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被低估的電影 一場找回自我的救贖

◎樑坤

如果盤點近一年來有哪些電影被“低估”了,《雜種》一定榜上有名。

丹麥本土電影《雜種》(Bastarden),於2023年9月在第80屆威尼斯電影節首映並獲金獅獎提名,同年10月在丹麥上映。影片的主創都來自丹麥,導演尼科萊·阿爾賽曾執導《龍文身的女孩》《皇室風流史》等電影;女主角阿曼達·科林在《異星災變》中以神秘的中性美令人過目難忘;男主角則是丹麥國寶級演員麥斯·米科爾森,他也憑藉這部電影獲得第36屆歐洲電影獎最佳男主角。

這部被歸爲傳記、歷史、劇情類的電影以文學感的畫面和剋制的表達講述了一個夢想實現階級躍遷的拓荒者的故事。IMDB評分7.7,爛番茄新鮮度97%,豆瓣評分8.3。優秀的分數是對影片品質的認可,但卻和它的傳播熱度並不匹配,從而爲影片增添了些許“寶藏”意味。

“雜種”:不是征服荒原,而是重造自己

開篇第一個鏡頭,以蒼涼貧瘠的荒原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18世紀中期,丹麥國王弗雷德裡克五世爲增加稅收,決定對廣袤的日德蘭島荒原進行殖民。但是那裡自然環境險惡,被斷定“寸糧不生”,而且不法之徒橫行,數十年來許多征服者都無功而返。

第二個鏡頭就奠定了影片男主的底色:一雙刻滿歲月艱辛的大手麻利地將一枚勳章擦得閃閃發亮。退伍上尉路德維格·卡倫帶着他最珍視的榮譽勳章離開退伍軍人濟貧院,躊躇滿志地準備開啓人生後半場的逆襲之旅。他說服政府官員,以微薄的退役撫卹金自掏腰包去征服荒原,期望的回報只是一個貴族頭銜,以及擁有自己的莊園和僕人。

飾演卡倫的麥斯·米科爾森因在美劇《漢尼拔》中塑造的邪魅狂狷、瘋狂又優雅的食人魔形象,讓他在中國影迷中喜提“拔叔”的暱稱。被譽爲“丹麥最性感的男人”的“拔叔”,此次卻全程以一副禁慾系的面孔,演繹了一個內心充滿矛盾糾葛,拼盡全力試圖從自卑的谷底爬上來,再攀爬着向貴族階層靠攏的過程。

沒錯,畢生夢想站起來的卡倫,爲了實現自己的宏大志願,一直在“爬”——因爲他寒微的出身:母親是貴族莊園的僕人,入伍前他只是一名園丁;又因爲他本可以不這麼卑賤的出身,他是莊園主的私生子,身體裡也流淌着貴族的血統。

在卡倫看來,他或許只是想拿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但那時他還難以預料,這個夢想中的頭銜和開篇鋥亮的勳章已經決定了他在這場博弈中將付出的代價。

在普魯士服役25年的苦旅留給卡倫的,除了軍人的好身手和超乎常人的堅韌果決,還有一口流利的德語和對丹麥這個國家來說非常陌生的物種——土豆。只有讓荒原有了收成,才能吸引移民的到來,完成替國王開拓殖民地的任務。卡倫不僅要征服土地,還要面對來自當地豪強的阻力。地頭蛇申科雖爲地方法官,卻無惡不作。卡倫要開拓的荒原本是申科的囊中之物,而卡倫又拒絕爲申科打工。爭鬥一觸即發。

《雜種》的片名又被譯爲《惡棍》《應許之地》(ThePromisedLand)等。初看之下,“應許之地”似乎是最吊卡倫胃口的東西。卡倫把自己在荒原上建造的簡陋屋舍命名爲“國王之家”,意義磅礴的名字與荒涼無際的原野形成強烈反差。反差有多大,卡倫急於翻身的野心就有多大。爲了征服這片荒原,卡倫必須不停地做交易。

他把象徵前半生最大榮譽的上尉勳章給了吉卜賽人,因爲他需要足夠的人手開墾土地。在卡倫最困苦無助的時候,申科帶來了聖誕大餐的殘羹冷炙和足夠卡倫安享晚年的資金。卡倫也曾試圖以自尊換取生存的機會。與卡倫情同父女的吉卜賽女孩兒安邁病重,在食物嚴重匱乏的情況下,卡倫宰殺了過冬的最後一隻羊,不是因爲慷慨,而是因爲他決不允許承載全部拓荒希望的土豆有一點兒缺失。不知不覺中,這場博弈的籌碼逐漸升級:土豆豐收後,第一批來自德國的移民到達,但他們視安邁爲不祥之物;卡倫又親手送走了被當做女兒看待的安邁。

執著的慾望決定了卡倫不斷與魔鬼做着不同的交易,而這個魔鬼不在他處,就在他的內心。步入暮年的卡倫,是日德蘭荒原上前無古人的贏家。他終於得到了國王頒授的貴族頭銜,雖然這個頭銜在貴族中並不算高貴。這些年來的一場場交易,究竟劃不划算?“拔叔”用兩汪淚水的神級演技,給出了答案。卡倫與心魔的交易徹底終止,他放棄頭銜,劫囚車救下芭芭拉,兩人遠走高飛。

從一無所有,披荊斬棘,重新回到一無所有。八年時間裡,一個“雜種”沒有實現階層的躍遷,但是完成了自己的一次回爐重造。他把一路捨棄的珍貴之物又慢慢撿拾回來,榮譽、親情、愛情……當他不再是心魔操控下的傀儡,他最終也拾起了自尊。

女人:忠於自我、野蠻生長的女性力量

《雜種》的場景不復雜,主要集中在荒原上卡倫的“國王之家”和當地權貴申科的莊園,矛盾衝突也主要圍繞這兩個人展開,但是影片所探討的問題的視野卻並不狹窄。

它所觸及的人類社會的問題,在歷史和當下都有着深刻的映射。卡倫的掙扎講述了個體在社會權力結構中的處境,吉卜賽人的生活體現了被視爲“異族”的羣體遭遇的歧視和排斥,而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覺醒和成長也是片中要傳達的重要的深層信息。

片中有三個重要的女性角色:奴隸之妻芭芭拉、吉卜賽小女孩安邁和貴族女孩海倫娜。她們都給了卡倫無私的愛,也各自用獨特的方式完成了對卡倫的救贖。

芭芭拉和丈夫約翰內斯是卡倫最初的工人,因爲他們沒有合法身份,卡倫只負擔他們的餐食而不肯提供薪水。約翰內斯是卡倫與申科斗爭最初的犧牲者,被申科當衆處死。芭芭拉從崩潰到恢復理智,爲了生存選擇回到“國王之家”,並且開始和卡倫討價還價,索取與自己能力相匹配的薪資。這時的芭芭拉已經不再是怯懦的農奴之妻,而是憑力氣和本事吃飯,在男人主導的世界爭得一席之地的勞動者。

之後芭芭拉和卡倫彼此溫暖,日久生情,肯定不會落在觀衆的期待視野之外。這也是隨着芭芭拉的內心成長,從生存的基本需要,向更高層次的愛與歸屬的需要遞進的過程。卡倫的理想似乎慢慢地同化了芭芭拉,拓荒成爲他們共同爲之奮鬥的事業。然而在這個過程中,卡倫卻屢次爲了“理想”罔顧身邊人的需求和情感。直到他把也被芭芭拉視如己出的安邁送走,芭芭拉決定離開——因爲這時她已經有了更高層次的需求,被尊重和自我實現,卡倫的言行讓她感到絕望。

但是當卡倫被申科抓住把柄,即將重演約翰內斯的命運終局時,是芭芭拉出手相救:她進化成了勇於改寫命運的大女主,手刃殺夫仇敵,救出現在的愛人,哪怕淪爲階下囚。

吉卜賽女孩安邁是一個從小流離失所、無人關愛的孤兒,最初她是卡倫的敵人。隨着卡倫收編了吉卜賽人幫他墾荒,安邁也逐漸從卡倫那裡獲得溫飽和安全。朝夕相處,在安邁的心裡,卡倫和芭芭拉就像她的父母。她被卡倫送走之後,不得不完成自己的一次成長——這種成長伴隨着信任的崩塌。但是當卡倫醒悟,向安邁誠懇道歉,安邁決定聽從內心親情的召喚。兩人像父女一樣生活在荒原上,度過沒有芭芭拉的日子。直到又一個吉卜賽族羣路過,安邁決定跟隨心上人離開荒原。曾經寄人籬下小女孩成長爲獨立思考的女性,去擁抱自己想要的生活。

與前兩個女性角色相比,出身挪威貴族的海倫娜更具悲情色彩。她是申科追逐的對象,卻因爲一面之緣愛上卡倫。作爲申科的表妹,她的家族需要她依附申科的財富和地位。本是黃金籠中金絲雀的她,卻因愛覺醒。她不顧自己的安危給卡倫指引和幫助,而長年的軍旅生涯讓卡倫不解風情,距離又讓海倫娜敗給了芭芭拉。即便如此,在卡倫命懸一線的時候,海倫娜義無反顧,幫助芭芭拉刺殺了申科。卡倫得到了解救,海倫娜卻失去了依傍,黯然返鄉。這樣一個貴族女性角色,從無奈地被家族操控,到因爲愛而野蠻生長出敢愛敢恨的力量和有主見、不依附的姿態,她的成長充滿爆發力的美感。雖然戲份不及芭芭拉重,海倫娜卻是推動情節發展,引導故事和情感走向觀衆內心深處的重要女性角色。

這三個女性角色都成就了卡倫,但她們並不是犧牲者、奉獻者的面貌,而是不依附於男性的獨立存在。她們從不同的角度展現了女性的力量——她們覺醒於荒蕪之上,忠於自我,活出了自我的生命力。

這部丹麥電影,不僅帶着丹麥主創的印記,也充斥着北歐荒原的冷峻和疏離。影片整體色調冷冽,凝視感的鏡頭下,呈現出油畫般的畫面,荒蕪又暗藏生機。對白和音樂的使用都很剋制,音效和同期聲相對更加豐富,讓觀衆身臨其境,又感受到足夠的遐想空間。

鐵與血的碰撞刺激,慾望的澎湃和隱退,荒原上的鐵血史詩終究化作格林兄弟風格的黑童話:他與她遠走高飛,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時的卡倫不會因爲居住在什麼環境,擁有怎樣的血統而意難平,他征服荒原的故事被載入史冊,又或許終將被歷史的塵埃淹沒。這些已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已蛻變成一個新的、自信篤定的自己。