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女明星的春藥

這幾天看《繁花》，感嘆王家衛太會拍美人。

王家衛的作品，先不說情節如何，美人是絕對拍不差的。《繁花》這部劇尤其如此。看到現在才發現，這部劇看起來主角是阿寶，其實只是借阿寶之眼，描摹大上海那些如繁花一般的女子。那些或鮮豔，或風情，或冷豔的美人們，是這部作品的靈魂。

《繁花》裡，三個女主角都讓我很驚歎。王家衛鏡頭裡的她們，和其他劇裡的她們都很不一樣。

辛芷蕾飾演的李李，真的是這些年她最美的銀幕形象。

我一直覺得辛芷蕾被內娛“浪費”掉了。她的長相和氣質在內娛都是獨一份，有點安吉麗娜·朱莉的味道，但內娛確實沒有適合她的角色。

《如懿傳》裡她演過美豔惡女金玉妍，但辛芷蕾的長相和氣質，都太不“古典”。她的五官明豔肉感，是越鮮豔越美的底子。把她包裹在素雅的中式風格里，就會覺得這不對；她極具攻擊性的氣質，也很不適合演曲意逢迎的深宮女子。長着一張正面開剛的臉，卻一開口就拐着800道彎地去害人，這種氣質上的錯位，非常削弱她的魅力。

但老老實實還原她本身的樣貌和氣質，也不行。之前看過她主演的《古董局中局》，當她不加修飾，樸素示人的時候，頂多只算五官周正。當她穿着大花襖，濃妝豔抹的時候，無縫銜接東北大姨。

等她在《繁花》裡，紅脣烏髮，身着露背裙，站在流光溢彩的背景裡，這感覺就對了。

最重要的是，裡面的辛芷蕾，不搞笑也不多話。所有人都操一口滬語的時候，她一開口就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不僅不出戲，反而會覺得很對。她那種風情，是要“沉下去”的，只要一飄，一浮，就會破壞掉。當她吐出每一個字，都有分量的時候，那種“分量”就和她本身那種厚重的美感相得益彰。

還有她永遠似乎若有所思的眼神，都拖拽着你，去聽聽她的故事。辛芷蕾的那種獨特的美感，被王家衛敏銳地捕捉到，像釀好的酒終於開封，散發出馥郁的醇香。

馬伊琍和唐嫣也同樣有驚喜。

馬伊琍其實也演過類似的上海女人的角色。《我的前半生》裡的羅子君，《愛情神話》裡的李小姐，都帶着一股又作又嗲的勁兒，但羅子君太軟，李小姐又有點“端着”，都沒有《繁花》裡的玲子那樣，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胡歌形容玲子像是“孫悟空”，比劇裡的阿寶本事還大。她很精明，神通廣大，但她的精明裡又帶着嬌嗲，一個眼風過來，連空氣都是甜的。她常常讓我想起《新龍門客棧》的金鑲玉。我真的是在《繁花》裡，才get到馬伊琍那種獨屬於上海女人的味道。

她表現得精明世俗，但看她的穿搭，是永遠的暗色調，黑色，灰色，酒紅。感覺這個人物並不止精明世俗這麼簡單，一定還有更豐富的故事。

說句題外話，看了《繁花》，我都覺得文章根本就沒有愛過馬伊琍。王家衛鏡頭下的馬伊琍，是風情萬種，火下面藏着水的。但文章做導演，馬伊琍做主角拍的電視劇《小爸爸》，馬伊琍在裡面完全是個男人婆，意義就是工具人+文章的陪襯。《小爸爸》當年熱播時，出風頭的是文章，估計很多人都忘記了馬伊琍還演過這部電視劇。

雖然馬伊琍總說自己是“馬司令”，但一個女人還是成爲女人的時候，才能讓人有回味感。

馬伊琍在其他影視劇裡，也沒有太多讓人感覺非常有魅力的角色，包括她自己最滿意的夏琳，都讓人覺得“沒味道”。估計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風情，被王家衛發掘出來了。

唐嫣也是。她這些年一直在演傻白甜，從《何以笙簫默》的趙默笙，到《燕雲臺》的蕭燕燕，始終在撅嘴瞪眼，非常平面化。這次飾演的初代白領汪小姐，風風火火又很吵，雖然也有之前“傻白甜”的影子，但她在裡面語速飛快又活潑有趣。這種快也很適合她，讓她顯得生動明快，還有種特別的熱鬧喜氣。

王家衛拍她的時候和辛芷蕾相反，辛芷蕾是沉的，汪小姐是輕盈的。懟人時絕不客氣的直接，衝到後廚拎菜拿夠包間“低消”，絕不吃虧的厲害，都會讓人覺得這姑娘很順很簡單，但又挺有意思。這點“有意思”，讓她區別於過往的“傻白甜”。

王家衛好像就有這種魔力，能抓住每一個女孩子身上最美的地方，並把這一點無限放大。經他手拍的美人，都能入心。

張曼玉說自己演了很多年“花瓶”，並不是謙辭，她出道後長達七八年的時間，的確就是“花瓶”。看她之前演過的角色，都是嘰嘰喳喳，做作浮誇。美則美矣，毫無靈魂。

但自從遇到王家衛，《旺角卡門》的阿娥第一次有了靈魂。

雖然阿娥的底色也簡單純真，但多了情竇初開的羞澀和欣喜，等待的惆悵落寞，這個人物立刻就動人起來了。

《花樣年華》的蘇麗珍，更是酒到醇香。在窗前花木交錯間慢慢喝一杯茶，在光與暗影之間的遊移徘徊，那些沉默不語，那些低首踟躕，一絲一縷地，把張曼玉的美抽出來，悠長，緩慢地，彌散在每一個鏡頭裡。

張曼玉的個人氣質很輕盈，但王家衛拍的張曼玉，輕盈裡多了幾分沉靜。就這幾分沉靜，能讓人反覆咀嚼。就算是《旺角卡門》裡的阿娥，雖然依然沒什麼重量，但也彷彿一束光裡灰塵的特寫，多了幾分在陽光裡浮沉的況味。

《2046》裡的那些美人，也顛覆人的認知。我此前一直覺得鞏俐缺少都市氣質。但《2046》裡，鞏俐扮演的蘇麗珍，卻神秘強悍，摩登範兒十足，像一隻在都市結網的黑蜘蛛。

他還精準地發掘了章子怡身上的悲情氣質。倔強又愛而不得，沒有比這更動人的章子怡。

《一代宗師》裡，也是王家衛把章子怡“倔強隱忍”的美髮揮到極致。“隱忍”這一點，的確是章子怡專屬，隱忍到極點，孤獨到極點，就是她美的極致。

讓人過目難忘的王菲也是王家衛一手打造。其實王菲的臉並不太上鏡，讓別人來拍，可能只能“泯然衆人矣”。但王家衛極爲精準地捕捉到了她那種天真和愛誰誰的氣質。《重慶森林》裡，她有種慌張的清澈感，像初涉世間的精靈。《2046》裡，無論是機器人的賽博朋克，還是略帶神經質的旅館老闆家女兒，都極其到位。

未必是王菲演技有多好。只是王家衛抓住了她的精髓。拍王菲，最好當她是一縷煙，一片雲一樣，換別人都拍不出她那種隨性，只有王家衛能把她拍到對味。

王家衛當然有訣竅。他講是單機位拍攝，因爲這樣拍女孩子會好看。

什麼意思？多機位拍攝，效率會更高。但單機位拍攝，每個角度和光影設計，拍出來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這就要求每一個鏡頭，都要進行重新打光和重新確定機位。前者類似流水線，後者則類似專門定製。

導演花的心思多，效果必然會更好。《繁花》30集，拍了3年。恐怕也只有王家衛能耐得住性子打磨。

當然如果導演審美不行的話，再精細也拍不出好的效果。《繁花》裡，得益於王家衛的審美，很多鏡頭都是有陰影的，專業術語叫“倫勃朗光”。也就是燈光從被攝者的前側45°位置打下來，照亮被攝者四分之三的面頰部分，背光的一側臉頰會形成三角形的高光區。這樣不僅立體感強，還會讓這個人有很強的“耐人尋味感”。

最直觀的，《繁花》裡，有一個辛芷蕾拍的酸奶廣告，畫面乾淨，皮膚奶白，但這種“乾淨”的臉和劇中有陰影的臉對比，少了太多故事。

不過最重要的，還不是技術上的原因。王家衛是真的懂美人美在哪裡。

他深刻地懂，美人之美，不在表象。

別人拍臉和身材，王家衛拍的是這臉和身材給人的感覺。譬如明豔大美女，別人會拍她的胸大腿長膚白貌美，王家衛絕不會把她的五官拍得清清楚楚，更多會拍她的高傲，張狂，身體的線條，身邊的流光溢彩。

王家衛的鏡頭裡，你甚至能感覺到她們身上的女人香，觸摸到她們的柔軟和溫暖。這種感覺，比直接的感官刺激，更入骨入心。

別人會拍場景和動作，王家衛拍的是情緒。搖曳的燈光，呼嘯而過的地鐵，昏暗狹小的舊閣樓，人在空曠的城市裡走來走去，自言自語。他把一個人的情緒抽出來，用具象化的鏡頭直觀地展示。

他把你拽入到那種情緒和氛圍裡。當你感受到畫中人的孤獨，哀傷，沉迷，絕望，掙扎……這個時候，她就不止是一個性感的符號。

他故事裡的女人，還有一個鮮明的特點。

就是他從來不拍沒有層次的女人。

他拍的女性，幾乎都是性格鮮明，有故事的。她們的眼神裡都是有內容的。像一潭深深的水，繼續追問下去，就會看到水草，桃花，石頭，和游來游去的魚。

說到底，所謂“性感”，更多的是“被打動”。被荷爾蒙打動的愉悅是暫時的，被大腦打動的愉悅，是永久的。像《繁花》裡，李李告訴服務員：想掙大錢，靠腦子不是釦子。

到最後，我們無非是被一種氛圍，一種情緒，一個故事打動。和這些比起來，相貌和身材都不是最重要的。

可能也能解釋現在爲什麼很少見那種入心入骨，讓人印象深刻的美人了。

再沒有人會像王家衛一樣，懂女人的美，也有耐心，能對着她們細細地調配光和暗影，直到花朵盛放，香氣撲鼻。

更少有劇本能把她們寫出層次。這個“層次”，其實就是一個人能讓人信服的“真實感”。譬如《繁花》裡的汪小姐，她不就是“傻白甜”？但在導演和編劇的設計下，她也有不願意當冤大頭，不願意佔別人半分便宜的“公私分明”，還有當“碰哭包”、端茶倒水打雜的過往。她不斷有新的驚喜給你，你也猜不到這個人物的走向，所以你會越來越覺得這個人，有意思。

所謂“層次感”，就是你永遠能在這個人身上，挖到新的驚喜。

那些不成功的影視劇裡，角色都缺少驚喜感。要麼是把所有優點都使勁往一個人身上堆，要麼就是從這部劇裡出來的人，能無縫對接到另外一個故事裡。

無論是鏡頭還是故事，那些劇裡的她們都太過直白和淺顯。所以從這個角度講，《繁花》是好作品。所有鏡頭和角色，都能讓人反覆回味。

也未必是當下的人就不如王家衛聰明有天賦了，只是在時間就是真正的奢侈品的當下，像王家衛這樣“不差錢”的人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