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子的背影,阿里的迷霧
作者|陳默 小葵 尹凱
編輯|江嶽
直到張勇徹底離開的這一天,人們才發現,關於這位曾經執掌中國頂級互聯網公司長達四年的人物,依然沒有太多血肉豐滿的故事留下。
低調,這是張勇最爲人所知的性格標籤。但它依然無法解釋一切。
畢竟,張勇作爲一號位的四年,可能是阿里成立以來經受挑戰最頻繁的一段時間。他主導了同樣頻繁的改革,這讓他的每一步都備受關注。
但關於張勇本人的一切,始終模糊。不像徐雷的文身、大頭皮鞋和粗腰帶,提到張勇,更多人腦海中最先浮現的形象,恐怕還是一身西裝——幾乎所有財務出身的人都習慣這樣的裝束,價格藏進細節裡,被看見的只有低調。
某種程度上,張勇更像是阿里在“後馬雲時代”的一個符號,或者座標,人們通過定位他,可以對阿里所處的階段一目瞭然。
不過,當他一步步退後,直到9月10日,他卸任阿里雲董事長和CEO職務的消息宣佈後,外界反應截然不同:意料之中、震驚,持兩種相反觀點的人士幾乎勢均力敵。
類似的情況在16年前也出現過。當張勇宣佈自己在阿里的花名是“逍遙子”之時,人們很難確認它的原型人物到底是誰。金庸在兩部武俠小說裡創造了兩位完全不同的“逍遙子”,在《天龍八部》裡是武功蓋世的傳奇人物,在《鴛鴦刀》裡是功力平平卻自得其樂的小角色。
當然,謎底在此刻已經不再重要。當逍遙子離開阿里的江湖,張勇終將回歸張勇。只是,屬於阿里的迷霧,尚未散去。
張勇離開的消息是在9月10日——一個週日的晚間宣佈的。
此前已經卸掉阿里巴巴集團CEO、董事會主席職務的張勇,進一步卸任阿里雲董事長和CEO職務,接任者,是新任阿里巴巴集團CEO的吳泳銘。
顯然,阿里的人事變動,還在持續推進。
這波變動始於今年3月,阿里啓動24年來最大的“1+6+N”組織變革。此後就是頻繁的管理層變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張勇。
6月,阿里對外宣佈,張勇將在9月卸任集團董事會主席兼CEO職務,專職擔任阿里雲董事長和CEO。考慮到張勇的非技術背景,這個安排當時就引來一片譁然。
如今看來,那可能只是他退出的第一步。
張勇在阿里巴巴工作了16年:4年淘寶首席財務官、5年天貓總經理與總裁、2年阿里首席運營官、8年阿里CEO、4年阿里董事會主席(部分職務時間有交叉)。其中,難度最大的,當屬最近4年。
時間回到2019年,同樣是在9月10日這天,阿里巴巴20週年晚會在杭州濱江奧體中心舉行,到場的阿里員工及親友多達6萬人。正是在那晚,馬雲宣佈卸任阿里董事會主席,交接給時任阿里 CEO 的張勇。
圖:2019年淘寶十週年,馬雲(中)、張勇(左)、蔡崇信(右)和十萬員工一起合唱《朋友》
阿里由此正式步入張勇時代——正如馬雲所計劃的那樣。而預料之外的事情則是,阿里迎來了難日子。疫情疊加消費降級,張勇曾經開創並擅長的打法,連同中臺——互聯網公司龐大到一定程度之後的調節開關,一併展現出了時代侷限性。
從人員變動來看,阿里正在試圖用迴歸初心來破局。
阿里“一拆六”後的六位CEO分別爲:淘寶天貓戴珊、阿里雲吳泳銘、菜鳥萬霖、大文娛樊路遠、國際蔣凡、本地生活俞永福。其中,戴珊和吳泳銘,跟蔡崇信一樣,都是跟隨馬雲創立阿里的“十八羅漢”成員。
與蔡崇信相比,人們對於吳泳銘相對陌生。實際上,吳泳銘和馬雲的淵源比蔡崇信還深——1996年,剛從浙江工業大學計算機系畢業的吳泳銘就加入了馬雲的中國黃頁公司。在1999年阿里成立後,他成爲阿里的第一代程序員,領導構建了B2B、淘寶、支付寶等阿里多個業務的底層技術架構。此外,他也推動了阿里產品的移動化。
有分析者認爲,對技術的瞭解,是吳泳銘區別於其他阿里合夥人的顯著標志。
但吳泳銘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碼農”,除了技術,他也懂商業。他曾任阿里媽媽的創始總經理,當過5年阿里健康的董事長。他還涉足創投領域,在2015年作爲創始合夥人創辦了元璟資本,投過理想汽車、塗鴉智能等項目。
蔡崇信在全員信中強調,吳泳銘“在公司內有極強的號召力”。
今年6月,兩位元老同時迴歸:蔡崇信出任阿里集團董事會主席,吳泳銘出任集團CEO,同時兼任淘天集團董事長。屬於張勇的職業經理人時代,就此告一段落。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CFO當CEO。”
馬雲曾經讓這句話廣爲流傳,然後,又因爲選擇張勇作爲接任者而被瘋狂打臉。
財務出身、35歲才加入阿里的張勇,確實在此後十幾年中,用多次事後看來堪稱精準的選擇,自證過實力。
或許是因爲常年浸潤在數據中養成的敏感,他對時機與方向的判斷尤爲出色。
外界津津樂道的一件事,就是他一手打造了媲美西方黑色星期五的“雙11”購物狂歡節。那是2009年,張勇是淘寶的CFO,同時兼任淘寶商城的總經理。他後來回憶,第一個“雙11”,參加的只有淘寶商城中的李寧、聯想、飛利浦等27個商戶,整個平臺交易額是5200萬元。
後來的故事,大家就都熟悉了。一家電商平臺改變了上億人的消費習慣,張勇的地位由此打下基礎。當然,即使對於他來說,每年的“雙11”也是一場大戰,他一般都會選擇跟核心技術團隊在一起。“那段時間是最危險的,交易在那一剎那蹦極似的蹦上去。這段時間要全力以赴地去工作,去指揮。”張勇曾這樣說。
他也主導了淘寶從PC到手機端的轉型——這是淘寶曆史上最重要的迭代之一。對於所有的互聯網產品而言,移動互聯網的“船票”,是通向明天的唯一通道。天涯、人人、55BBS……躺在PC產品“墳場”的名單,不計其數。
“忘掉PC”,張勇選擇了正確的那條路。
對於一家已經取得成功、擁有龐大用戶體量的電商平臺,進行這樣的改變,需要莫大的勇氣。當這件事情的挑戰落到主導者個體身上,挑戰又會變成數以百倍——當然,成功之後的回報也同樣豐厚。
後來,當張勇主導阿里“大中臺、小前臺“的組織架構改革時,外界質疑的聲音基本消失了。一時間,幾乎所有的互聯網公司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學習,“中臺”也成爲跟“賦能”一樣流行的互聯網黑話。
這些關鍵時刻的正確選擇連在一起,最終將張勇推向更高的位置。2015年,張勇接替陸兆禧,成爲阿里歷史上第三任CEO。2019年,他繼續接過了馬雲阿里董事長主席的位子。
現在看來,四年前的杭州濱江奧體中心,開啓了互聯網公司接班人陸續登臺的時代。
當個性鮮明的創業者們逐漸在公衆視野中消失,整個互聯網行業也如同航船進入深水區,淺灘擱置的風險暫時消除,但暗流不斷,接班人面臨的考驗並未減少。
甚至,有些時候,由於創始人的光環過於強烈,接班人被時時拿來做比較,至少在公共輿論場,他們需要接受更加嚴苛的審視。
張勇曾經分析,馬雲選擇讓一位CFO成爲CEO,在他身上破了例,“肯定不是因爲我是一個優秀的職業經理人,而是因爲我是一個創造者”。
在業務層面,張勇的眼光與執行力毋庸置疑。
比如他在2015年就敲定阿里的三大戰略方向:全球化、農村和雲計算大數據。如今來看,出海與下沉,是頭部電商平臺都在做的事情。
馬雲在2016年10月提出“新零售”的說法之後,張勇全力推動了概念的落地,盒馬成爲最佳載體之一。截至2023年6月,盒馬已在全國開設超過300家盒馬鮮生門店、68家盒馬奧萊店及9家盒馬X會員店。在山姆的內部會議中,盒馬被視爲唯一的挑戰者。
但,談及“創造者”標籤,質疑的聲音或許就要多一些了。
在大衆印象裡,性格穩重內斂的張勇更像是一員“守將”。
不管是從外部環境還是行業競爭的角度,張勇接任阿里董事會主席的四年,都是這家公司面臨挑戰最大的四年。即便如此,他還是帶領阿里取得了顯著的業績增長。
從2020財年到2023財年,阿里的營收從5097.11億元增長到了8686.87億元億元。在中國電商市場,時至今日,阿里仍然是老大。此外,阿里也仍然是全球最大的B2B平臺。
但暗流形成的漩渦已然明顯。迷霧還生起在海面,將巨輪包裹其中。
雖然保持了營收增長,但阿里的速度已經明顯放緩。從2020財年到2023財年,阿里的營收增速分別是35%、40%、19%和2%。
淨利潤方面也是如此。從2020財年到2023財年,阿里淨利潤的增速分別是70%、2%、-67%、39%。其中,2021財年淨利潤僅微增2%,主要原因是當年4月,阿里因“二選一”被國家市場監管總局處以182.28億元的罰款。
再往回看,張勇在一些關鍵策略的選擇與推動上,似乎沒有展現出足夠堅定的信念和一往無前的決心——而這些,恰恰是一位成功“創造者”所必須具備的因素。
比如下沉。
“晚點LatePost”指出,2016年前後,擺在阿里面前的曾有兩條路——消費升級和下沉市場,阿里選擇了前者。
張勇主導了天貓的興起,並獲得了巨大成功。不過,路徑依賴有時會成爲前進的束縛。有分析者認爲,阿里因爲過於重視天貓而忽視了淘寶,尤其是淘寶上的中小商家。
在知乎上,一個自稱做了10年天貓的商家表示,2020年疫情期間,天貓變成了品牌天貓,品牌方可以獲得大量流量,天貓期望以此對抗拼多多的百億補貼,而實際上,拼多多當時有大量做低價的商家,卻缺少腰部商家,“百億補貼只能帶來有消費力的消費者,而不能帶來腰部商家。天貓這一波品牌天貓,直接把腰部商家的流量截走”,“這批商家在2020年被迫出淘”。
今年6月,馬雲指出,淘寶天貓未來的三個方向,就是迴歸淘寶、迴歸用戶、迴歸互聯網。“甲子光年”當時報道稱,一位業內人士表示,只有張勇退位才能讓天貓迴歸淘寶的改革更加順利。
更多矛頭指向了張勇——畢竟,對於多數人而言,討論一個人的過失,比討論一家公司以及它所處的環境問題,要簡單得多。
客觀來說,2016年的消費升級,就像後來用來提升大公司效率的中臺一樣,至少在當時,這些選擇是順應現實並解決了實際問題的。只能說,變化原本就是包括商業在內的真實社會的永恆主題,而對於阿里這樣的巨輪來說,每一次轉向,都需要付出更高的成本。
時代的變動之中,“船艙”內部,也風波不斷。
壓力,悉數落到了當時的“船老大”張勇身上。比如2020年4月,時任淘寶、天貓總裁的蔣凡被妻子爆出與“淘寶系”網紅張大奕存在外遇。
蔣凡一直深得張勇信任。據媒體報道,在張勇參加的會議上,蔣凡有時候會埋頭只看手機,但張勇會爲之辯護:別看他在看手機,腦子都清楚。惜才之心,流於言表。
風波中,蔣凡被從阿里合夥人中除名、記過,下降職級,後被調任到阿里巴巴國際事業部。有人認爲這樣的處罰過輕,而張勇表示,“我們畢竟還是個商業組織”,他說,自己做了很長時間的思考,糾結了很久,決定不除掉蔣凡,所有責任由自己承擔。
這種處理方式,體現出張勇的實用主義。阿里需要更多能征善戰的將材。蔣凡也確實用出海業績證明了張勇的選擇,如今,他已經重新回到了阿里合夥人的身份。
還有一些風波,對企業口碑與信任力帶來的傷害,可能是更長久的。
比如2021年8月的“阿里女員工被侵害事件”。雖然後來出現反轉,但被更多人注意並指責的,還是阿里的“壞”——即使這種印象只是源於當事人的片面之詞。
當事女性在8月7日發出公開信。8月8日凌晨,張勇在阿里內網發帖,表示震驚、氣憤、羞愧,併爲在這件事中各級主管的冷漠和沒有及時處理道歉。8月9日凌晨,張勇在阿里內網公佈了階段性內部調查結果和處理決定。
對於素來擅長應對輿情的阿里,這樣的處理速度,並不算慢。但在公共輿論場,這起事件被上升到了阿里價值觀的高度———你很難說,對過去的懷念中,有多少是在懷念馬雲和他塑造的阿里價值觀,又有多少是在懷念他活躍着的那個時代。
這件事對阿里的聲譽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危機公關是企業戰略層面的決策來決定成敗,而不是執行層面。要說執行層面的撤熱搜、扭轉輿論導向等套路,阿里巴巴的執行能力一直是‘完美的’,但如果戰略本身錯了,執行再完美也是南轅北轍。”當時,FT中文網的一篇評論這樣表示。
“要成爲一家基業長青的公司,一個關鍵是企業文化。你非常強調公司的組織方式和價值觀,但就在過去幾個月裡,阿里發生了幾起事件,有一位員工公開指控她在公司的活動中受到了騷擾。你發表了一篇措施嚴厲的聲明,不僅批評了這一點,還批評了阿里的飲酒文化。你對這些事件的解決滿意嗎?你還會做些什麼來面對你聲明中提到的這些問題?”
2021年底,在接受《財富》專訪時,張勇被《財富》亞太區主編錢科雷這樣問到。
他沒有正面去回答。
“張勇不懂技術,做雲沒有想法。”
在脈脈上,有阿里系員工如是評價。曾被阿里寄予厚望的阿里雲,如今正在面臨重重挑戰。除了收入增速放緩,市場份額也在下降,三年間從佔比超過四成降到三成。
當然,迷霧不是由張勇帶來,他只是沒能在短暫任期內帶來太多改變。
更濃密的霧氣,此刻還籠罩在阿里巴巴頭上。它已經失去了一枝獨秀的霸主地位,拼多多,這家起初被很多阿里員工私下瞧不起的公司,憑藉對下沉市場的吃透以及海外市場的擴展,迅猛狂飆。
高盛全球投資研究報告數據顯示,淘寶天貓的市場份額從2019年的66%下降至2022年的44%,拼多多則從10%上漲到18%。
最近的拼多多財報數據顯示:2023年Q2,其收入爲523億元,同比增長66%,遠超預期。財報發佈當天,拼多多美股漲幅超過15%,目前市值爲近1300億美元,與阿里近2260億美元的市值進一步縮短了距離。
顯而易見的,戰火還在持續。
未來,電商的白熱戰更有可能發生在淘寶與拼多多之間。根據 QuestMobile 統計數據,2023 年 7 月,拼多多日均 DAU 約 3.07 億、月活用戶約 6.56 億,而淘寶同期的 DAU 和 MAU 分別爲 4.02 億、8.98 億。
對於昔日霸主阿里而言,對手不只是拼多多,還有抖音、快手這樣的直播電商。這些後起之秀,都在以令人心驚的速度,發起對市場的蠶食。
事實上,阿里如今所處的格局不是圍剿,而是混戰。
在流量見頂的時代,互聯網巨頭們正在開啓全面戰爭,相互侵蝕邊界,爭奪市場。從生鮮電商到本地生活,攻城略地的局部戰爭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阿里到了必須找回戰鬥狀態的時刻。
2023年3月,阿里宣佈啓動“1+6+N”的組織變革,時任集團董事長主席的張勇正式放權——如今看來,這或許就是他退出管理層的序章。
如今,張勇保留的阿里身份只剩下合夥人。他得到了第一個“功勳阿里人”的榮譽稱號,以及阿里投資的10億美元,以支持他設立與掌管一個面向未來的科技基金。
儘管這場離開令人唏噓,但聚散皆有時,對於張勇而言,告別“逍遙子”的身份,未必不是一個更好的新開始。
財經作家吳曉波在《大敗局》中寫過:“巨石崩裂之際,有人看見了恐懼,有人看見了光。”很長時間裡,張勇都屬於能瞥見光的一小撮人。
2008年,淘寶商城作爲創新項目剛剛成立,年底時,整個業務團隊僅有20多人,張勇向時任CEO的陸兆禧毛遂自薦,接下了這塊燙手山芋。
“我覺得這個業務不能死掉,我堅信B2C在未來是一個大趨勢,是阿里巴巴不能失去的一塊。沒人管,那我就自己去管。”他說。第二年,“雙11”橫空出世,張勇逐漸走向阿里的中心舞臺。
圖:2010年,時任淘寶網CFO兼淘寶商城總經理張勇
馬雲曾經如此規劃自己的人生:“50歲前賺錢,50歲後做公益。”爲了達成心願,他早早開始物色接班人。他曾在2013年聊過自己對於接班人的要求,“有的人適合務虛,有的人適合務實。但只有虛實都能的人,纔可以引導阿里”。
某種程度上,張勇之於馬雲,就像庫克之於喬布斯、鮑爾默之於比爾·蓋茨。外界也在期待,類似的故事會在中國上演。
然而,一個現實是,馬雲在55歲那年將20歲的阿里交到張勇手中時,阿里的美股市值高達4800億美元,現在其市值已經縮減到2260億美元,已是腰斬。
當然,導致數據變化的原因錯綜複雜。很多時候,不是具備了膽識、勇氣與能力的人,就能穩坐一號位,確保一切無虞。
有人曾經問過馬雲:“要是張勇出問題,不行了怎麼辦?”馬雲答道:“不行了就不行了,我不回來。”他兌現了這句話。代替他迴歸“前線”的,是蔡崇信、戴珊、吳泳銘這些阿里創始團隊成員。
本質上,這也是創始人的另一種迴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