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左派選不贏?桑德斯退場,美國左翼一場夢

桑德斯旋風帶來的「左派復興」,在他退場後,還能繼續延續嗎? 圖/美聯社

在大西洋兩岸擁有特殊關係(special relationship)的美國與英國,在這一年以來出現所謂「左翼復興」的政治現象。在英國,政治年資超過32年、工黨籍後座議員柯賓(Jeremy Corbyn)在去年(2015)9月異軍突起,成爲在野黨工黨的黨魁;約略同時,在2015年4月底,美國人口排名第二少注1的弗蒙特州無黨派獨立參議員桑德斯(Bernie Sanders),宣佈參加民主黨總統初選注2。

這個先前默默無聞的74歲老先生,在2016年上半年初選期間,出乎世人意料之外地攻佔全球各大媒體版面,原因無他,因爲只有他一路在初選中,緊咬着新興政治家族的希拉蕊(Hillary Clinton)不放,此外,桑德斯還是美國兩黨總統大選初選中,首次以「民主社會主義者」(democratic socialism)自居參賽的參選人。

柯賓與桑德斯在2015年至2016年間,分別於大西洋兩岸各領風騷。這只是一次巧合嗎?

桑德斯與柯賓今年分別爲74與67歲,即便在政治人物高齡化的臺灣,這兩人也都可算是「老摳摳」了,但是他們特殊之處不只在於兩人皆擁有超過三十餘年的從政資歷,而在於他們始終未因爲時代變遷而易其志——兩人一直是政治光譜中堅定的傳統左派人士。再者,兩位「老摳摳」這半年間尤其受到30歲以下青年族羣歡迎。

然而,在當代社會中以傳統左派自居肯定是不討喜的,不僅英國工黨與美國民主黨內的建制派菁英對他們大加抨擊,媒體報導更未必友善。而另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是,桑德斯與柯賓在近一年的「左派復興」中,是否只是歷史中的曇花一現?他們在未來的主流政治中,有立足空間嗎?

桑德斯參與民主黨初選,把久違的「社會主義」因素帶入美國主流政壇。 圖/路透社

▎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

德國社會學者桑巴特(Werner Sombart)於《爲什麼美國沒有社會主義》一書中,說明爲何美國無法產生如歐陸般的社會主義運動,主要的原因在於美國社會因爲缺乏貴族力量而較爲平等,包括工人階級在內的每個人,都有機會憑藉一己的努力向上攀升——用今天的話來說,「美國夢」是對每一個人開放的,只要你肯努力,大家都有機會實現幸福的生活。

其實,早在九零年代這個夢就破損得差不多了,1994年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簽署以及中國崛起延續了1960年代美國製造業外移的趨勢,之後工作的彈性化、低薪化亦如影隨形地跟着美國勞工,直到2008年全球經濟風暴之後,華盛頓政府率先救援的是虧空的財團,這個夢對青年人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了。

桑德斯參與民主黨初選,把久違的「社會主義」因素帶入美國主流政壇。桑德斯的民主社會主義究竟是什麼?

Eugene Ruyle教授觀察發現,在桑德斯的網站中,你看不到任何與馬克思主義、或是以馬克思主義方式理解的世界的詞彙出現,這包括馬克思主義、帝國主義、階級等等。換言之,桑德斯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是革命社會主義者,Ruyle教授稱他爲「中產階級」社會主義者,是一個相對於革命論的改良主義者(reformist)。

美國著名自由放任主義的卡託研究所資深政治分析師凸皮(Marian Tupy)認爲,桑德斯所主張的壓根不是社會主義,而是斯堪地那維亞式的社會民主,其主要的訴求是分配與所得上的平等,而不是財產權問題。

圖/作者製圖

透過桑德斯的政治行動,「社會主義」這詞彙在美國不僅沒有成爲衆人閃避的髒字,甚至還得到青年族羣的歡迎。民調公司YouGov在2016年元月進行的民調顯示,在18-29歲的青年人當中,對「資本主義」抱有好感者僅有32%,但是對「社會主義」抱有好感者卻高達43%,相對於不分年齡受調查者的29%,青年族羣更愛社會主義。

另一份稍早由USA TODAY/Rock the Vote poll所作的調查也有類似的發現——全美18-34歲之間的青年人,對桑德斯與希拉蕊持有好感的比率分別爲46%與35%。哈佛大學政治學研究院於2015年秋季發佈的民調亦發現,僅9%的青年人會因爲社會主義的標籤而不支持桑德斯。

再次注意,桑德斯是兩黨初選中年紀最長的參選人,但他也最受到青年人的青睞!

看看桑德斯一開始提出的政見:拆解巨型銀行、提高最低工資以及增加聯邦醫療保險(Medicare)的預算。坦白說,這些比較是單純政策,缺乏政治高度,況且,除了提高最低工資這一項外,其餘兩項對青年而言,很難說具有什麼吸引力。

青年之所以支持桑德斯,與其說是支持他的政見,不如說他提供了不同於向財團利益一再妥協的民主黨建制派的另一條路。有趣的是,就這方面而言,川普也具備同樣的屬性,也同樣在支持共和黨的青年族羣中大受歡迎。

這個先前默默無聞的74歲「老摳摳」,提供了不同於向財團利益一再妥協的民主黨建制派的另一條路,讓他在這半年間尤其受到30歲以下青年族羣歡迎。 圖/路透社

▎被忽視的因素:社會身份認同

美國知名政治學者阿亨與巴特爾斯(Christopher H. Achen and Larry M. Bartels)也認爲,媒體過度高估了桑德斯的自由派政策取向對其支持度的影響。而桑德斯,即便也擁有一段不算短的從政史,但是他主要的形象,除了溫和社會主義者以外,主要是以反希拉蕊爲主,而在出馬角逐民主黨總統初選之前,鮮少人認識他。

桑德斯可以成爲反希拉蕊派、反建制派的一個方便的工具,甚至,其支持者也可以是憤怒的白人,這與川普的支持者相當類似。

阿亨與巴特爾斯強調,支持桑德斯,並不等同支持左翼的政策觀。而根據過去選舉研究,選民之所以會支持某位候選人,政黨忠誠度、社會身份認同與情感依附等因素的關連度,通常是強過政治意識型態的。

桑德斯的身份確實具有某種吸引力,他出身於一個波蘭的工人階級、猶太人家庭,在紐約市立大學(CUNY)、而非常春藤名校接受大學教育——相較於從衛斯理學院、耶魯法學院畢業的希拉蕊,桑德斯這些「具有平民性格」社會身份特質,使其能夠被反菁英的反建制派所接受。

但希拉蕊突出的正是她「傑出女性」的社會身份。希拉蕊的經歷使她成爲美國曆史上首位總統候選人,光是這點已吸引了無數美國女性、以及支持婦權運動生理男性的支持。此外,希拉蕊過去在婦幼權益與福利上的立法成績亦不容小覷。阿科夫(Linda Martín Alcoff)教授就表示,吾人不僅不能忽視在這次初選中「身份政治」產生的影響,尤其重要的是不同的身份政治之間的互動。

除了其女性特質,希拉蕊能夠吸引到大部分的非裔、拉丁裔少數族裔選民,也是因爲其在擔任參議員與國務卿任內推動社會福利立法的結果,婦權實踐的身份與少數族裔身份在這裡產生了良性的互動。

同樣的,過去無顯著政策作爲、僅憑藉社會公平立場就能夠在白人青年中打出一片江山,這則是與桑德斯族裔身份的親切度直接相關;而由於日常生活中拉丁裔與非裔等少數羣體中的青年人口,較缺乏與70+高齡白人接觸的經驗,這也限制了他們對桑德斯的支持度——你不會去投票給一個你覺得相對陌生的人。

在初選中[桑德斯]提出跟階級、經濟不平等以及企業權力相關的問題,這使非裔與拉丁裔美國人沒辦法在他的競選活動中看到自己的位置在哪裡。

Bob Master (美國通訊工人工會第一區幹部)

根據YouGov的民調數據,阿亨與巴特爾斯發現社會身份在這裡確實起了效用——桑德斯女性的支持度要比男性低11%;非白人少數族裔要比白人低18%;自我呈報爲民主黨人要比獨立派的低28%。

但是,桑德斯跟希拉蕊在「自由派」的強度指標上,卻是差不多的。

在「身份政治」爲影響選民選項的核心因素下,女性選民較不是桑德斯能號召的對象。 圖/路透社

光是「傑出女性」這個社會身份,就讓希拉蕊輕鬆鞏固了女性及婦權運動支持者的票倉。圖爲今年四月「Women for Hillary」的造勢活動。 圖/美聯社

▎桑德斯使民主黨「向左轉」了嗎?

雖說初選局大勢在六月份加州初選之後幾乎篤定由希拉蕊出線,但桑德斯在初選中所呈現的拉鋸戰帶給希拉蕊陣營莫大的壓力。桑德斯遲來的退選其實是一種戰術層面的運用,在知道自己已經失去大勢的情況下,透過延長退選的過程來換取其陣營最大的利益。

最顯著的例子是七月上旬於奧蘭多舉辦的民主黨的政綱會議,187名前來參加的民主黨人之中,希拉蕊與桑德斯陣營的人分別佔90與72名,其餘來自民主黨全國委員會(Democratic National Committee)。注3

在此會議中,桑德斯陣營在最低工資、碳排放交易、大麻管制、司法正義這四項議題裡,取得了部分成果,而在這之前,也就是六月底由民主黨全國委員會先行起草的政綱之中,也部分地納入了桑德斯陣營的意見。但在跨太平洋經濟協議(TPP)、以巴問題與頁岩氣問題,桑德斯陣營的主張並未獲得支持。

從整個競選流程來看,不難發現具有具體政策目標的桑德斯陣營,不斷施壓希拉蕊陣營,使後者受迫必須調整政策立場。TPP議題就是一個例子。

桑德斯不僅明確表示反對TPP,他還反對一切國際貿易協定。反之,希拉蕊在擔任國務卿期間,表態支持TTP,但到去年7月,希拉蕊開始含糊其詞,表示她未知悉看到TPP具體的內容;到了10月7日,第一次初選辯論的一週之前,希拉蕊終於表示她也反對TPP。今年(2016)2月4日,她再追加反對《中美洲自由貿易協議》(CAFTA)。

在最低工資案件上亦是如此。桑德斯在2015年6月即已經公開主張調高全美最低工資到每小時15美元(約新臺幣473元)。希拉蕊呢?她在當時確實曾經表態支持過每小時15美元的全美最低工資政策,但是,真要她具體承諾時,她卻拒絕了。之後希拉蕊受到桑德斯的壓力而被迫在具體數字上做出調整與迴應,提出最低工資政策12美元(約新臺幣378元)。桑德斯最後在2015年7月下旬將《勞工生活工資法》(Pay Workers a Living Wage Act)送進國會審議。

在最低工資議題上,桑德斯大勝,不僅迫使希拉蕊跟進,最後在黨綱中,通過的也是桑德斯主張的提案——全美最低時薪調高到15美元。

具有具體政策目標的桑德斯陣營,不斷施壓希拉蕊陣營,使後者受迫必須調整政策立場;TPP議題就是一個例子。 圖/路透社

緊咬希拉蕊不放的桑德斯,並憑藉後起之秀崛起的力量,使勁地要希拉蕊陣營吞下部分他的競選政見。 圖/桑德斯臉書

▎後桑德斯時期的發展:左翼依舊前途茫茫

轉變美國的政治革命已經開始,這場革命將持續進行。我們將一起攜手奮鬥,使這個政府能夠代表我們,而不僅僅是那1%的少數人。

桑德斯在2016年民主黨大會上的演說

雖以「惜敗」收場,但桑德斯在落後55%的支持度的情況下急起直追,最後贏得23州初選,43%的初選得票率、約1200萬張初選得票數,以及45%黨代表票的支持,並憑藉這股力量在黨的政綱會議上,使勁地要希拉蕊陣營吞下部分他的競選政見。

這場戰事透露出幾點不尋常的意涵:

首先,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18-35歲、主要爲白人的青年族羣支持「社會主義」的比率出乎意料的高,這在美國幾乎是前所未見的。溫和的社會民主在美國青年族羣中發酵,證明不需要是唐吉軻德,也可以在美國主流社會主張社會主義。

再者,當希拉蕊大勢尚未底定之時,許多地區的民調都顯示一件事——如果桑德斯未能獲得民主黨提名,他們可能不會把票投給希拉蕊——彭博電視臺於6月14日公佈的民調數據似乎亦證實了這個說法:桑德斯的支持者中,在11月會把票投給希拉蕊的僅55%,22%會投給川普,18%會投給自由意志黨(Libertarian Party)籍的候選人蓋瑞‧強森(Gary Johnson)。

尤其需要關注的是自由意志黨,該黨爲美國當前第三大黨,以減少政府管制,實現自由放任的市場秩序與保障公民自由這三點爲主要政綱,前兩者可是完全牴觸於桑德斯式的社會主義。川普的風格則更部用提了,除了同爲資深男性、異性戀以及反建制派這三點特徵與桑德斯相同外,實在很難將這兩個人等量齊觀。至於55%會轉投給希拉蕊的選民,如同阿亨與巴特爾斯教授所指出的,黨派上的親近性、社會身份認同或許都是原因。

2012年至2013年間,「佔領運動」成爲全球左翼躁動的抗爭。 圖/路透社

溫和的社會民主在美國青年族羣中發酵,證明不需要是唐吉軻德,也在美國主流社會主張社會主義。 圖/路透社

上述的狀況又讓我們再次回到「身份政治」與意識型態這個主題。如果政治意識型態——在這裡所指的是左與右的政治光譜——在決定個體的投票行爲是頭等重要的,那要解釋「左派選民(桑德斯支持者)有四成轉向支持右派參選人(川普跟強森)」將會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任務。

川普與強森的共同點都是男性,而曾任墨西哥州州長的強森勉強可以跟「反建制」拉上點關係。換言之,如同經濟學大師克魯格曼(Paul Krugman)所言,桑德斯的支持者成分其實相當多元,左派或如克魯格曼稱之爲純正的理想主義者(genuine idealists),只是六類支持者中的一種罷了。因此,如憑藉桑德斯的旋風就斷言左翼政治在美國即將鴻圖大展,恐怕是不切實際的囈語。

最後,七月下旬「電郵門」事件之後,桑德斯的「死忠鐵粉」並不意外地以抗議者的身份,出現在費城的民主黨全代會現場。爲顧全大局——擊退川普——桑德斯在大會演說中表示支持希拉蕊。但對這些可能比桑德斯還要痛恨克林頓家族的死忠鐵粉而言,由希拉蕊力量盤據的競選團隊壓根不是什麼出路,而在散佈在美國的左派小團體,也難以吸納這一股新生的政治力量。

如同摩漢迪西(Salar Mohandesi)所說:

我們需要一個能夠將百萬熱心支持者結合在一起的組織,如果不這麼做,他們很快就會離散並重新進入體制,並且被國家機器所解組。

左派不能再忽視「身份政治」。桑德斯的教訓在於社會主義運動不能成爲「白人專屬」的運動,社會主義運動必須與國內少數族裔不斷地對話尋求最低綱領的共識開始。美國國內並不缺乏少數族裔與社會主義融合的機會,黑豹黨、麥爾坎‧X(Malcolm X)的歷史就是可茲接軌的身份資源。

在缺乏能夠將全美熱心支持者裝起來的容器、缺乏組織性積累的情況下,這場風潮終將難以爲繼。

退場之後,以獨立派身分返回國會議員工作的桑德斯,缺乏一個政黨讓團結左翼力量,或許在未來,他只能在人生的餘暉中展現慧星般的光芒,成爲被回憶的對象。

▎備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