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逼這頂帽子,別扣誰頭上

作爲一個剛來 BIE 的 00 後實習編輯,在痛苦地寫了一輪選題無疾而終後,主編給我轉了三條每條長達五六個小時的紀錄片網盤鏈接,我一點開,發現是三部本土紀錄片,分別是從 2020 年到 2022 年的《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狀況觀察報告》。

其中一部導演剪輯版總片長長達366分鐘

我很困惑,部分青年是什麼青年?主編用一個問題回答了我的疑問,她問:“你是亞逼嗎?”

我後來才知道,這三部《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狀況觀察報告》也被叫做《北京亞逼三部曲》,大致記錄了 2020-2022 年疫情到來之後北京 “部分” 青年們在各個 club 蹦迪、在各種地方瞎聊天的生活 。

我說,我不是亞逼,我只不過是染了頭髮。

主編又問,你覺得這選題好玩嗎?也沒其他好寫的了,我點開 2021 年的那集看了十分鐘,發現信息量就那麼點,廢鏡頭一大堆,我覺着還沒我一學生剪得好。

比如說,跟拍一個人去醫院開戒酒的藥、幾個人在什剎海的冰面滑來滑去然後開一瓶酒看夕陽,一羣人喝醉了互相叫老公老婆,一個黃毛和另一個黃毛動不動就要展開一段漫長對話,基本大部分聊天既無邏輯也無意義:

比方說三人爭論什麼酒好喝,一人說他喜歡喝嘉士伯,並評論別人喝的麒麟也可以,後來,有些莫名其妙地,兩個人開始因爲烏蘇好不好喝而對罵起來。

雖然莫名其妙,但看着看着愈發覺着這片子挺珍貴。虛焦、手持、長鏡頭,這種令人摸不着頭腦的形式恰恰和這些人迷茫的精神內核高度統一。我覺得這不是紀錄片,應該叫“影像資料”,因爲對素材絲毫不加揀選,而具有了一種社會學上的意義。

但我唯一的問題是,爲什麼啊,爲什麼這麼事無鉅細地拍下這羣年輕人的生活 —— 或者粗暴一點說,誰沒喝多過,誰沒邊抽菸邊想過過自己前男/女友,誰沒在其他人面前酒後表演過—— 這些值得被這麼拍嗎?

在我一個00後的眼裡,亞逼的意思變了

這三部片子的導演叫張帥,說實話,他拍的北京部分青年,其實挺符合外界對“亞逼”的刻板印象的:

他們大多在外表上有些自己的特點,打釘染髮塗指甲油,經常出沒於 club 舞池,要麼有點情緒上的問題,要麼與原生家庭有着不可和解之痛,還有一點很重要,亞逼得有點愛好,一些人喜歡跳舞文學電影,幾乎所有人都喜歡音樂。

兩年前,張帥導演的三部曲纔出了兩部,BIE別的 曾寫過一篇半影評半採訪的文章,叫,大致意思是本土青年面對的情況很嚴峻,於是催生出兩種應對的態度,一是“內卷”,二是“亞”,在大廠拿高薪、在一線城市置業的“內卷”是社會的最強敘事,而那些或自願或被迫離開這套敘事的年輕人就成了“亞逼”。

只不過,原作者將亞逼劃在了階級光譜的特定範圍裡:也就是中產家的小孩。理由是“富人的小孩沒必要亞”,他們生來自洽,而窮人的小孩沒有消費主義和文化資本的加持,因此“亞不起來”。

當時這篇文章掀起一陣小小的風波,對此,其中一個被拍攝者的迴應大致是:

哥們兒我初中畢業,21 歲拿到全國scratch dj冠軍,之後自己創業,開過 2 家酒吧,5 家餐飲店,27 歲給京東華爲設計年會和發佈會的 ppt,我們的生活不只是狂歡和遊蕩,只是你看到的太少了。

而在另一篇被拍攝者的迴應中,他表示 “亞逼” 是他們自嘲的詞兒,在全民自稱 “亞逼” 的時代,再被人稱爲 “亞逼” ,他們感覺到被冒犯了:

我知道, “亞逼” 是一個粗暴的概括,這個詞有趣的地方在於,“亞逼”的意義已經被擴充顛覆過多次,而沉澱得失去所指。如上圖所說:

“我們也自嘲自己是‘亞逼’……後來的後來,真正的亞逼開始以‘亞逼’自居,這詞兒就變成了中性詞……到這個時候,“亞逼”已經不再是我們嗤之以鼻的‘亞逼’了,開始全民‘亞逼’了,……當‘我們’被稱之爲‘亞逼’,我們感受到被冒犯了。”

所以,在我看來,能不能使用這詞兒,不取決於這個詞兒本身,而取決於使用它的人。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亞逼”這詞兒有點像政治正確語境裡的 “nigger”,用來互相確認就是惺惺相惜,用來區分異己就是粗暴凝視。

“亞逼” 倆字一說出口,既是在評價別人,也邀請對方來評價你。 你們彼此打量,想看看對方是不是“自己人”。也只有互相的認同感,能把 “逼” 這字兒天然的侮辱性,轉化爲一致對外的小小反骨。

張帥和他的拍攝對象朋友們

也正是因爲有上一回合的爭議在前,我覺得自己在理解亞逼上反倒有了抓手,亞逼不喜歡被概括、被定義,因爲這些動作一旦發生,就意味着將他們描述爲“亞逼”的人沒跟他們比肩而立,而是站在一個向下俯瞰的遙遠的陣營裡。

據我一 00 後觀察,“亞逼”這詞兒的重點已經跟着時代轉移了。前幾年我們說亞,是說的一個人的“亞”,即個體的標新立異,或者說——“搖滾精神”,但現在的亞,指向的是一羣人的“亞”。如果非要下個定義,我想“亞逼”是一種一羣人的狀態,你們互相確認,用彼此的認同感來指認自己。

而不管是興趣愛好、文化標籤、消費主義,甚至是情緒問題或者原生家庭之痛,這些 “要素” 之所以會成爲刻板印象裡的 “亞逼” 標籤,大概是因爲它們都是能讓人們迅速進入某一種共通的精神狀態,並互相理解的幾類特有 “當代感” 的通道。

即便那些互相理解的時刻帶着點言過其實的表演性又怎麼樣呢?我記得片中有一個情節,舞池中有一個女孩問張帥:你在拍一個人的時候,他肯定會有表演成分,你怎麼保證你拍的是絕對真實呢?

張帥的回答是:他的表演也是真實啊。

亞逼,是表現 “疫情” 這一主題的最好載體?

好了,現在我自認爲初步釐清了“亞逼”一詞的意涵,就又回到了那個最初的問題:這三部紀錄片時長總計 19 個小時,爲何非得如此事無鉅細地記錄下這幫年輕人看似沒有主題和情節的生活?在張帥看來,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按照一些學院派的拍法,紀錄片裡的人物得有內部反差和外部目的,內部反差讓人物好看,外部目的讓人物有行動,有了行動整個片子纔有結構。從片中展現的部分來看,沒有一個人有明確目的,也沒有一個人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戲劇行動的行爲,大家都處在一種有點“無意識”的狀態中。

甚至,我覺得張帥導演本人也沒什麼意識,並不試圖用素材組成敘事,而是把生活本身放上剪輯臺上,沒剪幾刀就導出成片了。據張帥本人說,他就是喜歡這種巨長的片子(他特喜歡王兵和赫爾佐格),喜歡帶你進入一段旅途的感覺。

下面我嘗試用他的說法帶你進入一下:

冬天, 什剎海凍得跟冰磚似的,女孩 GG 和大涼山來的美姑就那麼坐在岸邊,啥也不幹,GG 說你下去的話冰可能會崩裂,美姑說是的,我有你兩倍重,肯定能裂。然後倆人又一塊兒討論昨晚誰喝醉了、誰把誰的衣服穿錯了穿走了,是否認識哪個共友。美姑給 GG 遞煙,倆人一塊兒抽菸,GG 揶揄他,你還會發煙了,能抽上美姑而發的煙,GG 很開心。

夕陽西下,美姑拿出手機拍了一下。而後又是抽菸、乾杯、喝、抽菸。無限循環。

就是這樣一部漫無目的的片子,被張帥賦予了一種“社會學上的意義”,他解釋說,自己本來是想拍疫情的,而且就想拍疫情之下普通人的生活。這羣被看作是“亞逼”的北京年輕人是他最容易接近到的拍攝對象。

“從中國有這個獨立紀錄片以來,大家的選題似乎要麼是邊緣羣體,要麼就是那種很高的東西,其實中間是斷層的,就是沒有人去記錄這個普通人的生活。”

張帥的選擇在我看來無可厚非,也許刻板印象裡的“亞逼”,確實是最適合展現疫情的拍攝對象 —— 他們具有敏感的神經,和無處宣泄但一觸即發的能量。這種離經叛道的精神,讓他們在口罩期也總能找到某些縫隙開派對或狂歡。

在《2021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狀況觀察報告》中,蛋仔把大塊五顏六色的塑料布剪掉了很多孔,佈置了酒吧的天花板,將廢墟和末日的感覺帶進了酒吧。站在塗鴉前面,天空被遠處的紅光點亮,她張開手臂,說,看,像不像世界末日。

在餐廳裡,醉了的哥們端起酒杯,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說,咱們也沒有不開心,咱們也沒有矛盾,咱們就玩遊戲好不好。

這個哥們是全片中只出現過一次的人,他看起來最不像“亞逼”——沒有彩色頭髮,也沒有釘子、紋身,整個人打理得和大廠上班的年輕人沒什麼區別。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發瘋,但我能賺錢。當被問到,你對自己的未來的想象是什麼樣的時候,他吞嚥、眨眼、又挑了挑眉毛:“說真心話嗎?說實話嗎?” 他看向天花板又轉過來看向朋友, “因爲要是你這麼問的話,說實話,我會去死。”

張帥跟我們一再釐清,他想拍的並非“亞逼”,而是那段特殊時期本身。在記憶中,大部分關於口罩時期的影像資料都是跟醫院、隔離點、做核酸等內容直接相關的,然而,囿於只能接觸和拍攝到這些年輕人的客觀因素,張帥締造了另一種疫情影像:

這裡面沒有核酸和封控,但年輕人的敏感、鮮活和不安分,讓那段特殊時期作用於普通人的心靈震盪,被毫不削弱地呈現了出來。那些胡言亂語和誇張行爲,對抱團取暖的強烈渴望,都被這一件事情強化了。有一個鏡頭我印象挺深刻,一羣凌晨上街的亞逼們對着鏡頭說,張導,記得給我們 p 個口罩啊。

所以,這《北京亞逼三部曲》雖然看着都挺散漫,但實際上有一條情緒變化上的暗線:

“19 年底開始疫情之後,到了 20 年夏天,其實大家已經覺得這事大概就差不多過了吧,所以還沉浸在 19 年整體社會經濟高速發展的美好幻想中,就覺得疫情這麼幾個月過了,20 年的夏天之後再繼續輝煌嘛,所以那個時候有點像日本泡沫經濟時代剛過去的樣子。然後到了再下一部,大家就發現這事不對了,怎麼越來越嚴重了。22 年的主題很明確,就是那種末日狂歡的感覺,面對未知的未來,大家就破罐子破摔了,那種絕望的狂歡是我想盡力去展現的。”

用張帥的話說,“這個片子的社會學意義,就是好像大家都忘了,或者說裝作忘了,好像只有我記得這件事一樣。這個影片也是爲了記住,可能你在未來,再回想這三年的事的時候,你不僅能看到主流敘事下的關於疫情的記憶,也能看到普通人的記憶。”

我想起 2021 年那一部中,那些意識流對話中的一句,似乎解決了一切喝啊蹦啊看夕陽啊其實也就是那麼呆着啥也不幹的根本原因:“我們不喝酒還能幹啥。”

聊到這裡,我也跟張帥說了說我對 “亞逼” 的看法,我說感覺在這個片子裡,“亞逼”比起文化身份上的標籤,更是一種狀態,而疫情這事兒作爲一種集體性創傷,又讓 “亞逼” 這種狀態特別成立,好像在這種狀態裡,你會更溫暖、更開心、更有安全感。

我問張帥對我的理解怎麼看,他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是說,其實有一個被拍攝者,後來回看片子覺得挺不能理解當時的自己,她說:“我當時怎麼瘋成那樣”。

誰也別說誰,都亞

《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狀況觀察報告》這片子的命運,其實挺跌宕起伏的。張帥至今也沒找到能發行的渠道,片子在北京亞逼的百度網盤裡流傳,只要你經常去那幾個 club 跳舞,你和你的朋友都大概率在這片子裡現身過。誰能不喜歡看有個人用拍奧德賽史詩的勁頭記錄下身邊朋友酒後犯傻的實況呢?

但是張帥實在不能滿意片子就這麼止步於此,“自己發個朋友圈,認識的朋友點贊然後看看其實有點太可惜了。我還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

其實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讓張帥挺不甘心的,就是這樣一部製作粗糙的、技術問題一大堆、不符合傳統紀錄片結構的片子,入圍過荷蘭鹿特丹電影節。張帥說那時候他只是亂投投到了平遙,結果平遙選片人告訴他,這個播不了,但我可以幫你投到國外的影節影展,比如鹿特丹電影節。

那是張帥第一次聽說這個電影節,他就說行吧,我就委屈委屈吧這樣。結果入圍之後他一搜才發現這節這麼厲害。“那時候我就有點膨脹,我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簡直,我是天才。”

我問那你現在還這樣覺得嗎?他臉上的光慢慢黯淡下來,說他現在不這樣覺得了,現在認識到自己當時拍的太業餘了太粗糙了,且後來才知道那一年剛好鹿特丹改組,選片人就喜歡他那種很怪的東西,一系列的巧合才讓他入圍。

得知自己入圍後,張帥的第一反應是去查一下這個電影節是不是真的

聊到這兒,張帥提議我們出去抽根菸,主編接過來他的打火機點着後,張帥立馬警惕地說,“火機還我。” 主編笑了,張帥撓頭,“因爲我經歷過那種,每天只能用煤氣竈打火的那個階段,之後就對這個特別警惕,不要想順走我的火機。”

從機械與電子工程學系畢業後,熱愛電影的張帥以執行導演或者剪輯的身份參與一些廣告和時尚行業物料視頻的拍攝,他說,出於對中國電影產業的失望,自己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電影行業;而這三部紀錄片則是在一種迷茫中辭了工作,用花唄買了相機拍的。

張帥曾在 Fruityspace 放過他的紀錄片,從下午1點播到晚上8、9點

他自認爲自己是搞影視的,但因爲他搞的東西太小衆,好像搞影視的也不太認同他,他撓頭、有些窘迫地跟我們說,“我發現我好像把自己的職業道路越走越窄了。” 我問導演,那現在在幹嘛呢?張帥說現在在好好工作,認真做自己的劇情片。他說也想讓自己再變聰明一點,他開始戒酒了,學會和電影行業裡的人接觸,發一些可愛的表情。

就是在這時,我突然覺得張帥也挺“亞”,我緊接着反思了一下自己這個稍縱即逝的念頭,意識到我也是學電影相關專業的,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自己能理解他。

我想,之前主編問我“亞不亞”時,我之所以說“不亞”大概就是出於叛逆,沒有亞逼願意在審視的目光中承認自己亞。但如果我們真正互相理解過,我不介意用“亞”這個字,來連通我們不主流的生活。

應張帥強烈要求,我們放上了《2022年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狀況觀察報告》的預告片,如果你想看完整版,請在 YouTube 或 B站 上搜索“2022年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狀況觀察報告“,觀看全片。

//作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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