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釗猷院士:中西醫相向而行是講清中醫療效的關鍵

“我這個主張手術治療急性闌尾炎的外科醫生,竟然親歷了鍼灸治好兒子、妻子和母親的急性闌尾炎病例。特別是91歲母親患了急性闌尾炎穿孔導致的瀰漫性腹膜炎,僅用鍼灸合併1/4量的抗菌藥物治療9天而愈,直到她96歲去世未再復發。”湯釗猷作爲一位擅長外科的西醫腫瘤專家,不僅常用中醫藥解決家人健康問題,還在工作實踐中積極探索中醫藥的臨牀價值和科學內涵。

在這位西醫院士眼中,中醫藥有着怎樣的價值?中醫的科學性體現在哪兒?說明白、講清楚中醫藥療效有何難點,怎樣解決?中國醫學的未來發展之路應怎麼走?記者就這些問題專訪了湯釗猷院士。

中醫藥確切療效背後有深刻的科學道理?

記者:

作爲一位西醫院士,您怎樣看待中醫藥療效和價值?

湯釗猷:我和老伴李其鬆都是上海第一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科班畢業的西醫大夫,但我們與中醫的緣分很深。老伴曾在上海中醫藥大學“西學中”研究班系統學習中醫,有一定中醫功底,還做過許多中醫相關科研項目。我和老伴相伴59年,目睹她用鍼灸、中藥治好了很多疑難雜症患者。受她影響,我在腫瘤治療實踐中,常借鑑中醫理念和方法,取得了一定成效。我還親自做過鍼灸治療急性闌尾炎的臨牀研究、原發性肝癌中醫辨證分型與臨牀因素的聯繫研究、中藥複方“鬆友飲”機制研究等科研。這些經歷都讓我深切感受到中醫藥的重要價值。

舉個例子。2010年,我的兄長因腦梗合併肺炎急診住院,醫生建議氣管切開。當時,老伴提議試一下中藥,她之前曾用中藥使我的岳母免於氣管切開。她說按中醫理論的“肺與大腸相表裡”,肺部的痰可因大便排出次數增多而減少(這是西醫很難理解的,因爲在解剖結構上,肺與大腸互不相通)。家兄服中藥的第二天,大便了三四次後,痰明顯減少,他也免受氣管切開之苦。

通過這件事我思考:氣管切開雖能解決一時的痰堵塞問題,卻容易增加新感染的可能性,也會給患者帶來精神壓力。相比之下,中藥的優勢非常明顯,能使部分患者免受氣管切開之苦,算是治療肺炎的很大進展。

類似的臨牀病例很多,雖然都是個案,難以被循證醫學所承認,但必然常寓於偶然中。透過這些病例可以看出,中醫藥的臨牀價值很高,也說明中醫理論一定有深刻的科學道理,像“肺與大腸相表裡”這樣的理論就蘊含着古人深邃的智慧,對於解決很多臨牀難題、推動醫學進步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記者:

請您結合臨牀實踐,談談中醫藥療效爲何經常被西醫質疑?

湯釗猷:東西方醫學都源於實踐。西醫在顯微鏡發明後,逐漸從宏觀走向微觀,尤其是分子生物學出現後,更是在微觀方面發展突飛猛進。西醫治病常常聚焦“病”的局部,而難免忽視了患者是有情感、有思維、有社會屬性的人。而中醫幾千年來的實踐及其凝練出的中醫理論始終沒有離開宏觀,所以中醫更關注“患者”這個整體。由於發展路徑、看待問題的思路方法不同,所以中西醫對療效評價的標準有很大差異。

拿癌症治療來說,西醫關注局部,認爲腫瘤大小是判斷藥物是否有效的標準,以此來篩選抗癌中藥,幾十年來只篩選出莪術(含欖香烯)等少數幾種中藥,所以西醫很容易認爲中藥抗癌的價值不過寥寥。其實中醫關注整體,其治療癌症的最大優勢並不是使腫瘤縮小,而是通過整體調節,提升患者精、氣、神,使他們有好的生活質量,即使帶瘤生存,中醫也認爲有效。若不認可中醫標準,僅憑西醫標準衡量,則很容易認爲中醫藥無效或效果不明顯。

西醫對人類確有很大貢獻,但西醫標準並非一定是“金標準”。我曾見過有的患者放化療後腫瘤完全消失,卻在3個月後因全身廣泛癌轉移而去世;我也曾見過有的患者接受中醫治療,腫瘤沒有縮小,卻帶瘤生存了很多年。我曾對一些手術後的肝癌患者用調補類中藥鞏固治療,他們中的大多數比較穩定,較少發生復發與轉移,這說明中醫藥治療癌症的思路很有價值。

所以,中醫藥療效受西醫質疑,是因爲中西醫在診療思路、療效評價等方面存在差異,中醫藥內涵無法被所有西醫醫生所理解,不代表中醫藥不科學。

以廣義科學觀認識中醫的科學性?

記者:

您和您的夫人在說明白、講清楚中醫藥療效方面做過哪些工作?您認爲中醫的科學性體現在哪兒?

湯釗猷:用現代科學來闡明中醫藥療效,一直是我和老伴很感興趣的領域。老伴有一項代表性成果——陽虛、陰虛對針刺鎮痛的影響及其本質探討,揭示了陽虛者的針刺鎮痛效應優於陰虛者,並發現其原因是陽虛者的自主神經中樞活動以抑制佔優勢,對痛刺激反應小,所以更易被針刺治療調整,陰虛者則相反。這一成果不僅揭示了針刺鎮痛的重要規律,還引出一個值得現代醫學關注的問題——通過調節自主神經來治病。

我也一直試圖用循證醫學、分子生物學等現代科學手段探索中醫藥療效背後的科學道理及規律。如通過肝癌中醫辨證論治與中藥合併化療的隨機對照研究,證明了“有經驗的中醫辨證論治”比“中醫非辨證論治+化療”更有效。還有對中藥複方鬆友飲(含黃芪、丹蔘、枸杞子、鱉甲、山楂)延長人肝癌裸鼠模型生存期及其機制的研究,明確了鬆友飲具有“改造”癌細胞、改善炎性和缺氧微環境、提高機體免疫力等抗癌價值。

這些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中醫藥的科學性。但中醫學中還有很多概念、治法、思路無法被現代科學闡釋得非常透徹,如藏象、經絡、五行以及培土生金法、甘溫除熱法等,但這不代表中醫不科學。

科學觀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科學觀與局部、靜止的哲學思維相聯繫;而廣義科學觀則建立在整體、動態的哲學思維之上。評價中醫不科學者往往是以狹義科學觀來衡量,認爲只要不符合西方醫學體系和標準,就是不科學,這是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中醫的科學性正體現在其整體、宏觀、動態的思維理念以及確切的臨牀療效上。比如,面對新冠肺炎,在針對性抗病毒西藥和疫苗一時跟不上時,中醫在整體、宏觀、動態思維理念的指導下,取得了顯著療效。以廣義科學觀來評價,中醫的科學性毋庸置疑,因爲在整體、動態的哲學視角下,不僅殺滅病毒的西醫治療是科學,通過調控機體增強抗病能力的中醫治療也同樣是科學。

中西醫相向而行是闡明療效機制的關鍵?

記者:

您認爲說明白、講清楚中醫藥療效的最大難點是什麼?應該怎樣解決?

湯釗猷:中西醫研究問題的方式不同。中醫善用“黑箱”研究法,即注重實踐有效而允許機制模糊;包括西醫在內的現代科學常用“白箱”研究法,即弄清機制再實踐。這種不同造成了現代科學方法與中醫藥不天然匹配,這是說明白、講清楚中醫藥療效的最大難點。

不天然匹配的根源是中西醫哲學基礎不同。中醫學植根於以易、道、陰陽爲基礎的中華傳統哲學,強調整體觀,關注動態,重視實效。而包括西醫在內的現代科學則是西方哲學的產物,強調局部觀,關注靜態,重視機制、實(試)驗以及實(試)驗結果的歸納。所以,現代科學與中醫學在思維、方法、語言等多方面存在隔閡。

實際上,我在科研實踐中,也沒有完全解決這一難題,我採用了規避問題的方式,比如我研究的中藥複方鬆友飲組成比較簡單,只包含5種中藥,在研究過程中也沒有涉及隨證加減,這都是爲實驗研究提供便利。但在真實世界中,中藥組方可大可小、千變萬化,目前的科研現實很難模擬中醫藥診療的實際情況。

我曾深入思考過如何從根本上解決這一難題,我認爲應推動中西醫相向而行,即中醫努力使“黑箱”變“白”一點,爲其療效提供更多嚴謹、標準的科學證據;包括西醫在內的現代科學界則應充分尊重並接受中醫部分“黑箱”存在,鼓勵建立符合中醫藥特點的評價體系。

首先,盡力用現代科學方法將中醫學的核心精髓和療效優勢清晰地表述出來。其實,很多療效確切的中醫療法,其機制不明晰只是一時的。比如,老伴用鍼灸爲家人治闌尾炎時,其機制完全是“黑箱”。但隨着科技發展,2021年,《自然》雜誌刊登了美國哈佛大學與復旦大學等合作的研究成果——電針刺激鼠足三裡可激活迷走神經─腎上腺抗炎通路,提示這種療法確有其科學基礎,“黑箱”也在逐漸變“白”。

因此,我們要藉助現代科技力量闡釋中醫藥療效機制。對於辨證論治等複雜問題,要充分利用大數據、機器學習等前沿科技進行探索、解析。比如建立中醫模型,以中醫經典理論模型爲起點,同時納入經驗數據庫及試驗數據以訓練機器學習。經驗數據爲中醫經典文獻病歷數據,試驗數據爲現實控制病歷數據,數據包括了檢測數據、辨證/辨病數據及治療數據。通過兩組數據的學習以及交叉比對,可對中醫經典理論模型進行驗證修訂,並設法找出與現代檢測手段數據的關聯性。同時,試圖在中醫經典模型間建立關聯,以建立統一拓展的中醫模型。強調中醫模型的“黑箱”屬性及辨證論治的整體性不變,同時藉助檢測手段的提高以及檢測數據的關聯,使中醫治療逐步“白箱”化。

其次,西醫乃至現代科學界也應認識到,“黑箱”研究法是中醫學核心精髓——意象思維的產物,應尊重這種思維方式,接受部分“黑箱”存在,探索建立符合中醫藥特點的評價體系。比如,用化學分析法研究複雜的中藥複方,往往只能弄清部分機制,如果因此就否認其療效或限制其推廣,那將是醫學界的損失;如果秉持尊重原則,引入源自實踐的人用經驗來研究、開發、推廣中藥,將大大增強中醫藥造福人民的能力。目前,人用經驗逐漸被納入中藥療效評價體系,這是建立符合中醫藥特點評價體系的典型舉措。

讓東西方文化在醫學領域實現互補?

記者:

說明白、講清楚中醫藥療效,對於貫徹落實中西醫並重、中西醫結合的方針政策有什麼意義?中國醫學的未來發展之路應怎麼走?

湯釗猷:黨和國家提倡中西醫並重、中西醫結合,目的是取得更優的臨牀療效,更好地爲人民健康服務。但中西醫並重、中西醫結合並非簡單地中西醫並用,而是中醫、西醫協調互補達到最佳狀態,其前提就是說明白、講清楚中西醫各自的療效機制。

比如治療癌症,化療後加用中藥,一定能起到疊加效應嗎?我曾見過,化療後的肝癌患者服用大量清熱解毒中藥後,不久便出現口乾、汗出、夜不能寐以及出血等不良反應,有的患者甚至很快離世。這既不是中醫的問題,也不是西醫的問題,而是療效機制不明之故。化療本身就有創傷性,與中醫攻法效應類似,而治療癌症應攻補兼施,化療後應採用補法,即類似於免疫治療的方法來增強患者體質。清熱解毒也是攻法,與免疫療法不是一種作用機制,單獨用於治療癌症沒問題,但不適於化療後患者。研究表明,具有補益氣血、養陰柔肝作用的鬆友飲可增強機體免疫力,恰適於化療後患者。實踐也證明了,鬆友飲的確可以改善化療後肝癌患者的預後。

由此可見,說明白、講清楚療效機制,才能保證中西醫有效配合、互補,而源自“白箱”思維的西醫治療機制一般比較清晰,所以闡明中醫藥療效就顯得非常重要,這有助於中西醫並重、中西醫結合方針政策更好地落地顯效。

中西醫各有所長,中西醫結合是醫學發展的大趨勢,我建議在中西醫結合的基礎上創立中國特色新醫學,具體來說,分以下兩步走。

首先,要洋爲中用,力求超越。我國因近代閉關自守,遠離了世界潮流,引進包括西醫學在內的現代科技,實現洋爲中用,是中國實現自強的必經之路。未來較長時間,西醫學仍會是我國醫學主流,但引進來不代表亦步亦趨地模仿,中國醫學要找到自己的特色,必須運用中國思維去質疑西方,做到超越。我們要認識到,西醫學固然發展得非常輝煌,但也存在將治病看作修理機器、過度診療等問題,而中醫學的整體觀、扶正祛邪、疏堵結合等理念恰好可以彌補西醫的不足。其實,這類有價值的思想不僅體現在中醫理論中,也體現在孕育了中醫學的中華傳統文化中,比如《孫子兵法》中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等思想對醫學發展也很有啓迪。所以,我建議加強“西學中”的“中”是一語雙關,不僅指中醫,也指中華傳統文化。

其次,汲取中西醫精華,推動中西醫協調互補。中國新醫學應集中西醫各自所長,目前國內西醫佔優勢,那麼支持中醫發展就成了重要環節,我認爲中醫精華可能是賦予新醫學中國特色的關鍵。挖掘中醫藥智慧要凝聚起強大合力,讓有深厚功底的中醫專家將其中的精髓凝練出來,再讓精通中醫藥的醫學專家去深入研究。這些工作需要既懂西醫、又懂中醫,還懂前沿科技的人才,所以加強培養“西學中”人才、引進交叉學科人才都是必不可少的舉措。需要強調的是,在中西醫結合的路上,千萬不能犯“廢醫存藥”的錯誤,因爲中醫學最核心的精華正在於其理論內涵,中醫的“從實踐到理論”與西醫的“從理論到實踐”同樣有價值。我們要學會兩條腿走路,集東西方智慧之所長,走出中國特色的醫學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