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棚下

散文

光陰荏苒,一晃眼已從愛吃糖的女孩轉爲忌甜食以維持身材的奔三女人,歲月帶走新陳代謝,卻帶不走我對「撿糖果」的迷戀。

外婆家附近的宮廟香火鼎盛,每逢主神生日,廟方便會請來各路戲班表演慶祝,小時候總引頸期盼這天的到來,從市區移動到鄉下村莊,轉進巷子便會看見七彩棚子已被搭建在三合院的稻埕中,六張鮮紅圓桌洋洋灑灑列爲兩排,待父親停好車後,母親便會走進廚房和外婆、舅媽們忙着張羅小菜、點心,而父親則與舅舅們圍坐圓桌嗑瓜子,我則黏着表兄姐圍在充當冰箱的冰桶旁,將雙手埋進桶中,享受炎夏熱暑難得的暢涼。

當夕陽餘暉灑滿稻埕,鞭炮聲從不遠處響起,大人們隨即放下手邊的忙活和閒聊、小孩們從沁涼世界中回神,或拎或抱起辦桌鐵椅圓凳,嚴正以待準備起兵,由外婆領軍,子弟兵們跟在後頭,浩浩蕩蕩往廟埕前進,整條街上滿是相似的隊伍,如要奔赴戰場。

廟埕人聲鼎沸,擠滿五彩繽紛、炫彩奪目的戲棚,我總是看得眼花撩亂,數不清有幾棚歌仔戲、布袋戲盤踞,但帶隊的外婆總能一眼找到最大的那座正棚歌仔戲,走到臺前置下鐵椅圓凳就定位,如同帶隊的將軍,而我們如同士兵就地紮營。

當鑼鼓氣勢磅礡奏起,四文四武的「神仙」依序上臺,每位扮相各有差異,或長鬚及肚、或頭戴紗帽;手執代表物,舉凡摺扇、拂塵、葫蘆、陰陽板、長笛、蓮花;身段走位不盡相同,時而旋身、時而躍身踢腿,然眼影無不鮮明亮眼、衣袖無不繽紛亮麗、武戲無不威風凜凜、身姿無不英姿勃發。

在曹國舅一聲吆喝後,衆人便會從口袋裡掏出各色塑膠袋攤開,起身就戰鬥姿勢預備。又一聲吆喝,八仙齊靠舞臺邊,往臺下四處拋撒糖果、餅乾、銅板,瞬間下起「祈福雨」,臺下不分男女老少往舞臺蜂擁,有袋子的高舉袋子、沒袋子的高舉雙手,大人們盼望無數的福氣能落入袋、能抓住無盡的平安,孩子們則竭盡所能想累積一座吃不完的零食山。

一陣喧鬧後,上百斤的零食轉換爲人手一袋的吉利,八仙圓滿退場,而鑼鼓聲持續響徹,母親回家忙活,外婆回位置等待正戲開演,我則和兄姐們在小吃攤、遊戲攤之間來回穿梭,從袋裡翻出收集來的銅板,十元硬幣留着打彈珠,一元、五元硬幣湊合著買炸物,直到每個人的袋子裡都沒有銅板,才甘願走回戲棚下看戲。

我總會坐到外婆身旁,偷聽她悄悄哼唱,溫柔的伴着喇叭流淌出的渾厚唱調,雖然食物的香氣總先惹來外婆一句碎念:「等下回去吃『辦桌』又要說吃不下了!」我只會傻笑,而只會閩南語的外婆以爲我聽不懂,繼續專注於戲臺上。

但我其實都聽得懂,只是她那般慈祥的語調讓我恃寵而嬌,我斗膽一口炸物跟着生旦揮舞衣袖而在舌尖上跳動、一口飲料配着七字句唱詞享受脣齒間的別有滋味,更敢肆無忌憚的當起無賴,放她一個人坐在棚下等我歸來。

只是年復一年,表兄姐們已過愛吃糖的年紀不再回鄉下共慶一年一度的聖誕酬神,門口不再搭建七色布棚、不再擺放圓桌,我們不用再人手抱着一張鐵椅圓凳,只需父親一肩扛起一隻木頭長板凳便足夠,行軍的隊伍仍由外婆統帥,只是隊伍明顯萎縮,行進的速度也明顯減慢,不曉得是因爲廟埕的喧雜聲逐年遞減而衰減了熱情,還是因爲行在前頭的將軍已日漸佝僂。

走到廟埕,我已能數清歌仔戲、布袋戲有幾棚,也能認出最大座的主棚了。

我們坐在主棚也是唯一的一棚歌仔戲臺下,陶醉在《醉八仙》的慶賀祈福喜慶中,而當《醉八仙》快到尾聲、進入灑平安糖的橋段時,原先空蕩的戲棚下瞬間擠滿人潮,人們奮力往舞臺前衝,接住一袋的祝福,人山人海的盛況彷若回到童年光景。

可是當酬神戲一結束,人潮如泄洪般迅速散去,戲棚下只剩狂歡後的落寞。

我不再任性地逛市集徒留外婆隻身一人在棚下當唯一的觀衆,陪着她一起等正戲開演,專注的欣賞舞臺上的一顰一笑、一曲一樂,漸漸看懂歌仔戲的身段、聽懂閩南調唱詞爲何意、體會到外婆那如癡如醉的心情,終於懂得品味那嫵媚嬌柔的身段、勾人的送秋波、細膩的展扇花,終於懂得徜徉在柔美的曲樂、婉轉動人的聲腔、饒富磁性卻帶滄桑的低沉嗓音之中。

原來,靜下心來便能感受到歌仔戲那蘊含在深處的婉約與奔放的魅力。

但卻沒有觀衆願意駐足停留,難道空前的盛況只能永遠停在從前了?

我不願放棄,決心努力延攬新觀衆,第一個便是來自福建漳州的學妹,在畢業前夕邀她體驗「撿糖果」,她聽着覺得趣味,便與我們一同前往,結果八仙一登臺,她便興奮地說他們家鄉也有類似的劇種,稱作「薌劇」,小時候總跟奶奶看錄影帶,而這是她第一次親眼見真人演出。

在八仙撒糖爲衆生祈福時,她衝到舞臺第一排,但不是忙着接平安糖,而是忙瞧着演員的妝容和服飾。正戲開演,她的雙眸跟着生旦的走位移動,看得比我還投入!戲曲謝幕,她難掩激動與我分享看戲的震撼、驚懾於氣壯山河的本嗓歌唱聲線,心臟隨着每一句唱詞、每一道鼓聲鑼響而跳動,振奮的悸動難以言喻。

當我發現歌仔戲已走入各大中心院廳演出時,第一時間便與她分享,她迫不及待想坐在劇院裡享受歌劇般的傳統戲曲出演。在收穫一枚同行劇迷後,我懷着忐忑的心情詢問外婆是否願意與我們兩位小妮子一同前往,之所以不安是因爲害怕她看慣了野臺戲,無法接受新一代演出方式的文化歌仔戲,但她卻毫不猶豫答應,那一刻,我的激動溢於言表,是她領着我進入歌仔戲的世界,當我懵懂無知只顧着大啖垃圾食物時,她靜靜的在戲棚下守着空板凳,如今換我張開雙臂歡迎她進入屬於我的時代的歌仔戲,她卻義不容辭迎上我的懷抱。

可是,戲還來不及看,外婆卻急着先去「做仙」了。

而我能做的只是爲她保留一張座位,彷彿她仍坐在棚下,忠實地等待開演,欣賞舞臺上演繹的人生變化。

展演廳有別於野臺戲的紛雜,聲光音效俱佳,劇情更加曲折感人,臺上苦旦、小生、小旦、花旦、老生、老旦的每一句口白、唱詞,字字句句訴說滿腹委屈、辛酸、迫不得已,我盡情地迎接曲調、七字句帶給我的震撼,享受文戲、武戲、歌舞的視覺饗宴,勇敢地跟隨苦旦那穿透人心的哭腔,無所顧忌的落淚。

曲終,演員齊站一排向觀衆鞠躬謝幕,直到布幕垂降落下,我的淚水仍簇簇滴落。

歌仔戲伴了外婆一生,然面對時代的變遷,努力因應轉變爲各種表演形式,不管是平易近人的野臺戲、亦或富麗堂皇的文化戲,只希望能在時代的洪流中保存並且再次弘揚,儘管坐在戲棚下看戲的觀衆已屈指可數,但只要有宮廟願意請梨園,戲班便會在廟埕出演,只要有演出,便仍有觀衆願意守在戲棚下,如外婆與我。

即使外婆已不在了,我仍每年回鄉共襄盛舉,並且號召新夥伴──如今年首次參與「撿糖果」盛會的外甥女,她的戰果頗豐,糖果快從袋子滿溢出來,豐收的喜悅從她那彎如月亮的眼睛泄露,她靜靜的坐在我身旁,嘴裡含着平安糖,眼睛巴眨巴眨地看向舞臺,一如那些年我坐在外婆身邊,吃着炸物、掛着傻笑,在戲棚下等待主角掀幕出場。只是,那時未曾想過屬於她人生的野臺戲終有落幕的一天,更不曾想過屬於我人生的歌仔戲才正展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