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散文】劉梓潔/如果在神岡,一個作家

《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書影。(圖/九歌提供)

推薦書:張經宏《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九歌出版)

我稱這兒爲臺中最好玩的地方——沿排水溝蜿蜒的鄉間小路旁,一道極不起眼的素雅鐵門,門內植着青楓與五葉鬆,再過幾年就會茂密成林,樹影搖曳間,坐落着一棟溫婉的紅磚平房,推開門,一室檜木香,是那幾大座檜木書櫥恆常散發出來的。坐定後,主人沏上普洱,點上沉香,故事便彷彿泡沫一樣,一個接一個自動從賓客們的肺腑與聲腔冒出。——這是作家張經宏在神岡的家,新作《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下簡稱《如果》)出版後,庭院磚屋木桌茶具依舊,只是主人已遠行。

這樣的故事降靈會或說秘密告解室,不若臺北,總髮生在東區某家藝人開的地下室酒吧或溫州街86巷煙霧繚繞的深夜咖啡館,也不在陽明山的煙雨濛濛之中,而是在有如日本文人宅邸的鄉間書房裡。我曾以爲,若未來臺中文學史(或文化史)要記下一處文人沙龍,那麼必是這裡。往來人士涵蓋文學、建築、教育、藝術,甚至政界,據張經宏在書裡自述「幾近千人」。這些人帶來的人與事,從枕邊人到健身教練,從大學憶往到各界八卦,從社運現場到靈脩奇觀,從日常渣滓到青春灰燼……有些叮囑:「不要寫進去啊。」有些交代:「可要寫進去喔。」張經宏將這些他人私語削除皮肉,剔除筋骨,「弄」出一本坎特伯裡故事集神岡版。

《如果》分爲三輯,收錄三十篇長短散文。若還沒開始讀這本書,我建議不妨可先讀最後一篇〈誰的耳朵是驢的耳朵〉。這篇收在書末,有點「跋」或「後記」的意味。張經宏以國王的驢耳朵故事自喻爲樹洞,因爲個性駁雜多面,成爲友伴釋放宣泄秘密的出口。前面的二十九篇,數年來陸續發表於自由副刊、中華副刊等,其中有多篇刊登時即在網路上被熱烈轉貼,被選入年度散文選者亦不在少數。我想,作者與編輯刻意不載各篇創作發表年月,或也是有意使這些故事抹除年分,去除地域,模糊主角代號,再次於《如果》一書裡流竄對話。

若以場景大致區分,輯一「原來的我」多發生在臺北,臺大男生宿舍到校園、大學口夜市、半夜流連的臺北街頭;輯二「點歌時間」則從齊秦到梁靜茹,從高中校園到播着音樂的車上;輯三「溫泉雜想」則是日本遊記:和歌山、京都、城崎溫泉(或也是經宏與我最常交流的部分),談一下張愛玲、聊一下巖井俊二,再回到臺中——傾吐完故事的客人們,紓解鬱悶,神清氣爽離去後,主人張經宏獨自留在屋內,要消化的不只是這些私語,也要獨自面對日常:通水管,除壁癌,換燈泡,抓白蟻。有時,還有老鼠,當然還有孤獨。我不知道經宏最後決定將〈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這篇作爲書名,是否也有這層涵意?

故事寫下來,是爲了記住?或是爲了遺忘呢?我始終沒問過經宏。但或許如書中我最喜歡的一篇〈沒有堤岸的河流〉所述,時間是沒有堤岸的河流,尋覓也是,寫作或許是讓我們泅劃到對岸、觸摸到「可能」、擦乾眼淚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