,世家肯定是王侯,但王侯未必是世家,特別是異姓諸侯王這種存在,他們在西漢就是一種“禁忌”,根本就難以在西漢朝廷的體系中世襲傳家,所以即便曾經是不可一世的王侯,只要家族傳承斷絕了,司馬遷一樣不給你寫進去。

但世家又不是光靠傳承下來的時間夠久名列其中的,既是世家,又得開創世家者有實力、才華那才行,歸根結底,世家的最明顯一個特徵:就是又有能力,又和皇帝的關係融洽,世代如此。

看到這裡,估計有人便有疑問了,那既然世家一是要傳家,二要和皇帝關係親密,那麼“陳涉世家”又該作何解釋,陳涉便是秦末農民起義中那個領袖人物陳勝,他在被殺之後,也沒有留下子嗣,所以根本沒有機會被劉邦追封厚待,他爲何算世家。

其實不得不承認,司馬遷的史記,他的價值判斷確實是非常具備主觀性的,他根本不按照以往的歷史記載的風格來辦事,就因爲司馬遷覺得陳勝開創了一個更早的局面(項羽和劉邦,都是陳勝的史的延伸),所以陳勝應該是獨特的,但陳勝又達不到本紀的地位,因此司馬遷就給他安排到世家之中。

這便是太史公司馬遷的邏輯,爲什麼後人詬病他“私貨太重”,那就是因爲他的標準很多,且都隨心所欲,當你按條件來歸類的時候,他談感覺,當你按感覺來歸類的時候,他又說條件不夠,這就是太史公的一大“特色”:根本不是太在乎政治正確。

但不管怎麼說,太史公的“任性”沒有導致史記整體崩盤,或許是因爲陳勝這個人真的獨特,在史記剛出爐的時候,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於是這件事就翻篇了。

雖然“陳勝”僥倖排列在世家,可你韓信卻不行。

韓信到了劉邦的手下之後,他的人生軌跡是高走低開的,先是被封王,後來被劉邦越來越倚重,一度達到他的立場就會直接決定整個天下的程度,比如他支持劉邦,那麼天下很大可能就是劉邦的,比如他支持項羽,那麼天下肯定是項羽的,比如他單幹,那麼就是三足鼎立。

可到了後來,韓信被劉邦削去兵權,降王爲侯,從巔峰衰落谷底,不僅封地被削、待遇被削,韓信還被劉邦派人層層“看視”,因爲劉邦可以誰都不怕,韓信他一定要提防,這可是多多益善的韓信,一旦被他掌控兵馬,那麼就會產生說不準的危機。

劉邦的高度打壓,讓韓信也產生了“謀反”的心理,這就導致韓信和陳豨在私下達成了共識,以陳豨爲首的西漢諸侯們紛紛造反,而韓信就在長安等着叛軍殺到長安來,然後再配合叛軍一起拿下長安。

只可惜韓信算盡了一切,還是輸給了自己,因爲他的心不夠狠,在他準備發動宮廷政變除掉呂后的時候,韓信還是相信了蕭何的話,跳入了呂后設計的陷阱,最終被呂后控制住並殺害,全盤皆輸,韓信這一生最悲哀的事情就在於,他除了打仗以外,做事情根本不夠心狠以及果斷,這纔有了悲哀的下場。

韓信被殺後,他沒有子嗣繼承他的爵位,劉邦對於韓信也沒有平反之說,因爲韓信和陳豨暗中聯繫的謀反之舉乃是事實,所以韓信的傳承在劉邦駕崩之前就斷絕了,按照世家的標準,韓信根本排列不進其中。

世家之後便是列傳,而列傳,纔是韓信的歸宿。

太史公司馬遷說,列傳的標準就是那些可以追蹤其完整事蹟的“人臣”:

列傳雖然只有七十篇,但是記載的人卻不只七十位,其中記載的也許是一個具體的人,也許是一個羣體,一個學派,而韓信,就位列其中,其實能以列傳傳世,在漢朝來說這都已經是很不錯了,可在世人看來,韓信在列傳之中,這與他的事蹟是遠遠不相符合的。

韓信與“蕭何”、“張良”都被譽爲漢初三傑,最重要的是韓信曾經封過王,張良和蕭何都只是封了侯,從能力和經歷來看,就算韓信不比蕭何和張良在史記中的地位高,那最起碼都要平級吧。

太史公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難不成太史公在關於韓信的問題上,就開始了“政治正確”?

首先,司馬遷就將韓信與周公旦等人相比,這證明了司馬遷並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的,他沒有不顧一切地否認韓信的功績,他起碼承認了韓信的地位,在大漢之中就等同於當年的周公旦那麼重要,但問題是,韓信又和周公旦不同,所以韓信走出了不同的命運:

關於韓信,司馬遷指出他眼中的韓信的第一個大問題:不夠謙遜,不夠禮讓。

注意,這說的是“司馬遷的眼中”,所以這代表着這是司馬遷的主觀觀點。

韓信有沒有不謙遜的事情呢?

其實也是有的,比如韓信和劉邦所說的“多多益善”就是這樣。

當年劉邦在稱帝之後,他問韓信,如果是他本人親自帶兵的話,能帶多少,如果是韓信帶兵的話,又能帶多少,韓信則說出了一個讓劉邦氣得晚上睡不着的答案,他給劉邦說,他的帶兵能力無上限,越多越好。

本來劉邦怕就是怕韓信帶兵太多威脅到他,其實劉邦也不是非要過河拆橋,但你韓信太優秀了,不得不加以控制和抵擋,如果韓信自己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在劉邦面前表示出足夠的謙遜,那麼劉邦未必不願意給韓信恢復一些地位,但你韓信還非要駁斥劉邦的面子說多多益善,如此一來,劉邦怎麼可能放過你?

其實司馬遷這個觀點,就是很典型的“職場情商”的觀點,他認可韓信的才能,但是不認可韓信的爲人處事,韓信和劉邦相處的方式,註定了韓信這個人的“高度”就僅此而已了,所以司馬遷的主觀角度,是“爲人處事”大於“能力”。

司馬遷不會說什麼替韓信惋惜,什麼假如韓信當年如果願意單幹脫離劉邦就能成功的話,他對於韓信就是僅限在大漢的範圍內,既然韓信做人的臣子,那麼就算你韓信的能力再強,也得在皇帝面前乖乖低頭,區分尊卑。

因此,韓信曾經“要挾”劉邦給他封齊王的事情,在司馬遷的眼中那就是一個“大污點”。

當年韓信以劉邦戰事膠着向劉邦索要“齊王”之封,這件事導致劉邦在內心開始牴觸、提防韓信,而韓信之所以做這麼沒頭沒腦的事情,都是因爲韓信心中對戰國時代的“諸侯王”有着一種莫名的執念,因此他冒着讓劉邦厭惡的風險,都要討封。

聰明的韓信因爲執念“顧此失彼”,他卻忘了齊王既是劉邦可以封的,也是劉邦可以“取締”的,韓信只執着於表面,這種行爲在司馬遷看來就是愚蠢至極,他認爲韓信將自己的功績全部給“顛覆”了,所以根本就算不上一個合格的臣子。

而後來韓信又想着造反,於情於理來說,韓信在被劉邦收回了所有權力後再去造反,本就是等於“逆天而行”、行可笑之事,但是韓信還是這樣做了,最後除了落得一個“逆賊”的名號,沒有剩下更多的東西,如果拿韓信做後世臣子之榜樣,那麼將會害死一大羣人。

另一方面,跟韓信不同的是,蕭何和張良他們是情商極高的人,就算他們曾經都比劉邦的地位高,卻始終對劉邦保持謙卑的態度,特別是張良,在劉邦功成不久之後便請求辭官隱退,這種行爲就讓呂后覺得十分舒坦,所以張良的後代就能繼續傳世。

雖然看似司馬遷的論點並不合理,但《史記》本身就是有司馬遷很大的主觀因素夾雜其中的,司馬遷本人根本就不怕後人拿什麼“標準”來挑他毛病,因爲他自己本身就是“標準”。

最重要一點,司馬遷雖然不是很政治正確,但是他“驚世駭俗”的觀點,也是沿襲着前人的定論標準來提出的,比如他把項羽算入本紀之中,那是因爲項羽根本就沒有被劉邦污名化,所以司馬遷也不算犯太大的思想錯誤。

而韓信,那是確確實實的“反賊”,所以司馬遷不給韓信很高的評價,這也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