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這個名字,她值得

接拍《流水落花》,她也說是因爲跳出了“鄭秀文”這個框架,讓她重新理解了許多關係。往日哈哈笑的時髦女人,終於不再只演量身定做的、充滿星光的、浮沉在浪漫愛裡的幸福女人了。

作者 | nico

題圖&封面 | 《流水落花》

從沒見過這樣的鄭秀文——駝背、蹣跚、憔悴,每當鏡頭掃過她在陽臺抽菸、發呆的畫面,都險些讓人記不起來,千禧年代的她,還曾有另一副古靈精怪的面孔。

▲《流水落花》

這回,她在新片《流水落花》中首次扮演了經歷過喪子之痛的人母。零片酬出演的鄭秀文,甚至不惜素面上鏡,灰撲撲的、擁有痛苦心境的現實女性,沒想到也照樣能演得出彩。

鄭秀文收放自如的表演,終於爲她捧回了心心念唸的香港電影金像獎影后。可看完片,仍有許多觀衆覺得,“天美姨”這角色太寡淡了,不夠有衝擊性,也遠不如從前時髦跋扈的港女來得鮮活。

▲《流水落花》

畢竟現代劇裡的中年女人,實在有太多呈現的方式了。觀衆習慣了她們是鐵娘子也是自由鳥,無所謂坎坷,也灑脫得多。

相較起來,天美姨的故事,反而是不顯“爽”的,無法提供崇拜的激素。

▲《流水落花》

戲裡的她,更像是個“脆弱”的女人。哪怕孩子已經離開多年,可始終沒法忘懷。只能把兒子突發心臟病去世的原因,歸咎爲自己的錯。

或許是爲了得到“救贖”,她當起了臨時母親,和丈夫一起靠階段性地撫養福利機構的孩子爲生。

▲《流水落花》

片中有不少描繪她人生“無能爲力”的片段,譬如想領養寄養在家的兔脣女孩,卻因爲比不過另一戶人家的現實條件,而被迫放棄。

好不容易建立起深厚感情的寄養男孩,也因爲親母的鬧劇,被匆匆送走。

▲《流水落花》

結婚多年的丈夫,在她全心照料孩子的時候,選擇了出軌。她生氣,可卻沒有選擇離婚,因爲有夫妻關係,才能繼續照顧寄養小孩。

天美有不原諒丈夫的理由,但看到最後,還是讓人“大跌眼鏡”,戲內戲外的鄭秀文,最終都同樣選擇了和解。

▲《流水落花》

有人覺得這個角色弱,不夠“大女人”精神。

可鄭秀文是這麼理解這段戲的:“婚姻的紅燈,有時候是一個機會,是給彼此袒露不滿、修復關係的學習過程。當然,也只有經歷過時間的印證,纔有原諒的可能。”

偶像劇當然很爽,如果說對婚姻的了斷、說走就走的瀟灑,即是一種強悍,那麼走到結局,天美對苦的消解、釋然,反而也可以是另一種強大精神的表達。

她恰恰把鄭秀文從前在銀幕上沒展現過的另一半特質都挖出來了。

▲《流水落花》

幕後採訪時,導演說還沒開始寫劇本,就已經認定鄭秀文是天美姨,他總覺得,兩者都有相似的“硬淨”和溫柔,而鄭秀文,是中國香港女演員中少見的能把這兩種氣質拿捏得當的女性。

可以說,鄭秀文的硬氣,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個演藝生涯。

16歲通過參加TVB《第7屆新秀歌唱大賽》季軍出道,她上臺時說:“我不太會說話,優勢只是會唱歌。那我就不多說,直接唱了。”

▲當年的鄭秀文,差點認不出來。

用行動表態,似乎永遠是她的信條。她練舞、搗鼓臺風、十年如一日地健身,名氣和氣場一天比一天好。

▲早年的專輯&舞臺上的天后。

香港作家湯禎兆曾經這麼寫鄭秀文:“不是沒有失手作,但最觸動我的還是那種‘頂硬上’的狠勁,總是鍥而不捨地衝鋒陷陣下去,由無名小妹再闖天下。”

那個時候的鄭秀文,有勁兒,卻缺失了許多對事物的溫柔,尤其是自己。

剛出道那會兒,她還是個擁有鵝蛋臉的女孩,儘管她在大衆眼中仍屬苗條,但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把“不夠瘦”當成了心魔,總爲自己和其他女演員合影“胖了一大圈”而感到自卑。

▲早期和周慧敏同臺,還有些嬰兒肥的鄭秀文。

那時她不懂科學減肥,保持身形的秘訣就是餓。她說自己“餓了很多年,沒有一頓是吃飽的”,有時一週只吃幾個蘋果,有時幾天只吃幾塊餅乾。

極致的減肥讓她的身體差點宕機,直到碰上健身,纔算入了軌,從此鉚足了勁兒地運動。在努力下,她有了緊緻纖瘦的身材、肌肉,也終於變爲了人人稱道的魅力範本。

在那個時期,鄭秀文演過的女性角色,更像是她的人生實踐——古靈精怪且懂時髦、搞笑又帶點倔強,最關鍵的還是要瘦。

“失常”的女人,成爲了她的熒幕標誌。就算是扮演正經的上班族,也會有暗藏的怪癖,或是永不服輸的脾性。

▲偷竊成癮的有錢女(上)、習慣性失戀發瘋的打工人(下)。(圖/《龍鳳鬥》《孤男寡女》)

《孤男寡女》中,她扮演的Kinki一和男友吵架就跑去洗馬桶,一緊張就會借力重複擦玻璃,哪怕失戀,死都不肯哭出來。

▲《孤男寡女》

她不懂獻媚,想挽回前男友,還要靠劉德華在手機裡手把手地教。鄭秀文呈現出來的可愛,大抵也只有她自己能演出來。

▲《孤男寡女》

那幾年,她和杜琪峰、劉德華搭檔合拍的《瘦身男女》《龍鳳鬥》系列影片,不僅讓這“鐵三角”開創了港式愛情輕喜劇,性情古怪的女性角色,也讓鄭秀文成了“港女”標籤的鼻祖。

▲《孤男寡女》

鄭秀文曾說,在從前演過的角色身上,總可以看到自己,一樣的神經質和大大咧咧的脾性,因而她很愛演這類角色。

而觀衆愛看,大抵也是從角色裡,投射出了一個不懂討好、帶點瑕疵的自己。

和周星馳演的《行運一條龍》中,她是有仇必報的白月光;和任賢齊在海邊嬉笑打鬧的《夏日麼麼茶》裡,她是陷入熱戀的貪財小白領。

哪怕是和梁朝偉在《同居蜜友》裡搭戲,都能把鬱郁少年帶動得開始有些活力勁了。

▲鄭秀文扮演的角色總有種賤兮兮的萌意和活力。(圖/《同居蜜友》《夏日麼麼茶》)

她們很少被什麼大事嚇怕,也沒什麼痛苦的心境。就算沒有謀,也有勇字當頭。小時候看港片,總會被她扮演的女人迷住,這樣哈哈笑的時髦女郎,又會有什麼煩惱呢?

戲外的她,是當時發行過數張熱碟的女歌手,是當年雜誌追蹤的時髦風向標,千禧年前後拍的15部電影,更賣座到讓她成爲1997年香港迴歸後的十年間票房紀錄最高的女演員。

▲鄭秀文早期專輯,電影、唱歌兩棲開花的她,曾被外界稱作是“香港最後一位天后”。

那時的鄭秀文,太火了。和這些角色一樣,很少能看到沉澱下來的愁緒。

或許也正因此,才被媒體指出其表演上的致命硬傷:“在鄭秀文的影片中,幾乎很難看到那種真心投入的感情成分,鄭秀文絕對沒有能力將細膩的柔情表達出來。”

臨近33歲,演的全是輕喜劇,還在金馬獎上一直陪跑、落敗。或許是厭倦了相似的角色,或許是想嘗試拍正劇衝獎的野心,她抱着“一半自信”接拍了關錦鵬導演的《長恨歌》,演“滬上淑媛”王琦瑤。

原以爲這是一次特別的挑戰,迎來的卻是情緒的終極爆發。

▲《長恨歌》

鄭秀文年輕時的狠勁,很大程度在於她追求“徹底地完美”。

第一次試裝,穿上黏身的旗袍,她就發現體形達不到角色需要的纖幼,造型師張叔平還沒批判什麼,鄭秀文早就定好目標——在10多天內進行輕度絕食,祈求能“再瘦10多磅”。

▲《長恨歌》

她重視這齣戲,甚至連劇本也要放在枕邊,隨時翻看。可一個地地道道的香港女孩,要塑造上海選美小姐並不容易。

她學習了良久的普通話,還是減不去口音,突發的腮腺炎,更影響了劇組拍攝進度。裡外的誘因,讓她深感“隨着拍攝期限日漸接近,壓力也異常沉重”。

電影上映後,票房和口碑都遭遇了滑鐵盧。因爲形象問題,鄭秀文更屢屢被譏“沒有上海的氣質”。

▲當年的鄭秀文演起嫵媚女人來,總感到奇怪的拘束感。後來看她的文字回顧,才知道第一場戲開拍時,情緒病已經導致她需要強撐着“假笑”。

戲拍完後,她便主動停了通告,開啓了一段不短的“自閉期”。

那時候,有人猜測她情緒病的暴發,是因爲事業的失敗、對自己的長期苛刻,又或是和當時戀愛逾10年的男友許志安分手的原因。

輿論衆說紛紜,許多年後,鄭秀文才在《值得》這本書中表示:“情緒病的誘因可以非常不一,我並不能追溯源頭。但無論癥結在哪,幸運的該是把‘錯誤的人生價值觀,來個翻天覆地的整治’的經歷。“

2007年,她在《明報週刊》上開設了“輕描淡寫”專欄。文字成爲了她與外界交流的唯一途徑,也成了她的思緒寄託地。

停工近3年,她讀了許多書,迷上逛美術館和文學。去了神秘的蒙古,援助四川地震災區,感受到的都是孤苦、悲鳴又溫柔的人生哲思。

她愛Max ernst的超現實畫作,也涉獵了繪畫的領域。她的書中,有許多自己的創作,想來也嵌入了不少歷練和感悟。

▲鄭秀文的畫作。

她畫的一幅《談美》裡,用蠟筆創作的女孩臉上,畫滿了塗鴉,她說“魅力的面孔,同時也是極其脆弱,最易失守的人生價值”。

▲鄭秀文的畫作《談美》。

後來她上電臺聊天,說情緒病發作時,自己曾胖得比《瘦身男女》裡因失戀大走樣的MiniMo還誇張,她說這話時其實是笑着的,還和主持人說“待會就發照片給你看”。

從前的她總沒法接納自己的身形,可如今的她自信,卻再也不是因爲“瘦”,而是從運動的自主權裡,感受快樂和自由,是“無論如何我都接納自己”。

她還有一幅《自畫像》,蠻有趣的是畫面並沒有主流的人臉,而是一條條抽象的、像生命體般流動的線條。人人感到疑惑時,鄭秀文只是欣賞且竊喜“這就是我,只是太少人看懂”。

▲鄭秀文的《自畫像》,她的繪畫題材大多與自我剖析相關。

鄭秀文還是那麼硬氣,但已經多了一些從容和溫柔。她上《魯豫有約》,說《長恨歌》的打擊是她人生中很重要的一課。

我猜想她的意思,應該是在優秀的成績單外,人怎麼學會低下頭去謙卑,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孤男寡女》

最紅時,她的身邊圍繞過不少是非。

比如傳出與合作了好幾年的經紀人不和,多位前助理抨擊她脾氣差。導演爾冬升也曾公開批評過某女明星耍大牌,放了他幾回鴿子,有人暗戳戳的表示就是鄭秀文。

流言畢竟無實據,沒想到最後還是她通過自己的專欄撰文道歉,把名頭坐實,解釋是當時情緒病發作,才導致沒法出門赴約。後來在採訪中,甚至首次承認了自己脾氣火爆的“鄭臭四”綽號。

▲2007年,久休復出的鄭秀文在連開8場演唱會後,向歌迷讀出了她寫給自己的信。

她在經歷低谷後,漸漸褪去了”搞笑港女“的標籤。

後來扮演的角色,無論是《世間有她》裡的記者母親,還是《花椒之味》裡帶着家庭傷痕、研究父親麻辣鍋底秘方的廚師,都是減去了靚麗裝扮、不那麼容易“討喜”的女性。

▲《花椒之味》開始觸及原生家庭的創傷與和解。

接拍《流水落花》,她也說是因爲跳出了“鄭秀文”這個框架,讓她重新理解了許多關係。往日哈哈笑的時髦女人,終於不再只演量身定做的、充滿星光的、浮沉在浪漫愛裡的幸福女人了。

她關注邊緣羣體。固執的、孤單的、被家暴因而殺人的華裔女性,離開了親生孩子到香港照顧他人寶寶的菲傭,女性的處境、惆悵、愛恨糾葛,開始成爲了她挑選的電影裡能驚喜看到的東西。

▲鄭秀文這一段,探討的是夫妻關係的維繫,也有對遠走他鄉、爲生存打拼之人的體恤。(圖/《世間有她》)

鄭秀文的恩師、導演杜琪峰曾經說:“金像獎沒有給Sammi,我氣了10年”,但她從影30年來,扮演的、呈現的、沉澱下來的鮮活模樣,又怎會是一座獎盃的光環能輕易覆蓋的呢?

她的最佳代表作,該是自己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