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暗之火》導演姚曉峰:如履薄冰的危機感,才能保證作品生命力
作者|衛解
《微暗之火》播出之後,有朋友跟姚曉峰和張書維說,這個片子太苦了,也不太容易看。
它是一個不太典型的懸疑劇範本。二十八集的長度,主線就一個,在千禧跨年夜,鎮子上的有錢人徐毅,是不是被自己的老婆殺了。
在這個比較簡單的案件裡,展現更多的,是對人性的挖掘。一個鄉村小鎮,是如何吃人不吐骨頭,如何習慣性地給人潑髒水,如何把愚昧生出的傷害正當化。
“這次任性給大家(團隊)製造了困難和困擾。”儘管姚曉峰預料到可能會有這樣的市場表現,還是對此有點抱歉。
但另一方面,也正是這樣的“黑色”,讓《微暗之火》一經面世,得到的最大評價就是“太敢拍了”。
一個有趣的點是,《微暗之火》其實拍攝於《追風者》之前。在《假日暖洋洋》系列之後,它是姚曉峰帶有個人喜好,踏出的第一步探索。
“我往前走了一大步,既然最終這樣的結果是好的,我覺得就可以再繼續做探索,不過還是要遵循市場規律。”
《微暗之火》播出過半的時候,娛樂資本論在東直門見到了姚曉峰。他和之前視頻裡的樣子沒什麼不同,笑眯眯的,穿一雙拖鞋,坐在懶人沙發裡回答問題。
一個多小時的對話,足以讓我們回到那個拍攝《微暗之火》的2022年,瞭解他有對邊界的探尋,對“門檻”和質感堅持,高產的真相,和對未來的計劃。也能明白,姚曉峰爲什麼能成爲所有同事心裡,那個行業裡很難得的人。
微暗之火,是怎麼燃起來的?
《微暗之火》不是一部容易拍的片子。
一個很明顯的難點在於,怎麼把南雅和周洛的感情,拍得乾淨。
周洛和南雅的感情線,自播出後就因尺度引起了巨大的討論。觀衆驚歎於劇中對於少年情色幻想的不忌諱,又感慨於這種恰如其分地分寸。
在姚曉峰看來,南雅和周洛之間,更應該是兩個靈魂的相互救贖。“其實這種題材難免遇到非議,創作者要把這種苦難人生裡難得的情感拍出純真,呈現得足夠乾淨。”
在《微暗之火》裡,二人的感情呈現是朦朧夢幻,也收得很緊的。
在周洛的少男幻想甫一誕生時,羞恥、羞愧、迷茫、糾纏總會迅速地出現,讓他起於性的東西戛然而止,回落在他讀過的詩歌裡。比如周洛在鞦韆上讀出的“黃色的樹林裡分出了兩條路”,和弗朗索瓦絲·薩岡那句“這個世界荒謬、墮落、沒人性。你卻清醒、溫柔、一塵不染”。姚曉峰想把這些衝動停留在幻想,希望更多地表現兩個人作爲靈魂摯友,實現相互救贖。
對於周洛來說,南雅是給予他最大的刺激和啓蒙的人。“南雅幫着他完成了人性的啓蒙,讓他更加地知道善惡知道好壞,知道除了科學和人文,還有詩和遠方。我希望把他們兩個的感情拍得更純粹,從肉體上升到真正的靈魂交融。”
這樣一對非典型男女主,其實並不好找。
南雅的形象很複雜,她遭受非議、年輕漂亮、又有孩子,這些屬性對於不少演員來說,甚至是矛盾的。
童瑤是自告奮勇來的。“她看了劇本之後,主動來找了我們。”
姚曉峰看中童瑤的點很簡單,“她的氣質很乾淨”。
“因爲我要實現一個認知。在劇裡,所有的流言蜚語都是其他人給她潑的髒水,不是真的。”
張新成則是姚曉峰很早就遇到的好苗子。
姚曉峰看過張新成很多年前的一個片子。那是他剛畢業的時候,幫同學拍的一個作業實習。看完之後,姚曉峰對他印象挺深刻,他詢問了“這個孩子是誰”,又去看了張新成後面幾部戲。
接觸下來,姚曉峰也覺得他是個好演員。“無論是對身體的暴露,還是對慾望和愛的表達,他都置身在這個角色,不會因爲自己的形象風格有偶像包袱,很純粹地去實現了作爲演員的表達。”
另一個難點在於呈現方式。
很早的時候姚曉峰就意識到,這個本子相對簡單,如果只是拍愛情故事,容量不足以支撐起一部電視劇。
“我當時想找一個獨特的形式來做。就選擇了懸疑。但是這個案件又太簡單了,以常規的抽絲剝繭式懸疑來做也比較困難。我想這背後還有一個生態的問題,每個人都有秘密,所以基於這種考量就想做成多線敘事,會帶着更強烈的文人風格和文藝氣質。”
可這樣的故事,在當時,一是難,二是沒有市場範本。
編劇很難找。姚曉峰見了很多人,聊了很多次,很多人感興趣,也很多人放棄。在18年的時候,他才敲定了敢於迎難而上的毛雲飛。兩個人磨了三年左右,才把《微暗之火》的本子寫出來。
這還不算結束。拍攝完成後,爲了實現案件推進和人物推進的雙向奔赴,姚曉峰大調了四次故事剪輯結構,花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剪出滿意的兩集。
“這樣的效果,是我目前在這個故事上找到的最好的表達。”姚曉峰感嘆道。
也殘酷,也真實
生活感同樣是劇集呈現上的一個特色。
《微暗之火》裡的清水鎮,和大多數人印象中的婺源似乎不太一樣。青磚白牆,錯落有致。這裡有山有水,有千禧年前後的懷舊感,也有小鎮生活的靈動。
姚曉峰用婺源的四個鎮子,拼出了清水鎮。
這其中有本來就很原生態的村落,也有李坑、篁嶺這類商業化比較成熟的景點。拍攝之前,創作團隊一家一家地和周邊商家協調,希望把招牌和燈籠要卸掉,恢復古鎮原來的風貌。
在篁嶺拍攝的時候,酒店老闆幾次和姚曉峰預告,如果假期到了人很多了,團隊就不能進行拍攝。慶幸的是,《微暗之火》拍攝的那幾個月,恰巧遊客比較少,團隊也和周邊的住戶順利地完成了溝通,在鏡頭裡,構建了一個足夠寫實的千禧年鄉村小鎮。
這種生活感和真實感也延伸到了人物上。在這裡,姚曉峰賦予了每一個人物“圓形”的權利。
姚曉峰喜歡用一句話來形容劇裡的人物,“好人不好,壞人不壞”。
劉勳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他出於對周洛的妒忌,往黑板上貼周洛和大學老師的八卦,播放錄音逼迫周洛承認作僞證,一步步走向扭曲和不歸路。但回看他的人生,又充斥着無法忽視的悲劇色彩。他的父親慘死,他也常年處於被指責的深淵,他被誤會後遭受毒打,被暗戀的女生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推動他的黑化。
林方路更是一個矛盾的集合體。
他存有對南雅的愧疚,希望去認證南雅的清白,但他又必須堅定自己的職責,追查真相。同時他也趨利避害,周洛就像他的一面鏡子,他不相信有勇敢的人在,所以他也想去證實自己的認知。這樣的結果,讓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錯誤和悔恨。
姚曉峰不願意讓每一個人物被剝削成工具人,在一個邏輯縝密的懸疑劇裡,角色沒理由成爲那個沒有邏輯的存在。“每個人都有錯,也有他不得不的理由。”
而在這樣一個人人都“活”起來的鎮子裡,人性的展現也就更站得住腳。
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足以撐起清水鎮盛夏的巷子口。
可是什麼叫孤獨?
林語堂說,孩童水果貓狗飛蠅當然熱鬧,可都和你無關,這就叫孤獨。
南雅的孤獨和痛苦在這裡被具象化,那是拎着水果走過的街道,是徐毅手裡的藤條,是工廠宿舍那張小牀,天色暗下來被推進去的樹林。
姚曉峰也想把這種對應的惡展示出來。“清水鎮就像薩勒姆的女巫一樣,它是一個寓言的載體,是愚昧的惡。心智沒有打開的時候,他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爲就是在傷害一個人,他認爲理所應當。這種沒有感知的傷害,我覺得是最大的問題。”
“當然,你說這個東西不存在嗎?它也存在。我覺得在作品裡,應該展現出這種人性的批判。”對於《微暗之火》來說,重要的東西,在生活感的背後。
拍自己想拍的,也拍觀衆想看的
姚曉峰其實不太缺片子。
曾經的好成績,讓他一直是都市劇賽道里被追逐的香餑餑。但他希望拍攝一些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
從《假日暖洋洋系列》,到《微暗之火》《追風者》以及將要播出的《北上》,這幾年他一直在做嘗試和創新。姚曉峰透露,後續他還想嘗試古裝題材。
其實,在《微暗之火》播出前,姚曉峰就有預料到“門檻”的影響。
跳躍多線的敘事結構、悲劇的故事基調、人性糾纏和陽春白雪的敘述,都是有一定觀影習慣的觀衆才比較適應的。但他沒辦法放棄這種挑戰。“對於我們來說,不是不進則退,是不進則死。”
一個不可置否的現狀是,國產劇市場面臨的危機一直是多方面的,創作者需要從短視頻、從越來越優秀的進口作品、從線下以及其他品類的娛樂項目中的夾縫中,持續不斷地吸引受衆注意力。
對於每一個劇集公司,如何做出差異化,如何讓自己在這場風浪中存活,一直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大家都是如履薄冰。但是正是這種危機感,才保證作品還能有生命力。”
探索也帶來了驚喜。
《追風者》成爲了愛奇藝24年第一部破萬劇,黃金時段收視第一,豆瓣評分7.8,可謂是全面開花。《微暗之火》也超出他預料,登上了央八。
“我自己其實挺關心市場的,我不是純粹按個人喜好做東西。我覺得導演是要對商業負責任的,要有效的控制風險,當然控制風險同時你還有個人的表達。”
從前,姚曉峰所認爲的電視劇拍攝,大多不需要有特別強烈的突破性和導演的風格化,因爲導演很難把表達貫穿到長篇電視劇裡,“它更像是編劇的藝術、演員的藝術”。
“但現在不太一樣了。我們能看到,無論是國內國外,導演的風格漸漸在被觀衆感知,得到市場的認可,也支撐這條路走得更寬更好。在現在的市場,你不要去試圖去考驗觀衆的耐心,有人喜歡,就有價值,就應該有更多的自我表達。”姚曉峰希望在喜好之外,找到自己的風格,而不是一個標籤。
《追風者》播出之後,“質感”就成了姚曉峰的標籤之一。
可他從沒想過停在這裡。“影像是我的長項,我也有條件做得更好。但是作爲導演,不能沉迷於影像,更要呈現出你的表達。影像是品質劇的一個先決條件,但做好了影像不代表這就是一個好片子。”
在姚曉峰身上,一個很明確的論點正在被證實——創作者,總是不破不立。
姚曉峰是啓蒙影業裡唯一一個60後。
也正因如此,他似乎比同齡人更願意接受新事物,更願意不斷地學習,也更願意去聽取意見和建議。某種意義上來說,兩代人在啓蒙實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雙向奔赴。
姚曉峰坦誠,題材的選擇上啓蒙其實帶有一定的個人喜好,但好在他身邊有很多年輕人能夠爲他提供新鮮的視角,客觀甚至是主流的評價,也負責着很大一部分創作外圍的工作。
“因爲有他們在,我可以保持我的純粹性,才能保持一定的創作能力。現在我能按照我的認知來判斷一個項目做或不做。”
《微暗之火》是啓蒙影業今年上的第二部劇,在這之後,《北上》也被提上了日程。一年三部劇,讓啓蒙影業走進大衆視野的同時,也被掛上了“高產”的標籤。
“其實我們的節奏一直比較穩。一年一部或者兩年三部,只不過這幾個片子都比較湊巧地在今年上了。”姚曉峰對這個標籤有點惶恐,“我們不會高產,也不敢高產”。
這一路上,啓蒙走得很穩,目標很簡單,也很明確——“講好內容,做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