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小夥在震後荒廢宅基地,建起6000m²花園,生猛、綺麗

85後汶川小夥劉明,

35歲,不上班,也不結婚,

過去十多年裡,他和父親一起,

花光所有積蓄,

在自家的宅基地上

建起了一座綺麗魔幻的植物園。

劉明自己設計的瓷片園,佔地500㎡

宅基地加上週邊的荒地,

植物園共有6000㎡,

收集的原生物種超2000個,

其中不乏珍稀物種和未確認的新物種。

花園裡還有巨型擬人化的植物雕塑,

造型奇異,生猛鮮活,

像是鄉村簡易版的“古埃爾公園”。

植物園一角

劉明接受一條的採訪

2008年汶川地震後,

村子裡的房屋大面積倒塌,

生態環境被嚴重破壞。

這對“花癡”父子,

決心給川西的野生植物建一座庇護所。

由於資金捉襟見肘,

目前植物園只完成了設想中的1/3。

8月初,一條來到汶川植物園探訪,

劉明聊起自己的植物夢,十分堅定:

“到時候要在這裡建一座大的植物船、馬賽克植物房子……”,

“我們的夢想,最終是打造一個植物的童話世界”。

編輯:韓嘉琪

責編:陳子文

劉明在植物園

劉明父子的植物園藏在川西岷山的峽谷之中,這裡距離“5·12汶川地震”的震中僅有13公里,也是進入川西高原的起點。

靠近的路途中,羣山連綿無盡,天空低垂,雲霧好像觸手可及。傍晚時分,山區的野猴經常出現在園區附近逍遙。

植物園的入口是一本書的模樣,嵌着並不工整的馬賽克字樣——“植物改變世界”。在這個外賣都無法送達的村子,“世界”的概念顯得龐大,但又可以十分具體,植物參與了村民的日常生活,從氧氣、食物到生活必需品,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

入園處3米高的“植物界八仙”

塔黃塔(左),塔黃生長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地區,一生只開一次花

一進園,3米高的“植物界八仙”守護在路的兩側,古怪又呆萌,“每個神仙都有一個植物法器,就像八仙過海”,劉明帶着我們往裡走。彩色的瓷片小徑通向植物形態的馬賽克雕塑——百合亭,龍膽亭,塔黃塔,“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訪花的昆蟲”。

園區的牆體由幾十幅馬賽克的植物拼貼畫組成,每一種植物都成了“精”:天山沙蔘長出雙腳,鳶尾是明豔的舞女,玉鳳花變身振翅的白鴿。這些馬賽克景觀,只是劉明腦袋裡部分幻想的具身。

植物園裡的玉鳳花(左)被做成了擬人化的馬賽克圖案(右)

植物園航拍圖

劉明生於1989年,今年35歲。他個子瘦小,講話緩慢而溫吞,他打趣像自己這樣的“留守青年”在村裡寥寥無幾。兒時的玩伴大部分都在城市定居了,孩子都有了好幾個,他既沒結婚,也沒戀愛。

植物幾乎成了他日常生活裡唯一的夥伴。他白天給植物做日常養護,澆水、授粉、播種繁殖,晚飯後查閱資料,進行引種目錄整理。植物不會說話,劉明也不用說話,以至於語言對於他都變得生疏。

植物園裡保存着2000個原生物種,大部分都是父子兩人引種繁殖的高原植物,被存放在園區裡的兩個大棚,其中有不少珍稀植物,以及還未發表的新物種。

植物園裡的綠尾大蠶蛾(左)和蝴蝶(右)

植物園裡的光萼斑葉蘭

馬賽克花園裡,川西鄉土植物懷抱雕塑,醉魚草、川西櫻桃、臭牡丹、雲南石仙桃、瘦房蘭、綿棗兒……也有小動物頻頻拜訪,紅嘴藍雀偏愛園子裡的火棘果,松鼠在秋天偷吃野櫻桃核,角落裡,常有鬼鬼祟祟的螳螂、華麗的龍蜥屬、會變色的峨眉樹蛙。

天氣好的日子裡,雲影從早到晚就在園子裡愜意遊蕩。

“5·12汶川地震”後的村莊

建一座植物園,曾是父子兩人長達十年的夢想。2008年汶川地震過後,村子頃刻之間成了廢墟,大大小小的石塊從四周的山上劇烈滾落,家門口的213國道被砸出了半米深的裂口,房子裂了四五條縫,父親劉先友回憶道:“天搖地動,路全部斷完了,啥都垮光了。”

最心痛的是劉先友種植的1000多平的珍稀蘭花,在地震中幾乎全部損壞。21世紀初期,這些蘭花的市值一度飆升至上千萬元,有的品種一棵單苗就可以賣到20萬元。這是一家人離“財富神話”最近的時期。

只是神話隨一場地震破滅。地震發生時,劉先友正在都江堰的花鳥魚市採購一種特殊的保鮮袋,劉明在成都的一家髮廊做學徒。村子與外界連通的唯一道路被阻斷,劉先友只能從都江堰徒步走回老家,撐着一根竹竿翻山越嶺,三天後,他站在家對面的山頭上,看到園子裡的鋼化大棚碎裂,廢墟里的蘭花像散落的屍體,枯竭而死,他的眼淚啪塔啪塔地落下。

劉明拍攝的野生花卉

一家人在臨時安置點度過3個月後,劉明陪父親去野外拍攝植物,他看到山脊滿目瘡痍,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經過的地方,物種被完全毀壞,他強烈地感到植物生存的“被動”,“災難面前的話,人和人是可以互助的,但是植物只能呆在原地”。

從那時起,劉明和父親籌劃:給植物建造一個庇護所,如果這些植物能從高海拔的山野移植適應到低海拔地區,它們也許會獲得更多生的可能。

劉明爲植物做日常維護(左)、在山野中考察(右)

川西屬於橫斷山區,海拔落差高達4000米,物種極其豐富。一個小小的汶川縣,就有8種不同的氣候帶,有超過4000個物種。

父子兩人的植物園位於海拔1000米的地方,屬於高海拔和低海拔的過渡地帶,很適合做高山植物的過渡馴化。

植物園裡的萬壽竹(上);直距淫羊藿(下)

劉明解釋:“如果直接把高山植物從兩三千米的海拔引到平原地區,99%可能都適應不了,但如果能在海拔1000多米的地方給它們做馴化工作,幾年之後,再移植到平原地區,存活率會大大提升。”

童年時代,劉明就是在野花野草的陪伴下長大的。在他的記憶裡,“雞公花”白芨綴滿河岸,夏季,崖壁上生長着大片的野百合。

上村小的路途遙遠,爲了打發漫長的時間,劉明會和小夥採摘一種小藍花,吸食裡面的蜜餡。後來他才知道,這種小藍花有個詩意的名字,叫岷江藍雪花。

父親劉先友對植物的癡迷,則在整個阿壩州都小有名氣。電視臺上,有主持人給了他一個響噹噹的名號——“阿壩州花王”,走在路上,還有村民打趣地叫他“花花公子”。

上世紀90年代,父親劉先友與外國友人在一起(左);劉先友在野外拍攝植物(右)

劉先友生於1968年,身高只有一米五出頭,消瘦的身形讓他的行動輕盈而敏捷。拍攝途中,一轉頭的功夫,他就爬到了樹上四五米高的地方給大家“探風”,樹的斜下方就是懸崖,暴雨過後的岷江,水浪聲震徹峽谷。

上世紀90年代,劉先友成了一名植物嚮導,帶各地的科研人員、外國友人,深入川西考察物種。劉先友隱約覺得山裡的野生植物“有觀賞價值”,爲了湊錢買相機給植物拍照,他上山採木耳、採藥材,然後用一筐一筐的野生藥材張換成一張一張的鈔票,最後湊齊1000塊買了一臺相機。

父親劉先友拍攝的植物,絕大部分照片在地震中毀壞

“汶川縣都沒啥子人用相機”,隨後劉先友又配了一臺腳架。每次出門,他的包裡至少要裝五六筒膠捲。30年裡,他爲植物留下了近10萬張“寫真”。

1999年,世紀之交,劉先友開始嘗試種植蘭花。不到兩年時間,他種的蘭花,賣出了萬元天價。一夥從雲南來的人跑到劉先友的蘭花基地,用槍頂着他,想搶他的蘭花苗,他迅速地從廚房裡拿來菜刀,跟對方對峙了十幾分鍾。

看着父親走出了自己的“傳奇”,劉明對“讀書考大學”的傳統路徑產生了逆反。

16歲那年,劉明輟學後四處遊歷

高一下學期,劉明輟學了。輟學是一時興起,當時正值文理分科的前夕,一個午後,他把桌倉裡的書全都落到了桌面上,營造出自己在場的假象。逃出校門的瞬間,他心裡響起beyond的那首《不再猶豫》,覺得人生豁然開朗。

無所事事地窮遊了一年後,劉明去成都學美髮。在理髮店當學徒的日子,沒有想象中“混社會”的自由。從早到晚,他只能在一顆顆腦袋之間穿梭,卷槓子、調染膏、洗頭按摩,早上6點半起牀,晚上11點打烊回到宿舍。

半年之後,汶川地震摧毀家鄉,劉明回到老家汶川。被消費支配的城市生活,相較廣闊奇幻的大自然空洞乏味,劉明決定不再外出,和父親重拾他的植物舊夢。

馬賽克花園一隅

在建造瓷片園前,劉明看了很多園林紀錄片,他最喜歡印度的岩石花園,一個完全用垃圾築建起來的超現實世界。

劉明的幻想漸漸有了雛形,他想做一個有本土特色的植物童話樂園。但錢的問題隨之而來,地震後的兩三年,正是一家人經濟最困難的時期,幾萬塊的存款很快見底,植物園遲遲不敢動工。

一次外出考察,劉明發現四川省彭州市盛產白酒,縣城裡有不少酒瓶工廠,門口常年堆着花花綠綠的廢棄酒瓶。這些酒瓶都是燒製時出現瑕疵的次品,無法正常使用。劉明就以很低的價格把這些“垃圾”搬運回家,前前後後拉了50噸。

劉明與村民一起貼馬賽克

2018年,瓷片園終於開始建設,劉明喊來村子裡沒有外出務工的叔叔阿姨,一起建造這座“異想天開”的植物園。

大家先是把酒瓶打碎,再按照瓷片的顏色分類。然後用鋼筋焊出雕塑的整體結構,再覆蓋一層鋼絲網。結構穩定之後,再抹水泥,貼瓷片。

小型圖案有時格外耗時,比如高山植物綠絨蒿,它的莖杆上長着細小的絨刺,阿姨們就得用雙輪鉗把瓷片剪得細碎,然後用鑷子小心翼翼地一粒一粒貼片。

劉明的設計草圖

劉明沒有學過畫畫,只能硬着頭皮用彩鉛再現腦海裡的“植物宇宙”。雖然圖紙畫得歪歪扭扭,好在,村民都能會意。

花園裡也有一些即興的“神來之筆”。施工的途中,劉明曾在園區看到一隻眼斑螳螂,翠綠的翅膀上有兩個圓潤的斑點,像兩隻眼睛,劉明用樹枝輕輕地撥了一下它,看到它展開了從暗紅漸變到透明的內翅,如同女王的華袍。他當即決定,做一個眼斑螳螂的雕塑。

人工授粉前,劉明會先給植物拍“證件照”

做植物園需要自學很多東西,園林景觀、園藝施工、植物分類學,劉明全都是從零開始。他的英語底子薄弱,“弄懂一篇英文論文可能要花上四五天時間”。

雖然單身一人,劉明心裡掛念的名單卻越來越長。臨睡前,他常常想起某種植物的花期將至,他就會馬上起身、打開手電,到棚裡邊檢查一圈,才能安心入睡。

爲了引種,劉明每年行駛的里程超10萬公里

植物園成型之後,村裡的小朋友常來跳格子、捉迷藏,各地科研所的學者也會慕名而來,但園子的規模卻遠遠沒有達到父子兩人的預想。

就瓷片園來說,目前完成的500平米,只有兩人構想中的1/3,巨型植物船、植物城堡、花卉熊貓……都因爲資金吃緊未能動工。引種的數量和開發的園藝品種也離最終目標還有一個很大的距離。

做植物引種,也意味着劉明和父親一年裡有大量的時間都是“在路上”,從雲貴川、西藏,到廣西、海南,每年行駛的里程超過10萬公里,涉足了中國大部分地區。

維西貝母蘭花部解剖

大部分的原始森林,都是沒路的,劉明需要在林子裡憑感覺穿越。“有些地方可能被落葉覆蓋了,下面是空的,然後一腳就躥下去,躥個四五米”。

螞蟥、蜱蟲的“偷襲”再平常不過。樹林裡的“吸血鬼”螞蟥無處不在,被咬之後,劉明的傷口定會發炎,短則10天,長則一個月;蜱蟲的入侵更加隱秘,他經常在洗澡的時候,才發現蜱蟲鑽入皮膚,形成一個一個的小紅包。

劉明和父親在做植物栽培

但這些插曲在父親看來都不足爲奇。劉先友曾在野外考察時經歷過一次嚴重的失溫,當時在海拔3200米的阿壩州理縣三岔溝,夜晚的氣溫只有2-3度,一場突然其來的暴雨,讓他感到大腦缺氧、肌肉不受控制。緊急之下,劉先友被兩位同行的夥伴扛進了附近的山洞,生了篝火之後,劉先友才逐漸恢復了體溫和知覺。

高原上有太多驚險的傳聞,“很多人真的死在山上”,劉先友說起來後怕。還有一次,劉先友摔進一個山溝,目測有5米多深,下山的時候,腰椎鑽心疼痛,最後用了3個月才能下牀走路。

拍攝於四川省木裡縣的西藏珊瑚苣苔

找到心儀的植物,是每次冒險賜予他們的獎賞。不久前,劉明在川滇交界的地方,第一次遇見西藏珊瑚苣苔開滿整個峽谷。這種植物的野外生存條件非常苛刻,很難見到這麼大的羣落,淺紫色的小花就像天上的繁星,超過上萬株,非常壯觀。

也有一些尋覓多年的植物,至今仍無蹤跡。比如寬萼淫羊藿,一種已經被列入瀕危物種紅色名錄的植物,最後一次記載是在90年代,由日本植物學家荻巢樹德發佈,發現地點是在四川雅安的寶興縣。過去幾年裡,劉明和父親去了寶興七八次,仍舊一無所獲。

劉明希望,通過雜交、篩選培育出適合平原地區的園藝新品種,有朝一日讓川西鄉土植物走向大衆

劉明的目標是,未來5年間將植物園的物種從2000個拓展到4000個。

引種、科研的花費很大,劉明至今沒有什麼存款。他曾經的同學們,不少都在城市裡有了百萬元的房產,車子升級了兩輪,肚子也因爲喝酒一點點變大。面對這些“城裡的誘惑”,劉明覺得“內心沒有波瀾”。

互聯網上,35歲就像一個節點,引發的焦慮無窮無盡,裁員、房貸、二胎……這些話題對劉明來說都是陌生的,直覺告訴他,網上的東西應該是一種假象。

劉明篤信“天生萬物,各得其法”,這個古老的道理來源於他十多年日復一日的栽培經驗,每一株植物的旅程迥異,從一株苗結出一朵花、一顆果,但大地從沒有辜負過任何一粒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